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點多,天剛一亮計策就起床了。這些日子他情緒特別亢奮,總感到有許多的事要做,有許多的事做不完,有許多的事怕做不好。他做完早飯,邊吃邊看著每天清晨電視臺的“健康早班車”節目。飯吃完了電視也看完了,他就起身出屋。他沒有直接去上班,而是朝海濱路走去。為了鍛煉身體,他把開了好幾年的車停了,每天步行上下班。到了撇了四十奔五十的歲數,病就開始找人了,他開始注意起自己的身體,把抽了二十年的煙也戒了。特別是去年,處理完機關一位同事的喪事以后,他尤其感到人生之短暫,生命之無常。那個同事比他還小七八歲,前一天下午倆人還在一塊商量著起草文件,第二天人就沒了。俗話說:年輕時用命換錢,中老年用錢買命。從今年元旦開始,他按電視“健康早班車”上說的,不管花多少錢,想方設法把那些滋補的東西淘弄來,配上中藥天天煲湯,把整個屋子弄得一股子中藥房味。劉娟每天下班一進屋先皺起眉頭,即使三九寒天,也要把所有窗戶門都敞開,散散屋里的味道。常常味道還沒散盡,人已凍得縮手縮腳。要是換了別人家,兩口子說不定吵成了啥樣。可劉娟脾氣好,剛開始的時候,至多也就說他一句,賣野藥的假郎中也開專家門診了。后來見他毫無改正的意思,就有些生氣了,急赤白臉地說他,你就瞎吃吧,當心沒病也吃出病來。依計策的脾氣倆人少不了嘰咕幾句,但他只是身子往沙發背上一靠,不著急不生氣地微微一笑,等把屋里的味放完了,起身將所有敞開的窗戶門挨個兒關上。然后依然故我地每天煲湯,一副你有千條計,我有一定之規的樣子,氣得劉娟哭不是,笑也不是。想想那些藥都是些滋補健身的,也就由他去了。
走在海濱路的林蔭道上,拂面而來的海風,徐徐的,爽爽的,像孩子用細嫩潤滑的小手撫摸著臉頰,用嘴咂巴咂巴,在微微的咸味里透著清香嫩鮮。已近中秋,這座海濱旅游城市迎來了最美的季節。天空籠罩了一個月的濕漉漉的霧氣散去,悶熱的桑拿天也隨之消形遁影。遠處被霧氣遮蔽多日的山巒,又透著淡淡的青黛,像版畫似的輪廓分明地鑲嵌在蔚藍色的天際間。前些日子,消暑度假的游人還像沙丁魚群一樣擁擠在海濱路上,在并不寬的海灘上擰成一個個的肉疙瘩。整個城市都被每年的旅游季攪得浮躁和嘈雜。然而只幾天的時間,隨著天氣的涼爽,猶如大海陰歷十五退大潮似的,游人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又恢復了它原有的悠然和寧靜。細膩的沙灘像金色的地毯徐緩地鋪向蔚藍的大海,遠處海天一色,遼闊悠遠。計策的心不禁一動,他猛地想起,大學畢業他被分到這座海濱城市,第一次看到大海,第一次看到海上日出時,他激情滿懷,發誓一定要干出番事業來。往昔的情景歷歷在目,內心頓時泛起已有些陌生的沖動,像大海的潮水一般地往上涌,他的眼睛濕潤了。
這時,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把正沉浸在往事回憶中的計策嚇了一跳。
今晚你到老太太那值班吧。有幾個搞美術的朋友約了我,不能替你了。打電話的人對他也沒個稱呼,也不說自己是誰,拿起話就說,這要換了別人準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可他馬上就知道是連襟徐中純打來的,他跟他說話從來就沒個稱呼。。
計策的臉上立刻露出不耐煩的樣子,沒好氣地說,知道了。電話那頭的徐中純像是看到了他的樣子,好一會兒沒說話,電話也沒掛。
計策猛地意識到自己的態度有些不妥。岳母上個星期覺得心臟不太舒服,老毛病了,倒也沒啥大事,住院就是為了輸輸液調理一下。為了表示孝敬,他提議當子女的要去陪護,白天是劉娟劉蘊姐倆,晚上就是他和徐中純。這兩天他忙得腳打后腦勺,實在沒有時間。徐中純在一個企業的工會工作,事不太多,已經替了他兩個晚上,按理說他應該感謝人家才是。這么一想,他趕忙笑了笑,用親切的口氣說,你放心吧,晚上我肯定去值班。你聚會免不了要喝酒,就別開車了,打個車去。開車不喝酒,喝酒不開車。中秋節馬上到了,節前交警查酒駕特嚴,小心點。
