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月亮升起
掠過一層層樹枝
你從我心靈走出
沿著一層層的記憶
——蔡其矯《思念》
近了,果然是她:荷著鋤,款款而行。我的心跳加重加快起來,都聽到了咚咚的聲音,臉頰也開始發熱發脹……尺把寬的田埂,我和她從來還未單獨相遇過。田埂兩邊廣闊的莊稼地里,寥寥幾人在鋤草。更近了,她隨手扯了一根狗尾巴草,頑皮地悠蕩著;她豐滿勻稱的身體,穿著水紅色的襯衫、洗得發白的灰色褲子;她扛著鋤頭,一只胳膊搭在鋤把上。我正要給她讓路,她先我一步,給我讓路了,她下了田埂,從地里繞我而過;她低頭的當兒,烏黑濃厚的頭發瀉下來,從高挑的肩膀滑落,遮住了緋紅的臉頰,露出白皙的頸部。我心慌意亂地走了一截后,回頭看,她沿著窄窄的田埂已經走遠,只留下一抹水紅色的背影……
她叫仕華,比我小幾歲,她爸爸是村里出名的大能人:養蜂、縫紉、種植花卉……上學時,她低我幾屆,常碰面,但從未說過話。印象平平。我們先后畢業離校,回村務農。在勞動的過程中,我竟一下迷戀上她。或許是因為我們長大了,或許是因為我發現了她的美麗、文靜、賢惠。
遠處,棉花田里套種的玉米已長高,遮住了人們遙望的視線,她水紅的褂兒出沒于茂盛的青紗帳。她是在鋤草,還是在間苗?我扶著鋤頭,思忖著,邊擦拭著臉上的汗水。已經是黃昏了,夕陽灑射,光線斜斜的、長長的,將高低相間的莊稼涂抹上一層金紅的色彩,沐浴著勞作的人們;河壩上,有扶犁趕牛耕作的人,有鳴叫著飛過天空的鳥兒……勞動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啊!
我披著燦爛的陽光,迎著吹面不寒的楊柳風,向村東的菜園奔去。母親先去砍菜了,叫我去挑。
河灣內蛙鼓陣陣。我看見她正蹲在河埠上浣洗衣裳,手中的棒槌一起一落,捶打著衣裳,“啪!啪!”聲在河灣內回響。我放緩腳步,癡癡地注視著。她冷不丁抬起頭,向我這邊張望,風將她耳后的黑發吹攏到一塊,飄飛著……我避開她的目光,佯裝欣賞河灘上絢爛的油菜花。我沿著花草間的小徑興奮地奔跑著。我將手指湊到嘴邊,鼓足氣打一個悠長的呼哨,讓嘹亮的哨聲回蕩于明媚的天地間。
臨近中午,聽放學歸來的弟說,崔家的月季花開了。他看見她小妹拿著玩的,真好看!——她白白胖胖的可愛的小妹。我閉上眼,她家門口爬滿花藤的籬笆展現腦際。
我和俠俊出了后門,冒著濛濛細雨往她家去。到了,翠竹、花草掩映著一扇門洞,陰雨天,顯得有些黑暗。我們收了傘,跨過門檻。她的媽媽正坐在縫紉機旁扎衣服。我走到裁剪的擱板邊,把布放在上面,“劉姨,做條褲子。”她媽媽翻看著布,“你做啊?”“對。”我答。——她在灶間忙著什么,叮叮咚咚的。估計是在刷鍋洗碗。“崔叔不在家嗎?”我問。“不在。下田去了。”她媽媽拿皮尺開始給我量身體。這當兒,她從灶間出來,擦拭著雙手,解下圍裙,換上雨靴,打我面前走過,出門去了。我忽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幾個人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她終于出現在門口,手執一本花紅果綠的雜志,側身借墻角拭去靴上的泥,進門,經過我面前,進里屋去了……我瞥一眼門外,站起身,“雨停了,我們該走了。”出門下了廊臺。天陰沉,遠處河灣里布谷鳥在叫,一會兒一聲……
早飯后,正仰躺在床上,借從撐開的后窗進來的光線看書,媽進來,說剛才去小店買了幾個扣子,送到崔廣東家,云云,并說她在加工我的褲腳。
