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
一個小女孩,屈膝坐在平展展的草地上,鼓凸著粉嘟嘟的小嘴,對著右手握著的蒲公英,猛吹一口,圓嘟嘟的花球即可變成許多輕盈盈的小白傘,飄向深遠的天空,歡喜像陽光一樣潺潺流淌著,把小女孩的俏臉暈染成一個白嫩嫩的粉團兒。在這樣一個天高地闊的秋天,可愛的小女孩,讓“蒲公英盛開深白色的海”(歌曲《蒲公英》,吳易緯作詞),天、地、人,全都變得那么簡單明朗,那么昌盛踴躍。
“到處名泉看欲盡,孰知此地泄天真”,明朝人洪漢是幸運的,他官至都御史,看盡天下美景之后,故鄉依然是天真的故鄉。這是人生的一個美好結局。當一個人經歷了大風大浪、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他會返回童年的記憶之中,總會有一些簡單而清純的形象占據他的暮年時光,譬如童年的小河、故鄉的明月光、吹送蒲公英的小女孩。
蒲公英,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在故鄉的田野、路旁、河畔,甚至屋后房前,都有蒲公英伏地生長著。它圓錐形的根扎得很深,從根上長出披針形的葉,鋪散著,排成蓮座狀,葉緣有小小的鋸齒,很有薺菜青嫩嫩的模樣,不過,薺菜莖上生葉。蒲公英的葉斷之有白汁,略有一絲苦味,如一杯清爽的茶;掐斷的苦菜葉也流乳白色的汁,苦味重,更像濃濃的苦咖啡。蒲公英春初發葉,然后蓮座之上站起一根花莖,約莫有三四寸那么高,仿佛伏地而生的葉子的一聲長嘯,讓人驚喜不已,頂端生頭狀花序,花黃色,有些像菊花,《救荒本草》賜它一個少年才俊的名號:黃花郎。
葉子像薺菜苦菜,開花有秋菊的韻致,蒲公英集聚著這三種植物的優勢,可食用亦可觀賞,又生長出特有的風采。蒲公英作菜肴,涼拌熱炒,入口均腴嫩清爽。二三月間的嫩葉,清秀可人,經水一焯,青碧如玉,加精鹽、味精、香醋攪拌,擱一些拍碎的蒜瓣,再淋幾滴香油,就是一道鮮嫩嫩咸滋滋酸溜溜辣絲絲的涼拌蒲公英了,翡翠盈盤,煞是養眼。油鍋燒熱,煸炒精肉絲至香氣亂撞,嘩的一聲,投入鮮葉葉略炒,出鍋即成,其味清雅無限,香鮮無邊,不輸春韭秋菘。早春,蒲公英貼地而生,與泥土最為親近,猶如大地的綠衫,其上撒著一些鮮黃的小碎花,看上去溫暖又美麗。蒲公英,又名地丁、黃花地丁,郭沫若把“地丁”詮釋為“大地之子”,只這四個字,就道出所有生命和大地的根性關系。蒲公英如白絨球一般的瘦果,隨風漂泊,落地生根;它的根系深長,可越冬繁殖,不用公的授粉亦可長蓬松松的英。這就是蒲公英。
蒲公英飄絮的時候,很有詩的意境,一把把潔白的小傘撐開節令和湛藍的天空。版畫《蒲公英》已是詩意的經典,畫者吳凡,上世紀50年代,畫中的小女孩吹送的蒲公英遠飄波蘭德國,收獲無數國際贊譽。小女孩隨風飄遠,故鄉的蒲公英還在。在我的故鄉,它有一個很蒼瘦的名字:婆婆丁。這樣的名字或許有著一個酸楚的故事:一個老婆婆,探出她干樹枝一般枯瘦的手,摸索著稀稀拉拉的野菜,她站起的身子瘦骨伶仃的,她捋了捋干草樣的頭發,向野地深處挪移著,蹲著的老婆婆是一口舊了的提筐,她站著,就是那些青葉葉嫩梢梢細長的莖,承受著冷的風,眺望著遠的天。我的敘述有些凄涼,有點《救荒本草》的況味,還有一種杞人憂天一般的庸人自擾。前幾日,我所在的小城,濃重的霧霾沒收了天空的晴朗清新清明,據說是從北京蔓延到全國各地的,酸味灰塵味讓人胸悶氣短,據說長期吸入會導致人窒息而死。如此看來,“是書也有助于民生大矣”(李濂《〈救荒本草〉序》),無需野菜果腹,它們要擔當更為艱巨的使命了:繁衍大地的蔥綠,以凈化我們所呼吸的空氣,拯救我們所居住的地球。