掛了電話,計策還戀戀不舍地看了看一浪推著一浪的大海,可他再也沒有了剛才激蕩的情懷,愜意的心境。他沮喪地嘆了口氣,心里懊惱地正準備往回走,手機又響了起來。
喂,是我。你干什么呢?在散步嗎?昨晚睡好了嗎?電話里傳出嬌柔中帶著疲憊的女人聲音。
一聽到那聲音,他渾身一激靈,是沈薇塵,是她,肯定是她。對于她聲音中的音頻、音高、音速,他像一只夜行捕食的蝙蝠,任何細小的動靜都逃不過靈敏的耳朵。他的心猛地揪了起來,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語無倫次地說,散步,正散步,我自己,早起來了,睡不著。他心里不禁驚詫,她怎么知道我已經起床了,正在散步?瞬間,他想起來了,一定是徐中純說的,不然她不可能對他的情況了解得這么細致入微,知道得這么清楚。他睡眠不好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常常晚上睡不著,早晨卻早早就醒了,一天不到五個小時的睡眠,還一個夢連著一個夢,甚至還是一個夢套著一個夢的夢中夢。第二天起床渾身沒勁,上班頭昏沉沉的,整個身體狀況直線下降。他曾不無憂慮地和徐中純說起過。徐中純不以為意地說,你就是弦繃得太緊,心思太重,神經衰弱了。
這么早,沒想到是我吧。說完還在電話那頭俏皮地笑了笑。
他機械地咧了咧嘴,問,今天怎么起得這么早?
不是早,是又失眠了。楚楚的聲音里透著孤寂的凄涼。
他的心像被戳了一樣,柔柔地有些酸,仿佛又看見她并不年輕的臉上透出的少女的嬌羞,他問,有事嗎?
沒事就不能打個電話嗎?
他一時說不出話來,但一直把手機緊緊地貼在耳朵旁。
片刻的沉默后,她才說,今晚能一起吃個飯嗎?馬克漢姆大酒店,我請你。
計策愣住了,他料到這事遲早要來,可一旦來了他還是感到出乎意料。他期盼著,又恐懼著,拿著手機不知所措。按說計策是一個有理性且自制力很強的人,又在官場里歷練了這么多年,他深知這種約會,顯得有些曖昧,還是回避為好。可是她那嬌憨而又凄切的聲音,讓他心生憐憫,尤其是當他突然想到沈薇塵或許是破解他一道難題的鑰匙,他終于下定了決心。他克制住有些顫抖的手,用深沉又不乏溫柔的聲音說,好,晚上七點,馬克漢姆大酒店,我一定去。話音還沒落,他突然想起今晚有事去不了,趕忙又推辭。他把要到醫院陪老太太的事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最后他說,等過了這兩天,我打電話約你,還是馬克漢姆大酒店,我請你。沈薇塵在電話里沉默了一會兒,然后不無遺憾地長長嘆了口氣。
二
還在去上班的路上,計策就已經把自己的每個腦細胞都調動起來,就像被罩在網里的一只野雞,由于應激反應使自身處于高度緊張的亢奮狀態。他在想什么事該自己抓緊辦,什么事該提醒領導辦,什么事該協調有關部門去辦,但是他考慮得最多的還是局長最近在想什么,自己該如何把局長想的,還沒說出來的事落到實處。近來是局里的非常時期,局長剛被提拔為副市長,雖還掛著局長的名分,但已經到市里上班去了,局里由常務副局長主持工作。局里的領導班子很快就要變動了,之后各科室的頭頭跟著也會有變化。前兩天市委組織部來考察了常務副局長,據說他是下一任局長的唯一人選。他知道常務副局長一主持工作,就想解決二建公司原合同工養老金的問題,這是前任局長遺留下的一件最棘手的事,也是市政府最頭疼的事。為這事老頭們已經到市政府上訪了好幾次。如果自己協助常務副局長解決了這個難題,常務副局長當局長就板上釘釘了,自己也有了向上再邁一步的臺階。他聽說前幾天局里研究干部時,他并不是局里副縣級助理調研員的唯一人選,局黨組會上意見并不統一,他還有兩個競爭對手,要是他在這事上展示一下才華,那對下一步考察組來考察自己將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計策在人社局辦公室主任的位子上干了也有十來年,是多年的后備干部,論資歷,論年齡他都該進步進步了。可是局里一正四副的局長位置都有人,就是兩個助理調研員的虛職也都被人占得滿滿的。俗話說:女怕嫁錯郎,男怕進錯行。前不久,他們幾個學歷相同、年齡相仿、前后腳進機關的哥們,有兩個論能力根本就不及他的,由于命好,所在局有指數,一個被提拔成副局長,一個被安排助理調研員,都成了副處級,而他卻還是個正科。他深感命運不濟。那天在兩位哥們的升遷慶祝宴上,他情緒低落,沉默寡言,除了幾句應景的客套話就沒怎么開口。