昏黃的燈光實在照不了多遠,依稀引我們繞過泥濘的地面。又是蹦,又是跳,總算到了崔家門口:紗門、紗窗,里面傳出機子響。大貴推開紗門,我跟著進去。她的爸爸正站在案邊,執熨斗燙衣服,汗涔涔的,只著褲頭、短衫。她于一邊桌旁折疊衣服,埋著頭,濃厚的短發滑下她高挑的肩頭,依附著她白皙的臉頰。“崔叔,褲子做好了吧?”我問。她爸爸抬起頭,“噢……做好了。”扭頭叫她拿給我。她從桌上折好的一堆衣服中翻出我的褲子,走過來,放在我面前的案板上。我拿起抖開,開始脫鞋試穿。鞋上沾著泥漿,容易把褲子弄臟。看我手足無措的樣子,她偷笑著走進里屋,拎出一雙布鞋,扔到我的腳下。
她白胖的小妹,穿著連衣裙,站在一旁,好奇地睜圓雙眼,看著我和大貴。
我試過褲子,付了工錢。屋內蒸籠般熱。我環顧一下大家,說趙莊今晚放電影,明晚來我們村……引起大家一陣熱議。她兀立一邊,看她爸燙衣服,不時搭上幾句。我們扯到有關劉老師的“海外關系”,她搭話說:“他又可以到處吹了!他最會吹的。”帶著笑音。我隨手拿起茶幾上的收音機,開啟,撥弄著……她開始到灶旁,為她媽熬中藥,噼噼啪啪折著柴;灶洞里的火,映紅了她的臉。大貴催我走,說天不早了。我們起身告辭。村子很靜,一彎月兒在烏云間匆匆穿行……
清晨,我扛起犁,沿著高高的河壩,向田野走去。棉苗泛綠的田野上,飄著淡淡的霧氣,遠處霧氣中的窯場,一聲雞啼,幾聲鴨鳴……遠遠地見田野上有一水紅的影子。——莫非是她?我加快了步伐,走近一點:是她。換了條嶄新的柔潤的米黃色褲子,正欠身鋤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見了她,我倍感親切,仿佛久別的親人。她直起身,仰臉向我瞟一下,抬手將烏黑濃密的頭發往后撩著。
我到了自家地里,開始拖犁松土。土濕潤得很,犁很下土,但泥土容易沾到犁刀上,很厚很笨的樣子。我一鼓作氣拖了半塊地,大汗淋漓,耕出的新土散發著清新的氣息……太陽升起來了,霧氣中,如一枚大的蛋黃。回首西望:透過股股飄浮的霧氣,只見水紅的一抹……
冬天的一個上午,全村勞力在湖邊挑壩子。寒風凜冽。父親執鍬往兜箕里裝土,我和兄挑。她扛著鍬經過。粉底藍花的貼身小襖,鮮紅的圍巾映襯著她白皙的臉,新扎的短辮胡亂搭在肩頭。我目送她的背影融進落盡葉子的柳樹夾持的湖壩……下午,挑著擔子往返時,俯視路邊洼中之水:倒映著空中鐵青色的云朵、時出時沒的蒼白得像月兒似的太陽。我又想起了她,她白皙俊俏的臉龐……頓時,身上產生了似乎無窮無盡的活力,一陣風似的挑著擔子蹬上壩頂。肩膀磨破了皮,也渾然不知。
好長時間沒見到她了。
一日,與鄰居在門口閑談,無意中得知:她回江蘇老家去了。她家什么親戚給她在江蘇介紹了個男朋友,是鄉鎮企業的技術員。男方家把她的戶口遷回江蘇,并安排進廠上班了。——我……!我一下失去了聽覺,世界好像沉入水中。恍惚中,鄰居的嘴張合著,我卻聽不到任何聲音……我強撐著回屋,癱倒在床上。
她去了,拋下這片土地去了,拋下悠悠的華陽河去了,拋下這茫茫的田野去了,拋下靜謐的水柳叢生的湖灘去了……拋下熱戀于她的我去了。這兒有她童年挎籃挖野菜的身影,有她兒時的玩伴,有她幼稚的笑聲、哭聲……她是怎么舍得去的呢?——這兒,夏日,頂炎炎烈日,在田野上耕種、鋤草;冬日,頂刺骨寒風,開渠、筑壩……是夠苦的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就這么去了……我不怨你,姑娘,你柔嫩的身體怎經得起這繁重的勞作。我既然沒辦法解脫你,姑娘,你去吧!祝福你,我的好姑娘。
又一個夏天來到了。日頭像團火;無邊無際的熾熱的陽光,似熊熊燃燒的烈火,燒蔫了葉子,燒裂了大地,燒黑了我的脊背……熱得讓我難以忍受。
感謝你,姑娘,使我炎夏不知道熱,寒冬不知道冷,干活不知道累,受傷不知道疼……感謝你,姑娘,讓我度過了一個充滿期盼的快樂年頭。
田野上,那一抹水紅……美好的情愫,純潔的清泉,永遠滋潤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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