說著說著,詩意就有些沉重了。和我一個地方的行吟詩人高文,他在博客時代用力建構著一個心靈的居所,命名為“風中的婆婆丁”,詩人這樣書寫著:“飛啊飛,停不下來,頭發白了/也停不下來,婆婆丁飛行的日子/……/灰頭土臉,是最好的行裝/看不見朱顏瘦,不留戀風景舊曾諳。”詩人就是這樣的一種植物,他的生命在于永無休止的漂泊,逃離沉悶的昨天,作別陳舊的意象,讓詩歌形成一種向上的飛翔。熱衷于內心的旅行,精神的冒險,我們都竭力追逐著蒲公英的種子,“灰頭土臉”地在精神的曠野上,奔跑,向前奔跑。
詩人是寂寞的,詩意的蒲公英也暗合著詩人的宿命。在大野上飛行了億萬斯年,直到八面風吹的大唐,“鳧公英”的種子才飛進藥典《千金方》,其后,它在許多藥書藥房里等待著患者的求診,藥效有多神,患者的身體知道答案,我看見的是一些詩意的名字,金簪草、鵓鴣英、殘飛墜,這些名字在眼前飛動,猶如太陽的運行,催生著大地的豐盛,四時的風景。
有一朵蒲公英的名字叫茅為蕙,她六歲那年,在一部老電影的片尾吹起蒲公英,蒲公英隨風飄蕩,飄成一些白的紅的黃的粉的小傘,組合著美麗的天空。她在影片中,飾演一個機靈的小女孩,她憑借一首歌曲《我是一顆蒲公英的種子》,四處尋找著她的父親。被風吹散的父女倆在一艘漂泊的客船上,奇跡般地相遇了,他們的心靈密碼就是“蒲公英”。秋石,一個被關押了六年的詩人,在蒲公英的山野上,他看著女兒歡快地奔跑,小傘自由地飛行,嘴角往上翹了兩下,鼻子一抽動,眼睛就有些發潮了,深秋的巴山一片蒼茫。這部電影有一種沉郁的詩意,它是一首意象華美的抒情詩,這首詩的名字叫《巴山夜雨》。
許多年之后,在陌生的小城,重溫《巴山夜雨》,我又一次淚流滿面:我與我的母親天人相隔已六年,童年的時光已無法返回,但我依舊在飛,在異鄉飛,在夢里飛,在無枝可依的寒冬里飛,在有鳥鳴啾的陽春里飛。
紫露草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詩經·秦風》),《詩經》真是人類的福音書,它吟唱著植物、少女以及自然世界的物物相諧之美。蘆葦泛著油油的碧綠,葦葉上凝著的一顆顆白露,就像一些晶瑩明亮的眼睛,閃爍著七彩的光芒。詩經時代,原始的風光產生人類精神的原質,這樣一個植物勝利的時代,讓人們的內心更加向善趨美。我喜歡《詩經》,它讓我一次次重返我的故鄉,百草凝露的清晨,大地上的珍珠白瑩瑩亮晶晶,照耀著我的凈潔美麗的鄉村。
鄉間的清晨,最早醒來的是露珠、鳥鳴,鳥鳴也是一種清澈的露珠。鄉間的路旁,走兩溜蓬蓬野草;兩條路之間,鋪一片青青麥苗。洪溝河的水汽走夜路,往村莊趕,一路留下露珠的腳印。天亮了,出門碰了水汽,我們的臉上涼涼的癢癢的,到大田里一看,滿坡的露珠蛋蛋,把田野連綴成一個波光瀲滟的大湖。天上一個太陽,大地無數珠寶。可是,太陽當空照,那些透亮亮的露珠不見了。露珠并沒有消失,它沁入植株,或者滾落泥土,生根發芽,長成葉,開成花,站成一坡好莊稼。
植物與露珠的組合,是這般的奇妙。在眾多的植物名字中,我們尤其喜愛那些清純溫潤的芳名,那些讓人心尖兒微微生疼的稱呼。在我的鄉村,有一種草,它以紫色為衣衫,視清露為靈魂,它清麗脫俗,猶如梨花帶雨的女子,有著碰觸不得的美麗之姿;又如美好的思想,純潔的情操,一莖一葉都在努力打開一個干凈的鄉村。它的名字叫紫露草。在鍵盤上敲下這個由日精月華、朝露晚霜構成的詞匯,我再一次確證著我的感受:紫露草的前世是一個仙女,而且像七仙女那般的心靈手巧心地善良,它遇見人間的暖意,落地生根,用四季的綠來償還大地的甘露之情。
紫露草很有林黛玉的清秀風骨。好的女子一出現,天明地凈,空氣因之潔清。她是一場暖的春雨,漫過冬日的曠野;她是一道美的亮光,照徹我們的視界。與好的女子相處,如飲甘露,如沐圣雨。太陽掛在柳梢頭,春霧淡淡,草未花,葉含清露,此時,鄉村的大野就是一塊剛出鍋的綠豆年糕,豆泥軟軟的,鑲嵌著一顆顆亮亮的小蜜棗小紅豆。走在鄉間,一吧嗒嘴唇,就有一股清甜的味道逗著我們的舌尖尖。滿坡的青翠欲滴,遍野的綠草都叫清露草、甘露草、紫露草。我們就像勤快的仆人,布鞋濕漉漉地發沉,眼睛卻滴溜溜發亮,探出一些長的桿,短的勺,采集著綠葉上這些晶瑩剔透的珍寶,敬獻給我們尊貴的公主潤喉,敷面。飲木蘭之墜露,餐秋菊之落英,肺腑之內生清氣,呼吸之間盡馨香,大地上的至味有賞心悅目回腸蕩氣之美。