那次聚會后,計策很是消沉了幾天。然而正像算命先生對他說的那樣,他在人生的關鍵時刻總能逢兇化吉,遇難呈祥。去年年底,市里調整領導班子,他們人社局的局長到市里當副市長了。對一個單位來說,提拔一個人就是提拔一批人,一個缺給一批人帶來了進步的希望,人們可以依次進步,副局長當局長,助調當副局長,科長當助調,副科長當科長,主任科員當副科長,副主任科員當主任科員,一般科員當副主任科員。這次如果常務副局長當上了局長,空出了一個指標,按常理助理調研員就能虛職變實職當副局長,局里空出了一個助理調研員的缺。
這對計策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也是最后的機會了,他今年已經四十八周歲了,必須牢牢地抓住,不然過了這村就沒這店,要是過了五十歲就徹底沒戲了。五十是干部的晦氣數,是克星,是鬼門關。近來,他有些感到力不從心,尤其讓他惱火的是他的眼睛不好使了。人們常說花不花四十七八,剛到四十八,他的眼就真花了,不戴眼鏡遠處看不著,戴了眼鏡近處又看不清。上班處理文件,他不得不把五百多度的近視眼鏡摘了,不然文件上的一個個字就是一道道的黑條紋。可把眼鏡摘下來,他說什么也沒想到,竟然還對他的形象產生了負面影響。那天,他正在辦公室里整理文件,順手把眼鏡摘了下來,戴了三十多年的眼鏡早把兩只眼睛壓得變了形,向里深深地凹陷下去,整個人都變了模樣。正巧工資科新來的一個小姑娘進屋,以為是小偷在翻找東西,嚇得大聲尖叫,驚動了一層樓的人,讓他很是尷尬。為了給局里上上下下的人們一個年富力強、精明能干的印象,確保最后的沖刺穩操勝券,他咬咬牙,用一個月的工資,花了三千八百多塊錢配了副變焦近視眼鏡,這樣他在看文件時就不用再摘眼鏡了。
早晨上班,計策剛一進辦公室,電話就跟著打進來了。常務副局長讓他和分管社會保障的副局長立刻到他辦公室去。一進門就看見常務副局長緊鎖著眉頭,大口地抽著煙,計策知道他又遇到了煩心的事。計策和分管社會保障的副局長相互對視了一下,默不出聲地端站著。常務副局長猛地吸了口煙,把還有大半截的煙狠狠地按在了煙灰缸里。他說,剛才市政府辦公廳來電話了,那批二建公司原來的合同工又鬧起來了,老頭們到市政府上訪,打著“我們要吃飯,我們要養老,我們要生存”的橫幅,把市政府的大門堵得水泄不通。辦公廳讓咱們馬上派人把那些人領回來,趕快恢復市政府正常的辦公秩序,并立即拿出解決的方案,不許再拖了。
是誰拖,說清楚。我們的方案早就報上去了,早干什么去了。一有矛盾就往下推,憑什么讓我們代人受過。分管社會保障的副局長的火爆脾氣一遇火立刻就炸開了。
就見常務局長緊鎖的眉頭又皺了一下,片刻又舒展開來,堆了一臉彌勒佛的慈祥笑容,溫和地說,這事是歷史遺留的問題。你也知道市里研究了好幾次,牽一發而動全身,很復雜呀。我們不為市里分擔壓力誰為市里分擔,我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見正在氣頭上的副局長還要說什么,他把手向空中一揮,做了個向下壓的手勢說,不說這些了,先解燃眉之急吧。你們倆馬上過去,確保把上訪的老頭們勸回去。讓他們推舉幾個代表到局里來和咱們談。
作為辦公室主任,計策對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知道得一清二楚。1950年代中期,市二建公司為港口的擴建,專門為港航公司定向招收了兩千多名合同工,一干就是八年。二建公司原打算擴建完成后把那批合同工轉正,可陰差陽錯沒轉成。現在這批人都老了,沒有退休金,生活十分困難。市里原打算為這批老人一次性補交一筆養老金,解除他們晚年養老的后顧之憂。這筆錢不是個小數,為此,市里準備市財政出一點,港航公司拿一點,工人自己再交一點。可港航公司不同意,說這批工人是市二建的,應該由二建公司自己解決。二建公司說,工人是為港口擴建定向招收的,港航公司不能不管。港航公司是省屬企業,市里無權下命令。人社局出面協調了好幾次,總算把港航公司有關處室的工作做通了,市領導又出面做幾個副總的工作,幾個副總都松了口,表示沒啥大意見,但都推說這事他們定不了,得一把手倪總拍板。可是事情到了港航公司的一把手倪總那給卡住了。倪總說,親哥們還得明算賬,不能說兄弟吃飯就該大哥買單。細想想,倪總的話不是沒道理,讓港航公司出錢,合情不合法。這事就這么拖了下來,工人們著急了,幾次到市政府上訪。這不,中秋節快到了,工人們又鬧了起來。
