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作了一輩子的父母如今已無法再侍弄那幾畝土地,但總舍不得離開故鄉。我們時常提出帶父母到城里生活,可他們總會找出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絕。于是,常回家看看便是繞不過的話題!
順著山路踏進故鄉,昔日大路已經被野草吞噬,只留下一條單行道允許步行穿過。故鄉很小,僅有百十戶人家,依傍在半山腰上,故鄉也很老,老得我也無從考究,只記得小時候村里的一位白胡子老者說,故鄉對面山坡上的窯洞,是人們為躲避國民黨抓壯丁挖的。村口的那棵老樹樹皮皴裂得如一本褶皺的教科書。故鄉的榮辱興衰,提醒著故鄉的游子們枝葉可以無限伸向遠方,而根須必須牢牢抓住泥土。
魯迅在《故鄉》的結尾處這樣寫道:“不愿意他們因為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輾轉而生活,也不愿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也許是故鄉的親人們找到了各自新的生活,故鄉已不再是那么熱情地招呼我,而是一把鐵將軍把守著我所路過的大多數家的門,我用力踮起腳尖張望他們的家,雜草已漫過臺階,他們已經遺棄故鄉好多年了。
終于踏進自家的土屋了,父母的眼神像雷陣雨前的閃電,閃亮,緊接著是驚訝,歡喜,然后迅速抓住我的胳膊就傾訴著:“偌大一個村,就十余個孤寡老人,說著老掉牙的故事,你來了,終于可以聽聽村里別人的消息了。”
平心而論,我們都有自己的人際圈,都在為自己的家庭事業打拼,我們姊妹幾人若不是彼此催促著來故鄉看趟父母,聯系也會寥寥無幾,我怎么能知道村里別的人過得怎么樣呢?為了滿足父母的好奇心,我通過同學打聽到小學我們一起讀書的鄰居四哥的電話。電話那頭,攪拌機正在隆隆作響,而四哥用嘶啞的聲音吼著說,他在銀川的一家建筑工地打工,整天流著汗水、背著太陽換來百余元人民幣和一日劣質三餐,嫂子在一家餐館洗碗,兩個孩子都在讀書,一家人居住在一個不足十平方米的出租屋里,日子過得雖拮據卻幸福。我和四哥聊得盡興時,父母便情不自禁地說:“要是回家說不定過得比現在還幸福!”
“四哥,你現在回來在家鄉發展吧?”
“你說我該怎么回來,當初我要是不離開故鄉多好,如今……”我清晰地聽到了四哥的哽咽聲。
電話里四哥的傾訴,讓我的記憶回到了童年。孩提時的故鄉,父老鄉親深知“一年之計在于春”的重要,冰雪剛融化時,父輩們就開始挽起褲腿,揮動著牛鞭,在黃土地上播種希望;夏天更是麥香四溢,父輩們用鐮刀詮釋著勞動的真諦;秋天,整個故鄉被金黃色籠罩,豐滿的玉米、沉甸甸的谷穗將豐收的場景推向了高潮;冬天,村里鄰人東家串西家,躺在火熱的土炕上,抽著旱煙拉著家常,其樂融融!時過境遷,即使黃土地榨干自己的油水全部奉獻給她養育的兒女們也無法滿足他們的胃口,故鄉用她熱情的懷抱極力挽留她的孩子們,但也不能阻止住他們的好奇心。他們都選擇了背叛,逃離了故鄉,丟棄了千百年來養育鄉親們的黃土地。故鄉就如一位沒有兒女贍養的老人,慢慢掏空了自己的資本后變得干癟、消瘦。
提起故鄉,就不得不講關于村小學的故事。沒有圍墻,三間土坯房,一塊用墨汁染過無數次的木板用繩子吊在墻壁上就成了黑板,幾個人擠著一條凳子圍著一張桌子,老師是村里的唯一的一位初中畢業生,既要侍弄莊稼,還要照看學生,就這樣樸素寒磣的學校,卻是故鄉曾經最值得驕傲的資本之一。
校園里飄揚的五星紅旗讓鄉親們的思想瘋長,把鄉親們的夢想拔高。孩子到了讀書的年齡,家里即使再窮,就是砸鍋賣鐵,也要讓孩子去村小學讀書,也正是家長的無私支持,村小學的孩子們才異常努力,他們將封閉的故鄉帶出了大山。就連鄉里的郵局都不得不為故鄉專門設立一個框架,并將這個框架以故鄉命名,用來堆放故鄉的信件。父老鄉親隔三差五地都會去集市上轉轉,盼望著郵局里有孩子們的信件。跳出農門的游子們也沒有讓父老鄉親失望,他們在信件里除了報平安外,還描繪著故鄉外面五彩繽紛的世界,鼓勵著故鄉的孩子們刻苦學習,通過讀書走出貧苦的故鄉去追逐自己的夢想。就這樣,一代又一代年輕人踏著村小學的肩膀走出了故鄉。
校園的鈴聲曾經是故鄉一道別致的風景,用爺爺的話說,就是,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鈴聲更好聽的聲音了。一塊汽車輪胎的破軸,掛在教室門前的柳樹上,代課老師用手指頭那么粗、一米左右的鐵棒狠狠地敲幾下,就是學生們上下課的鈴聲。這如鄉親們一樣憨厚的鈴聲,不僅約束著校園的孩子們,還時刻警示著鄉親們:手里的活兒該加把勁兒了,鈴聲又響了;孩子們快放學了,該回家做飯了……姑姑對鈴聲有著一種特別的感恩。那時候家里窮得叮當響,加之爺爺有重男輕女的傾向,剛讀了一年村小學的姑姑就被爺爺領回了家,和爺爺一起下地勞動。但每當校園的鈴聲響起,姑姑就兩眼凝望著學校的那片天空,傻傻地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爺爺看著姑姑的舉動,良心覺得不安和愧疚,幸運的姑姑又一次踏進了村小學。姑姑每當回憶起這件事,都會動情地說:“我最喜歡聽的是故鄉的鈴聲,若沒有它,哪有我今天的幸福日子!”
如今故鄉的校園已是一片狼藉,新修的幾間教室失去了昔日的光澤,旗桿早已不知蹤跡,那塊破軸也只能出現在記憶里。史鐵生說:“人的故鄉,并不止于一塊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種遼闊無比的心情,不受空間和時間的限制,這心情一經喚起,就是你已經回到了故鄉。”漂泊在外的我常常以史鐵生的這段話聊以自慰。然而每當我回到故鄉,故鄉的蒼涼凄淡總是刺痛我的神經,我情不自禁地放緩腳步,不得不想:故鄉的兒女們身強體壯,而故鄉卻像一位哮喘的老人,危在旦夕,故鄉是因為昔日為養育她的兒女們付出了太多的艱辛,還是因為她貪婪的兒女們吸吮了她太多的奶水。
又要離開故鄉了,父母攙扶著我,將我送到了村口,村口的那棵老樹依舊在風中搖曳著。我極其難為情地回過頭,禁不住熱淚盈眶,而此刻母親卻吃力地彎下腰,拍打著我褲腿的泥土。我連忙拉起母親,就讓褲腿上的這丁點土腥味熏醒我這個漂泊的游子,能夠時常聆聽到故鄉深情的呼喚,常回家看看,守住自己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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