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夢硌醒
我一直想說一說老青島的人和事兒,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我出生在這里,一個甲子過去了,在這個叫“鐵路宿舍”的地方,我度過了懵懵懂懂的童年,饑餓和敏感的少年,成長期的記憶難以泯滅,那些場景和氣息、畫面與聲音,多少年后帶著不可抑制的躁動,帶著快樂和憂傷,擁進我平靜的生活,刺痛著歲月深處的經脈,許多次把我從夢中硌醒,我有時在暗夜里睜眼躺著,有時披衣坐起,悵惘不已。
許多年來,我圍繞著居住的鐵路宿舍,陸陸續續在筆下展開追尋和打撈。我知道,當一個人陷在回憶里難以自拔的時候,說明他老了。老態龍鐘的特征和財富,便是在破碎的版圖面前,不由自主地拼接鑲嵌,收攏已經離散的歲月,描畫過去寒酸而溫暖的記憶。
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愛麗絲·門羅,曾在她唯一的長篇小說《姑娘和婦女們的生活》里說:“人們的生活……乏味,簡單,令人驚奇,莫測高深。”我出生長大的鐵路宿舍,何嘗不是如此!一排房子,一堆鄰居,一個社會,一顆星球,個體經驗亦是集體記憶,階段生活也是時代刻痕。童年少年的生活,既簡單又復雜,既乏味又高深,它像一串散落在湖底的珠子,沉沒了那么多年,仍然散發著時明時暗的光波,水紋漣漪不斷。
芳大娘
芳大娘是我家的老鄰居。說她老,是因為從我記事起,芳大娘就滿臉皺紋,步態蹣跚,至今已過二十多年,芳大娘還是那樣,滿臉皺紋,步態蹣跚。仿佛她生來就是個老人,后二十幾年沒有變化,時間對于她只是掠過的風,未曾吹開或吹皺、未曾增多或減少她的老態。
其實芳大娘也有過浪漫的青春。她是一個老革命,聽我媽媽講,芳大娘年輕的時候是共產黨的游擊隊員,常常在敵我拉鋸戰中疲于奔命,她的幾個孩子都是在戰斗和行軍中死去的。
我問過芳大娘,同敵人打仗,怕不怕?尤其她一個女人家。
一提到戰爭,說到過去的艱苦經歷,芳大娘就滔滔不絕。她說她向還鄉團扔過手榴彈,她當時很能跑,兩個孩子就是在拼命的跑動中流產死掉的。還有一個孩子已經三歲了,結果在山里野營,給凍死了。當然也餓,孩子沒東西吃,大人也沒得吃,常剜野菜。
說起由地主、富農組成的還鄉團,芳大娘恨得牙根咯吱咯吱響。
“還鄉團用鍘刀鍘貧協的人,還用刺刀捅。”芳大娘說。
我問:“你們對還鄉團怎么樣?”
芳大娘說:“咱們也用鍘刀鍘,用磚頭、石頭砸他們的頭,把頭砸爛。有的還活埋。”
我問:“誰先動手?”
芳大娘說:“咱先殺他們,分他們的地,分他們的房子、牲口,分他們的金銀財寶,連他們家里的鍋碗瓢盆也拿走。不過,那時候的財主有的也不咋樣,家里窮得只有一兩頭牲口,咱也給他分了,把他們趕到牲口屋去住。”
“那他們還能不報復?”
“就是呀,國民黨扶持還鄉團,共產黨支持咱貧協,兩邊拉鋸,逮著就殺,越殺越邪乎。”
芳大娘蠕動著沒牙的嘴,臉皮耷拉著。真想不到這樣的一個老太太年輕時候還殺過人。
想到芳大娘殺人,我對她應該有的慈祥印象,好像抹上了一些恐怖的東西,我大睜著眼,老想到鬼怪電影里的妖魅。
芳大娘為革命立了功,在腥風血雨里顛簸了大半生,可她沒有一官半職,也許是她不識字的原因,難以提拔,她所享受的最高待遇,就是每月從街道辦事處領幾十元錢的生活費,再就是她積極發揮革命余熱,擔任我們宿舍第七小組的治安干部,每晚顛著小腳,拿著手電筒,上街巡邏,說是抓小偷,還防止敵人和平演變。
前不久我回家,又見到了芳大娘,她拽住我,仰著臉,絮絮叨叨地說我長高了,又問我孩子,問我的工作。我說還是在寫點稿。
“寫稿?”芳大娘拽著我更緊了,她叫著我的小名,一再提到她為革命犧牲了四個孩子,她用臟乎乎的袖子抹了抹眼淚,又掀起油膩的藍布褂,讓我看她背上的槍傷。
“孩子,要寫我,我可以向你講上十天十夜,當初,我們和還鄉團……”
她又扯上了,想到與還鄉團殺來殺去,不知為什么,我很難產生歌頌這位革命老媽媽的沖動。
唉, 芳大娘!