計策擔心不給個說法,上訪的工人們不會善罷甘休,他們去勸也是白勸。他認為當務之急是拿下倪總這個山頭,正面攻不下,可以迂回呀。他聽說倪總現在老樹開新花,正玩命地追求沈薇塵,據說已經到了神魂顛倒的地步,對她是有求必應。讓沈薇塵給倪總吹吹風,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退一萬步講權當是死馬當成活馬醫。這么一想,他決定今天晚上就約沈薇塵。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要是工人們不聽怎么辦?
常務副局長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說,你告訴他們,二十天之內,最晚國慶節前,如果還解決不了,我自動辭職。
計策和副局長噤聲地對視了一下,輕聲說,是不是再找個別的說辭?別搞被動了。
常務副局長神情凝重地瞥了計策一眼,說,我就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倆就這么跟他們說吧。
出了常務副局長的屋,他借口要去安排車,回到辦公室馬上把晚上的酒店訂了下來。坐在去市政府的車上,他給沈薇塵發了一條短信:晚上七點,馬克漢姆大酒店231餐室,不見不散。
不一會兒,沈薇塵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她告訴計策,倪總剛給她打了個電話,下午要到南方出差,讓她一塊去,倆人順便在中秋節一起旅行。她賠著小心地說,多不巧啊,實在對不起。中秋節一過,我就回來。回來后我馬上給你打電話,咱們再約,行嗎?
計策不禁有些悵然若失,他訥訥地說,那也好,那也好。
三
徐中純晚上其實沒有酒局,他那么說是不想再到老太太那值班了,老太太身體根本就沒啥大事,完全沒必要讓人陪床。本來他睡覺就有“擇席”的習慣,乍一換個地方,又是躺在臨時搭的行軍床上,連續兩個晚上徹夜未眠,身體特別疲乏。再說晚輩養老盡孝是不能代替的,也不應該代替。既然有兩個女婿,要盡孝就都盡孝,總不能一個只說不做,另一個苦挨苦受。但是,他晚上確實有事,幾個搞美術的朋友約了他。最初要請他吃飯,他不愿去,擔心飯店都是地溝油做的菜。后來他們說吃飯是次要的,主要是想他了,并且有事要麻煩他,必須面談。他說,既然這樣,飯就不吃了,都血壓、血糖、血脂三高了,不如各在各家吃完飯,找個茶樓喝喝茶。
茶樓是個清靜幽雅的地方,他們四個人點上一壺茶,要上幾盤小點心,邊喝邊聊多愜意呀!不想剛把茶沏好,隔壁的茶室因為打牌輸錢吵了起來,氣急敗壞的爭吵和謾罵聲,攪得他們連說話都聽不清,把雅興全沖沒了。那個請客的朋友見他心煩意亂的樣子忙說,抱歉,抱歉。徐中純不在意地說,看來今天咱們高雅不起來了。沒事,改日再說。有什么事你就說,別客氣。
好一會兒,那個打電話的朋友才吞吞吐吐地說出了求他要辦的事。原來那朋友的外甥,在煤氣公司上班,業余時間一直跟他這個當舅舅的學美術,徐中純也指導過他兩次,現在他已小有成就。可是在車間時間緊,干活累,沒精力搞創作,想換到煤氣公司的機關去工作。正好公司工會出了個缺,他想調過去,但公司經理不同意。他的外甥幾經打聽,知道計策和那個經理是校友,兩人關系不一般。而他那朋友和計策說不上話,就來找他了。
見徐中純有些猶豫,同來的一個朋友趕忙在一旁敲邊鼓說,一個內部調動的事,不就他經理一句話嘛!另一個接著說,你們是連襟,有什么不好說的,讓他遞一句話就行。這點面子經理總會給他的,下面的企業求你連襟的事多著呢!
