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稍暗的前廳廊道,眼前倏地一亮,豁然開朗的內(nèi)院,一片片凌空懸掛的藍染花布在秋風吹拂下,不同花樣的藍白色布條就像藍靛的海浪在風中飄舞。原來純潔樸素的藍白色,也可以成為記憶中最絢艷的一道風景。
一直不能忘記,這樣“仿佛一腳踩進夢里”的景色在2013年看過。
那個時候住在西柵的通安客棧。晚餐后沿河漫步,想找茅盾故居,原來茅盾故居和林家鋪子都在東柵。突然想到唐詩人賈島《尋隱者不遇》“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說的到底是有是無,明明有在,卻不遇,最終能否遇上呢?留下想象空間。再想想還是高駢的《訪隱者不遇》更為恰當:“落花流水認天臺,半醉閑吟獨自來。惆悵仙翁何處去,滿庭紅杏碧桃開?!彪m沒見到想找的人,一路的落花和流水,仿佛走進天臺仙境,半醉閑吟的來人,訪友不遇固然惆悵,可滿庭院的紅杏碧桃亦讓人陶醉流連。不見茅盾故居不見林家鋪子,西柵的河邊景色令人眷戀不舍。星光燈影閃閃爍爍細細碎碎地仿佛在空中,似乎在地上,有時候又掉到水里晃蕩,影影綽綽迷離朦朧,看風景的人亦心神蕩漾。幾個來自熱帶的人不知春天的夜晚應著冬衣,緊緊抱著自己在寒風侵襲中走進一家咖啡館,喝著熱得冒煙的咖啡把希望放在明天早晨,咖啡館的人安慰說茅盾文學展廳和昭明書舍在西柵。后來,河邊晚風毫不客氣又刮起來,雙手再怎么緊抱胸前也擋不了寒,急速回到通安客棧喝酒取暖。平日不喝酒,這回也只是找個理由,不是真的為取暖,那環(huán)境那氛圍告訴我們,起碼來點啤酒吧。
今日一抵達烏鎮(zhèn)入口處,特意過去和對面“木心美術館”的海報拍合影,導游提醒大家趕在晚餐之前離開烏鎮(zhèn),今天只逛東柵,時間太緊,沒法到訪西柵。這才知西柵后來添加的新景點在2015年11月16日開館。
上回我來得太早,這回我來得太遲。
人生總有遺憾,充滿積極正面地自我安慰,留下遺憾,為下一次再來有個好理由。
想看木心,不是今天的事。自1984年臺灣《聯(lián)合文學》創(chuàng)刊號開始,我訂閱整整12 年,并且圓了我的夢,在《聯(lián)合文學》發(fā)表了小說。這雜志在創(chuàng)刊號特別設了一個“作家專卷”欄目,任誰都不會想到,臺灣《聯(lián)合文學》第一個作家專卷,竟然不是臺灣作家,而是名字非常陌生的那個叫木心的人。我到很后來才知道,當時旅居紐約的王渝大姐閱讀木心在《美洲華僑日報》的投稿之后,馬上推薦給臺灣聯(lián)合報副刊主編痖弦,敏銳的詩人痖弦覺察到木心文學的非凡意義,借著創(chuàng)辦《聯(lián)合文學》推出一個之前沒多少人聽過,一露臉即叫人驚艷的作家,這才有《聯(lián)合文學》創(chuàng)刊號的“木心專輯”。
這一專卷題目為《木心,一個文學的魯濱遜》,集合了木心小傳、著作一覽、木心答客問、散文新作《明天不散步了》《恒河·蓮花·姐妹》《遺狂篇》和《哥倫比亞的倒影》四篇以及陳英德的《也是畫家木心》一文。編者注明“本卷含融木心人生觀照、藝術風情,是國內(nèi)首度最完整的呈現(xiàn)?!?/p>
什么叫一見傾心?遇見木心你便明白了。
他的散文寫得那么散,像沒有主題似的,偏偏讀到最后,主題明朗得很,那散,還真是散得叫人不知如何是好,猶如他在《明天不散步了》里說的“生命是什么呢,生命是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在這篇散文的結語是“生活是什么呢,生活是這樣的,有些事情還沒有做,一定要做的……”都是似斷實連的“……”叫人陪他一起不知如何是好,讀過以后,生起層層疊疊的惆悵……幸好“另有些事做了,沒有做好。明天不散步了?!彼f自己是“一個散步也會迷路的人”,不知道要不要相信的好。但他仿佛就是那樣明明把一切都放在心上,卻像是什么也不在乎一樣的寫他的心事。后來才知道他的“迷路”深意是想做什么事情做不到也就是迷路了。閱讀時候體會形散神聚之美,品味另有一種獨特風格的木心,造的句自有他出色的個性,沒有要你記得但你絕不會忘記。
后來,便失去木心了。我沒在臺灣生活,很多時候又不刻意尋覓,不管是什么事,太刻意是在害自己。未有電腦、手機、網(wǎng)絡的時代,想念一個人只能夠在心里牽掛。很久以后,再見到木心這兩個字,他突然變成一個大紅大紫的人。
