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武俠小說說話
“人類靈魂工程師”的作家,跟歌女歌郎一樣上“流行榜”,個個司空見慣。有人見榜上題名魯迅排到了金庸的后面,為之忿忿不平,這實在大可不必。
講起“流行”來,正經文字從來是不如通俗作品的。“負鼓盲翁”的唱詞,流行到了“滿村聽說蔡中郎”(陸游詩《小舟游近村舍舟步歸》)的程度;讀過蔡中郎“青青河邊草”(《古詩十九首·飲馬長城窟行》)的人,滿村里卻未必能找出一個來。就是魯迅本人,千里迢迢從上海寄往北京去給老母親看的,也不是自己新出的《偽自由書》《準風月談》,而是張恨水的《金粉世家》和《美人恩》。
張恨水的書沒怎么看過,前些年去美國,陪朱純在波特蘭久住,那里圖書館的中文書不很多,金庸小說卻不少,于是便借看過好些。有本寫“神龍教”和那教主夫婦的,諷刺和譴責的目標顯然,倒算得有心之作,實在比吹捧秦皇漢武的“主旋律作品”還要好點。
認真考究起來,頭一個寫“俠以武犯禁”的作家應是司馬遷,《史記》的故事實在比后來的武俠小說更精彩,人物個性也更鮮明。法國大仲馬人稱“講故事的大師”,他的《俠隱記》由伍光建(君朔)用《水滸》式的白話譯出,也真比得上《水滸傳》。有這些“典型在夙昔”,武俠小說盡可入文學殿堂直起腰桿,怕只怕自己不爭氣,毫無思想,一味胡扯,那就只能讓人瞧不起。
小時不愛看言情小說,武俠小說則是有看便看,不分好壞。好書且不必說,就是一九四九年以后三十年中一直被取締的《施公案》《彭公案》《江湖奇俠傳》這些書,亦未嘗對我無益。黃天霸“八大拿”,拿的全是殺人強奸、綁票勒贖、為霸一方的嚴重刑事犯罪分子,正是如今“嚴打”的對象。那時偏要罵他是官府爪牙,是鎮壓人民的劊子手,罵來罵去,豈不罵到公安武警頭上來了么?
《江湖奇俠傳》中桂武招親后,想帶著妻子離開強盜窩,只能一道門一道門憑本事打出去。守頭道門的是侄輩,略微動手便過了;二道門由同輩人把守,交手一番也過了;第三道門上是長輩,那就打不贏,幸虧岳母娘手下留情,才抱頭鼠竄而出;第四道門上橫著老祖母的鐵拐杖,小兩口就只能跪下磕頭,苦苦哀求了。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比九斤老太的故事生動多了。
武俠小說寫門派,寫斗爭,毫無例外,徒孫總打不過徒弟,徒弟總打不過師父,太老師、祖師爺一出場,勝負便立決了。等級之森嚴,權威之絕對,服從之自覺,叛逆之不能幸免,均可于此中見之,“與人奮斗其樂無窮”哲學之精義亦在斯焉。這種閱讀文化大概確實有它廣泛的群眾基礎,所以才能在“流行榜”上居于高位。
(二零零八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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