恬筆倫紙
《千字文》說“恬筆倫紙”,蒙恬造筆和蔡倫造紙從此得到普遍承認,秦始皇的將軍和東漢時的太監也從此登上了文化名人的寶座。《千字文》成書于宋,其實宋時便有位馬永成,著了部筆記《懶真子》,對此提出過質疑:“蒙恬造筆,然則古無筆乎?”
這一問問得好。本來嘛,蒙恬是秦時人,如果筆到秦時才造出來,秦以前經史百家的文字又怎能書之竹帛,流傳至秦,焚都焚不盡呢?
《懶真子》還舉出了不少先秦時的證據,如《爾雅》曰“不律謂之筆”,《曲禮》曰“史載筆”,孔子“絕筆于獲麟”,莊子描寫“舐筆和墨”……結論是“古非無筆”,毛筆非蒙恬所造。但接下去又說,蒙恬雖然不是筆的發明人,用兔毛制筆卻是從蒙恬開始的,理由是“《毛穎傳》備載之”,將小說家言作為文獻根據,這就明顯不對了。
蔡倫造紙之說出于《后漢書》,其實《后漢書》也只說,蔡倫由小黃門(小太監)做到尚方令(總管太監)后,監督管理過宮中應用器物(包括紙)的制造事務。所云“用樹膚麻頭及敝布魚網以為紙”者,只能是專業造紙的工匠,決不可能是自幼即被閹割如今身居高位的蔡倫。事實不過是由蔡倫呈進的一批紙張特別好,“帝善其能”,予以獎勵,“蔡侯紙”就這樣出名了。
至于蒙恬造筆,根本就于史無據。《史記》歷述蒙氏三世為秦將,始皇命恬破齊國,逐戎狄,筑長城,修馳道,都言之鑿鑿,而無一句說到造筆,只說“恬嘗書獄典文學”,不過是少年時的一種歷練。而秦法繁苛,書獄者眾,難道都得等這位將門之子造出筆再來“書”么?
蒙恬后五百多年,張華寫《博物志》,才說“蒙恬造筆”,《志》中其他內容,如說“五月五日埋蜻蜓頭于西向戶下,埋至三日不食,則化為青真珠”之類,多不可信。但因為蒙恬是名人,蔡倫也是名人(太監中名人不少,趙高、鄭和、劉瑾、魏忠賢、李蓮英皆是也),后人便將筆和紙的發明權歸之于他們,此皆“名人效應”,去事實甚遠。
《懶真子》不信蒙恬后五百年張華的《博物志》,堅持“古非無筆”,卻相信蒙恬后一千年韓愈的《毛穎傳》。但《毛穎傳》壓根就是一篇寓言體的游戲文章,“毛穎”就是一只毛筆頭。文章假托秦始皇命蒙恬伐楚,軍過中山(歷史上并無其事,只因中山之地多兔,兔毛制筆,故如此寫),“圍毛氏之族,拔其毫,載穎而歸,獻俘于章毫宮,聚其族而加束縛焉”(“聚而束縛”意思便是扎緊兔毛制成筆頭)。秦始皇遂封毛穎為管城子,命其掌書記,常侍左右,呼為中書君。后穎年老發禿,始皇嬉笑曰:“吾嘗謂君中書君,而今不中書耶?”(“不中書”即“寫不出好字了”之意。)
“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也是大名人,《毛穎傳》亦是篇好作品,此文一出,“管城子”和“中書君”便成了毛筆的別名,直至如今。但游戲文章畢竟不能充歷史文獻,《懶真子》作者卻奉假為真,對之五體投地,居然將《毛穎傳》“備載”的當成史實,自己原有的一點質疑精神完全繳了械。
民智未開之時,群眾慣于吹捧名人,膜拜偶像,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依附他們,總希望給他們“重修廟宇,再塑金身”,人間的業績也總往他們名下掛。小爐匠奉太上老君為行業神,戲班子尊唐明皇作祖師爺,看似荒唐,其實無非是典籍中黃帝造舟車、神農做耒耜的通俗化,二者并無高下之分,全都是偶像制造和膜拜的表現。
輪車、舟楫和鋤犁,乃是追求文明進步的多少代人不斷創改的成果,根本不可能是某個偉大人物靈機一動“造”出來的。筆和紙也一樣,也決不會是誰和誰的發明。長沙左家公山戰國木槨墓中發現的毛筆,桿用竹管,一寸多長的筆頭全用兔毫,西漢時的麻紙,近年來也多次在考古發掘中出土,這都是蒙恬和蔡倫之前的制成品,是否定“恬筆倫紙”的鐵證。
話雖如此說,但習慣的力量是強大的,膜拜偶像上了癮也難得戒除。如果有人硬要相信“恬筆倫紙”,正如硬要相信三寶太監用木頭造得出比巡洋艦還大的船,比哥倫布還先發現美洲,也只能由他吧。
(二零零七年一月)
上一篇:鐘叔河《憶妓與憶民》隨筆
下一篇:鐘叔河《悼亡妻》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