然而,朋友并不知道徐中純的性格,更不清楚他們連襟之間的關系。徐中純清高孤傲,不愿看著人家的臉色,賠著一萬個小心,低聲下氣地求別人,他受不了那種憋屈。他覺得人喝酒,越喝越近;人求人,越求越遠。雖說他和計策是連襟,但這么多年來他從沒有求計策辦過任何一件事。因為姐倆關系好,他們連襟之間好像也不錯,見面客客氣氣的,但是兩人就是不親。前些年國有企業倒閉的倒閉,破產的破產,工人們下崗失業,劉蘊擔心哪天他所在的企業也垮了,沒了工作,想求計策把他往機關事業單位調一調,如果他同意,卻張不開嘴,她可以去說,或是讓她媽出面。他聽了半天不作聲,后來被逼急才說了句,別麻煩了,我在企業當個工人階級挺好。劉蘊壓著火勸他,都啥年代了還工人階級呢,上海搞了一個青少年的問卷調查,將來的理想是什么?一百個孩子中只有一個孩子長大了想當工人。他慢吞吞地說,求人多難啊,咱別欠那個人情了。我覺得到哪都不如在廠里好。氣得劉蘊罵他死爹哭娘,犟種,吃臭粑粑都趕不上熱乎的。
隔壁茶室的謾罵聲漸漸平息了。徐中純望著幾個朋友無奈地笑了笑。他知道求他的朋友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厚道人,從不給別人找麻煩,他能張嘴求他幫忙,那得下多大決心呀!他望著那個求他辦事的朋友一臉歉疚和難為情的樣子,心想,真難為他了。他怕自己不答應下不來臺,還找了另外兩個朋友來當說客,打圓場。真是精心策劃,用心良苦。
徐中純知道不管多難,今晚上說什么也得應下這件事,前面就是火坑也得往里跳。他用勁攥了攥拳頭,暗暗地給自己鼓了鼓勁說,行。我盡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努力去辦。
三個朋友都發出了欣慰的笑聲。
出了茶樓,和幾個朋友分手之后,徐中純漫無目的地來到解放大街的過街天橋上,極目眺望,夜晚,遠處寬闊的大街上不見一輛行駛的汽車,只有耀眼的車燈鋪滿了整個大街,光流在夜色中徐徐地移動,刺眼的光亮把矗立在街旁的路燈晃得昏淡黯然,輪胎在和瀝青地面的摩擦中發出肉肉的聲響。下了過街天橋,走進一條僻靜的胡同,紛亂嘈雜扔到了背后,隨著一陣秋夜爽爽的涼風吹過,徐中純繁雜的心緒也平靜了下來,可他也更悵然了。他不知道該怎么去跟計策說,他甚至有些后悔當時一沖動,應承了朋友的事。
然而他們連襟倆從前不是這樣的。大學畢業徐中純和計策一起分到廠里,在一個車間工作。那時糧食緊,是定量的,不是有錢就能買到。人們為了吃得實惠些,飽一些,早晨上班要么挎一個帆布包,要么拎一個人造革黑兜,那里面清一色裝著個放了米的白色鋁飯盒。一進車間,第一件事就是往飯盒里倒上水,送到專門用來蒸飯的蒸鍋里。中午下班,成了家的人們拿出從家里帶來的菜,沒結婚的單身小伙兒和姑娘就到食堂打一個菜,一群人就圍在一起吃百家飯,那些飯菜雖然簡單清淡,但苦辣酸甜咸五味俱全,一幫人吃得津津有味。因為都是白色鋁飯盒,容易拿錯,人們就在飯盒蓋上貼一小塊膠布,用圓珠筆寫上自己的名字。