紫露草,多年生草本植物,春天的紫露草有些像韭菜似小麥,它混跡于野草叢中,不細看,我們很難發現它的存在,猶如人群中的詩人。紫露草葉片修長,葉色深綠,像極了細葉韭菜,很有清麗柔婉的女性氣息,它基部的葉基部抱莖而生,溫潤細嫩,葉端漸尖,并且微微彎,如輕低蛾眉,把無限的俏麗與曼妙都集中于那性感的弧線。它的莖直立,有節,多分枝,這是經過馴化的紫露草。春韭鮮香,為時蔬中的極品;夏麥若金,乃糧倉里的大戶。人們從馴化蔬菜谷物中得到啟示,當紫露草迅速生長的時候,要掐掉它嫩嫩的莖稍,叫“打尖”,促其葉片青綠繁茂,嬌媚豐滿。據說,馴化小麥用了幾代人的時間。遵循自然規律,秉承自然之美,馴化植物推動著物種的進化。如果像人類的某些行為,譬如硅膠隆胸手術,一個假體帶來的是審美的狂歡,還是身體的災難?違反自然的轉基因植物提升著食物的品質,也讓許多植物瀕臨滅絕,生態的災難最終危及的是人類自身。
一只蜜蜂不會去塑料花那里舞翩翩,它只會親近自然的美,真實的美,以采擷芬芳的花蜜。紫露草開紫色的小花,三片近圓形的花瓣,猶如風扇的扇葉,產地是鄉間溫潤的泥土,一接通太陽的光源,它就轉動出誘人的芬芳和怡人的清爽,空氣很干凈,干凈得只有鳥鳴在滑翔。紫色花瓣有著雍容大氣之美,它的花絲和柱頭又有纖瘦俏麗之容。許多細長的花絲簇擁著頭狀的金黃的柱頭,仿佛深紫的真絲裙凸顯著性感嫵媚的俏臉。紫色清純優雅,金黃天真無邪,整朵花完美綻放,富麗華瞻。紫露草的花期只有一天,一朵一朵的紫色花接續起來,卻能從初夏綿延到晚秋。“我的芬芳只有一天,但愛永不凋零”,這花語讀來讓人動容,仿佛遇見了打動你的愛情,一句話,一輩子。紫露草對美有著獨特的理解。牽牛花晨開午謝,芳菲一瞬,香消玉殞。紫露草綻放在露珠里,隱身在陽光下,和牽牛花的歸宿迥然不同。在太陽最燦爛的時候,紫露草慢慢收拾著自己紫色的傷口,無限柔情地理順那些細碎的心事,把它們一并裹在花苞里,依然是含苞欲放的模樣,那花苞依然像高貴女子的琳瑯環佩,流光溢彩。風月清朗,現世清凈無礙,“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曹雪芹《紅樓夢》),我們遇見過許多這樣的紫色花,有一朵叫蘇小小,有一朵叫林黛玉,還有一朵叫梅艷芳。
如鄉間少女一般清秀的紫露草,喜陽光,耐嚴寒,在魯中平原的鄉村可露地越冬。它是一味中草藥,治療癰疽腫毒、瘰疬結核,當它出現在這一堆有“病”的漢字里,我的胸口就一陣陣地發悶,如同紫露草淪落在修真玄幻驚悚盜墓穿越之類的文字垃圾里,如果紫露草真的可以煉制仙丹,那么,請欲望化敘事者先服用吧,以救治他們的敘事暴力。中醫推崇藥用,城市看重景觀。以前在鄉村并不多見的紫露草,如今作為觀賞花卉,被成片成行地栽種在園林、濕地、大道兩邊,就像鄉間的少女,甩著麻花辮來城市打工,那清純的小模樣就叫一個可愛,你看,你看,那臉蛋蛋紅成了一朵花,羞答答的小臉往青綠綠的衣衫里藏。紫露草可與夏天的鳶尾花前呼后應,可與寒日的冬青樹俯仰生姿,就是娶它回家,你每天都會被它的天真清純打敗的,給它澆水施肥,做了植物的仆人。
在詩經楚辭里未曾遇見紫露草,就是唐詩宋詞,我也難尋它的云裳麗影。后來,我讀齊魯詩人路也的詩歌,“那有著淡淡反光的是生長紫露草的池塘/我要住下來,枕著江堤,斜倚衰敗的果園/把腳伸進蒲葵叢林里,沉沉地睡去/我的夢會恍恍惚惚地/爬過矮矮的坡,涉過遙遙的水面/登上遠洋輪船的弦梯”(路也《住下來》),住在生長紫露草的地方,總是有美的夢相伴,那芬芳透明的夢,簡單純真的夢,讓你不在現實的泥淖里塌陷,你依然是純真透明的一滴。
作者單位:山東省安丘第二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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