掃街
我小時候,家里很窮,媽媽雖然是解放前的老黨員,但因為生了六個男孩,她放棄了區政府所屬企業的公職,專職在家照料孩子,全家的經濟收入只靠我爸爸和后來大哥有限的工資,其困難、窘迫可想而知。
為了減輕家里的生活負擔,我很小就干各種家務活,生火做飯洗衣服就不用說了,買煤,買糧,買菜,還到山上去摟草,去海里挖蛤蜊,隨同宿舍的大人到海邊垃圾場去撿破爛,從工廠里倒出的垃圾里翻撿鐵、銅、油線、煤渣。
為了給家里增加收入,媽媽還把打掃街道衛生的活兒接了下來,當時居委會從每戶收取幾分錢的衛生費,到月底發給打掃衛生的人,每月幾塊錢。現在看那點錢不過是一盒不上講的煙錢,可那時候,我們太窮了,幾塊錢對于一個貧困家庭來說,也是一筆不可忽視的穩定收入。
按要求,掃大街要在居民沒起床的時候,一般是黎明時分,這也正合我意。掃街畢竟是出苦力的活兒,我有點羞于見人。天將明未明,整個世界一片靜穆,街道渺無人跡,我的心情就有些放松。可是太早了,也遭罪。冬天苦啊,從家里出來不久,手和腳就凍麻了。遇到下雪,雪厚得掃帚掃不動,我只好用鐵簸箕鏟,彎腰一趟趟地像推土機似的前行,寒風凜冽汗水照樣淋漓。
秋天是滿地的落葉。我們街道的房子是日本鬼子給鐵路工人蓋的,他們可能很重視綠化,房前屋后都是排排的樹,有挺拔的楊樹,還有粗壯茂密的梧桐樹,秋天來臨的時候,我感覺老天爺好像故意為難掃街的人,剛剛掃干凈了,身后又是被風吹落的樹葉。那時候每天早晨看著覆蓋一地的落葉,痛苦極了。低下頭掃,不想明天的事兒,一天天,落葉周而復始,直到天空飄落雪花,樹葉才不挑釁了,壽終正寢。后來我愛好寫作,周圍許多詩友都以秋天的落葉為題,贊美,象征,辭藻華美抒情,我卻始終寫不出一行關于落葉的詩句,也許童年的經歷干擾了柔美的詩意。
夏天掃街輕松多了,臟物少,凌晨不冷不熱。只是起得太早,很困。記得媽媽把我從睡夢中叫醒的時候,我真難受,眼睜不開,朦朦朧朧穿上衣服,到院子里抱起一把大掃帚,走出屋門。
世界很靜,我能聽到遠遠近近的鼾聲。需要打掃的宿舍道路有四條,呈東西走向,有二三百米的樣子。我從東頭開始,“唰”、“唰”、“唰”地掃了起來。清晨空氣涼爽,我掄起竹子編的大掃帚,由左至右,把地上的臟東西,例如紙屑、樹葉、草皮,全部掃到右邊,每掃過幾十米,我就把掃在右邊的垃圾撮到一個大筐子里。
剛剛掃完的街道,非常干凈漂亮,黃土地上被掃帚劃過整齊的掃帚印痕,像是一幅美術作品。我常常佇立回望,看著地上潔凈的圖案,我創造、勞動的愉悅,從心底甜甜地涌出。
掃街開始覺不出累,從東頭掃到西頭,接著從西頭往東頭掃,到了第三趟的時候,胳膊酸了,腰和腿隱隱的痛。最要命的,是饑餓感襲來,肚子里空蕩蕩的,胃揪心的痛。在我的記憶里,家里的食物總是不夠吃,我和哥哥、弟弟輪流掃街,誰黎明出工干活,早晨飯會加半塊餅子。這時候,我是那么地想念那半塊餅子,想得我眼淚快流出來了。后來我真的哭了,空蕩蕩的街道上,眼淚無聲地淌,不知道為什么,可能是餓得意志衰弱,也可能是累得有些冤屈,反正,我掃街的后半段,有一陣兒是伴著淚水進行的。
天空慢慢放亮,有起床早的人已經出門了,我擦干淚痕,強打精神,和鄰居打著招呼:“王大爺!”“上班啊李叔叔!”過去不會說“你好”之類文雅的詞匯,只有干脆利落的稱呼,所有的問候、溫馨全在里面了。媽媽對我們兄弟管束教育很嚴,從小就教育我們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好習慣要一步步養成,讓我們見了長輩態度要謙恭,主動熱情打招呼,串門時要避開人家吃飯的時辰,人窮不能志短,等等。母親的話對我們產生了很大影響。掃街以來,我和哥哥、弟弟都有過拾金不昧的光榮記錄,有一次我在地上掃出來一張五斤的糧票,當時那個激動啊,真想留下,可我確實做到了“設身處地”,想到了丟糧票的家庭也許和我家一樣,丟了五斤糧是多么可怕的災難,于是,我像一個“英雄”一樣,氣宇軒昂地把糧票交給了宿舍主任。
我還在掃著街,這時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我也只剩下半條街道,勝利在望。不過,這時我掄掃帚的胳膊已經麻木,握掃帚的手有些顫抖,只是機械地來回舞動,掃帚在半硬半軟的土地上,“唰~”、“唰~”、“唰~”地呻吟。
掃街時間長了,我也從中摸索出了一些經驗,例如用什么姿勢掃最節省體力,怎樣巧妙用勁;遇到石塊或土疙瘩,掃帚要輕輕上抬,掠走臟物而掃帚不阻;右邊的浮土積多了,要墊回左邊,不然會路面洼陷,一邊高一邊低。
我參軍后部隊經常打掃衛生,我掃街是連隊的一把好手,他們看著我身后掃出的漂亮圖案,嘖嘖稱贊。戰友們哪里知道,我在童年的時候就已經是掃街專業戶了,家里掃禿的竹掃把,不下幾十把。多少年過去了,童年掃街時的饑餓、勞累感覺,始終難以忘懷。這些,我都沒好意思向戰友們說,可能是年輕人的虛榮心在作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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