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霜降之后的寒夜,灶邊,我趴在飯桌上寫作業,母親在一旁納千層底。這個時節的鄉村夜晚真正萬籟俱寂,寒蛩的微鳴氣若游絲,還不及我的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只有母親拉扯打底繩的聲音異常清晰而響亮。
母親納鞋底神情專注,針腳綿密,從容不迫。有時,她好像突然有所觸動,神情釋然地望望門口,忍不住說:“你爹回來了?!比绻T閂了,母親就會叫我去卸閂。果然,沒過多久,父親就會推門而入。
我很是不解,就問母親緣故,是不是她耳特別尖,能遠遠地聽到父親的腳步聲,或是心有靈犀什么的。母親微笑著,說:“是你爹的魂先到了,撞響了一下門,我就知道了?!?/p>
母親說,人有三魂七魄,護衛在人周身,走路時,有一魂在前,像探路的先鋒,回家時,這一魂就會先到家,如果門關了,就會撞一下門,門就會發出輕微的響動,只有在靜夜才能聽見,而且,只有用心才能聽見。
我那時聽了,覺得新奇而惶恐。后來,如果父親或母親晚上外出而我在家的話,我就留心聽門的響動。真的有那么幾次,房門輕輕地脆響一聲,我就會眉頭一跳,過不了幾分鐘,父(母)親就會推門而入。
那種輕輕的脆響,我真不知怎么形容,極輕,像蛾子撞著了燈罩,極脆,像門無端地松動了一下,但與門被風鼓動的聲音又有天壤之別。在夏夜的蛙鼓聲里和秋夜的蟲兒盛鳴中是無法聽見的,只有到了闃寂的寒夜才能聽到;而且只有那么輕輕脆脆的一聲,一般是會被不以為然的。
我曾把這種現象告訴給別人,他們就根本不信,說我信鬼。我也基本上是無神論者,但少時的這種切身體驗又無法讓我解釋和解脫,因為不止一次,因為那種神秘的脆響確實不同于別的聲音。由此,我對生命多了一層神秘的敬畏和神圣的探求,以致后來我常常出現一種奇特的感覺:覺得自己進入了自己體內,并能諦聽到自己內心深處的響動,并發現自己的身體是一個巨大而洶涌的空間,“我”可以在其中四處游走。
現在的人們,當然更不會信了。電視、電腦、麻將、撲克、卡拉OK的聲音,充塞著耳洞;票子、房子、車子、位子、“青青子衿”的陰影,充斥著心靈。誰,還能在闃寂的寒夜,聽到靈魂回家?!何況,很多很多的人,他們的魂也不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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