有人說,他是一個重新被發(fā)現(xiàn)的大師。喜歡圖畫的人都認識陳丹青,但在海外卻不一定,尤其是很多年以前。幸好有一位南京大學教授送我一本陳丹青的《退步集》,讀完以后,才去看他的畫,然后到處找他的書,《退步集續(xù)編》《多余的素材》《紐約瑣記》《草草記》《荒廢記》等等。不是評論家的我只會帶著很喜歡的心去歡喜地閱讀,有人評陳的繪畫和文學魅力是優(yōu)雅樸素,率真睿智。1982年,初到紐約的陳丹青,在地鐵上認識剛出國的木心。兩個年齡有距離,心無距離的才子相遇以后,木心的淵識讓陳丹青“不知如何是好”。陳丹青把木心當成老師“他是我的精神老師”。是陳丹青,2006年終于說服79歲的木心老師回到闊別的故鄉(xiāng)烏鎮(zhèn),也是陳,把被遺忘的文學大師木心帶到中國讀者面前。2011年12月21日,84歲的木心病逝故鄉(xiāng)。木心逝世一周年后,五大本筆記的《文學回憶錄》出版。這是陳丹青作為木心學生聽課的時候,一字一句錄下來的老師的話,共85講,逾40萬字?!拔铱赡苈┯?,但絕不添加一句一字?!庇腥藨岩申惖で嗟挠眯?,甚至說陳利用木心抬高身價。如果你讀過陳的書,看過陳的畫,你便知道,陳丹青根本沒有這個需要和必要。木心故居重建的主要策劃者陳向宏說“我真的很敬重丹青對于木心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重和師生之情……我看到的是一個兒子對父親的感情。”木心紀念館開幕時,陳丹青說了他的心聲“建此館,是為了和先生繼續(xù)玩下去,以另一種形式在一起。”在美國,木心作為老師,給包括陳丹青等大概二十個學生講“世界文學史”,講了五年,陳的感覺卻是在“玩”。今天每一階段都在為考試焦頭爛額的孩子們知道的話,心中一定生出羨慕妒忌恨。
我們在烏鎮(zhèn)東柵的木心故居紀念館逗留的時間最長。三進分別為生平館、繪畫館和文學館。剛走進去,我即刻又走出來,到門口尋找牌子,沒有。外邊不設“木心故居”或“木心紀念館”的牌子,就是一間木制結構的普通樸素房子。
是,這就是木心了。一個自我完成的詩人。他的作品被翻譯成英文,和??思{、海明威等大家的作品編在同一教材中的唯一中國作家,作為美國大學文學史課程范本讀物,但多少中國讀者認識他?“我習于冷,志于成冰”的木心對于鮮為人知并不在乎,“眾聲喧嘩,總是藝術又失敗了,藝術的勝利都是靜悄悄的。”沒有名牌的房子就是一棟房子,于是我知道我沒有走錯。在門口管入門票的女子看著我走出去,她讓我再次進入。作家們已經(jīng)在館里頭不停拍照。首先看到的木心戴黑色帽子,圍花圍巾,穿黑色長冬衣,雙手插在冬衣口袋里,眼神炯炯,似笑非笑地抿著唇,走到另一邊,木心仍戴著黑色帽子,卻穿著被風吹起衣角的灰色大衣,雙手戴手套,右手拎個皮包,眼睛明亮,笑吟吟地等著和來看他的人合影。無論是前一個或者后一個,沒有人放過他。那么多人欲和他相見呢!“萬頭攢動火樹銀花之處不必找我。如欲相見,我在各種悲喜交集處,能做的只是長途跋涉的歸真返璞?!蹦拘脑麑O璞。我們一群來自美國、歐洲、加拿大、東南亞的作家,長途跋涉為的是來看歸真返璞的木心。館里人不多,說話輕聲細語,大家都曉得木心喜歡靜,“靜的旁邊是靜”。
這是走進烏鎮(zhèn)的首個景點,時間有限,再如何依依,也不得不離開。出來時迎接我們的是煙雨朦朧時晴時雨的秋天,來到水鄉(xiāng),所有行人不約而同步伐徐緩,腳步極慢的我?guī)е拘恼f的“藝術是從來也不著急的”的安慰走在水邊。一邊走一邊等人,有人購物,有人聊天,有人靜靜看著長滿青苔的墻,有人呆呆望著流動的水,有人坐在美人靠邊擺出自己喜歡的姿態(tài)拍照。水上一條船經(jīng)過,應該就是最后一趟船。本來說好要去坐船,卻因為群體行動,行走速度過緩,來不及了。來不及就來不及吧。到了烏鎮(zhèn)你就明白什么叫做“從前車馬很慢,書信很遠,一生只夠愛一人”,遺憾總是無時無刻無地不在。
終于!遇見木心了,然而,我們還要跋涉多遠,穿越多長,才能夠看見真正的那個木心?所謂對人的了解,不過是以我們自己的思想層次去解釋,而這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你來,不來,你知,不知,他根本不在乎?;?,他說他不在乎。
同團的加拿大作家愛麗穿著一件藍染布外套很高興地跑過來說:“我終于買到我喜歡的藍花布外衣!”愈近黃昏,陽光退隱,夜色漸暗,氣溫陡降,愛麗雀躍的語氣“那么便宜就給了我溫暖!”簡單素雅,鮮明和諧的藍花袍子在愛麗身上襯托出她淳樸自然的氣質。
源于秦漢、興盛于唐宋,后來南宋遷都臨安,藍染花布保留并匯集于江南發(fā)展。烏鎮(zhèn)曾經(jīng)染坊連街,河上布船如織的壯觀景象皆已成為過去。一千三百年歷史的藍白兩色,原始單純,恬淡樸實卻又綻放著絢麗醉人的姿顏。老老緩緩的古風情調(diào)里有令人敬佩的手工精神,每次看見都很喜歡,最后什么也沒買,歡歡喜喜地享受過視覺的舒坦,品味過美好的夢,這樣就很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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