一次中午下班,計策拿了飯盒就走,吃完了他感到有點奇怪,今天的飯居然吃得有點撐。洗飯盒的時候,他看到徐中純站在水池旁,一言不發地看著他,不禁有些奇怪。等到水池洗碗的人們陸陸續續離開后,徐中純默默地站在他身邊,一臉的難為情,吭吭哧哧地說,你,你是不是拿錯飯盒了?計策說,沒有啊。說著就把貼了膠布的飯盒遞給徐中純看。就在拿起飯盒的一瞬間,他好像看到膠布上寫的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三個字,仔細一看那上面寫著徐中純的名字。由于長時間的熱氣蒸,涼水洗,那上面的字跡已經模糊了。他的臉頓時紅得像個關公,忙不迭地說,對不起,對不起。然后趕緊去蒸鍋里去找自己的飯盒,想把自己的飯給徐中純吃,也算是個補償。可沒想到,飯盒倒是在鍋里,里面的飯不知被哪個貪嘴的小子給吃了,想去食堂打飯卻早過了吃飯的鐘點。他無地自容地窘在徐中純面前半天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他才低聲地問,沒飯吃,你怎么不找一找?徐中純說,我找了。我認出是你拿錯了。他問,那你怎么不說呢?徐中純說,當著那么多人,我怕你不好意思。
計策愧得不敢抬頭,他感到鼻子一陣陣發酸,他覺得世界上徐中純是最可信賴的人,最好的人。從那以后他倆成了最知心的朋友,別看計策比徐中純還小半歲,可他像大哥一樣關心著他,護著他,無論大事小事,只要是徐中純的他都管,都摻和拿主意。徐中純的家在外地,身邊也沒啥親人,也樂得讓他幫忙。后來計策和劉娟處上了對象,看到未來的小姨子人品好,模樣也俊俏,他就拉纖做媒當起紅娘,把劉蘊介紹給了徐中純。倆人同一天參加了廠團委舉辦的集體婚禮,因為他們娶了姐倆,姑娘又那么漂亮,還是連襟介紹的,在廠里很是轟動,婚禮上計策出盡了風頭。
后來計策調到市勞動局機關工作,倆人接觸少了,但按倆人原來的友誼,還有連襟的關系,按說還是挺親的,可是不知咋的倆人漸漸疏遠了,即使在丈母娘家見了面倆人的話也不多,也不投機。計策的解釋是不在一塊工作,共同語言少了。可徐中純不這么認為,他覺得計策人變了,他不再是以前在車間工作時的哥們了,變得世故了。他不贊成計策把人分三六九等,唯官是從,唯上是聽,可又覺得社會都這樣,計策又能怎樣,人在官場身不由己,這或許就是官場的規矩吧。有時看見計策盡心竭力,八面玲瓏,拼命往上奔的樣子,覺得他太累。誰不想自己能進步,但太刻意了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或許還適得其反。他曾勸計策,順其自然。不想計策聽了,不以為然地用鼻子“哼”了一聲,說道,你不懂。
晚上十點多鐘徐中純回到家,一進屋見劉蘊正坐在沙發上發愣,電視也沒開。平常她對電視可是比媽還親,一進屋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視,除了上班、睡覺,其他時間她都泡在電視跟前。今天是怎么了?見他回來了,她悶悶地說,姐夫又來電話了,囑咐咱們千萬別忘了,中秋節務必回我媽那兒吃團圓飯。徐中純說,知道了,昨天他也給我打過電話。說著就進了臥室。劉蘊說,姐夫這是咋的了,多大點事,絮絮叨叨的像個老娘們。
徐中純躺在床上,劉蘊的話一下提醒了他。自己的家在外地,往年除了春節,其他的大小節日他們都是到岳母那團聚,這都是不成文的規矩,根本用不著千叮嚀萬囑咐的。計策反反復復地打電話是有些反常。是不是哪兒又讓岳母不稱心了,對他們有了意見,讓計策叫他們回去教導教導。他知道岳母事多,愛挑個禮兒。越想心里越沒底,趕緊從床上起來,走到客廳,讓劉蘊趕緊給岳母打個電話。電話里劉蘊東拉西扯,拐彎抹角地試探著,把老太太弄得腦瓜子都大了,電話里喊道,你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是啥意思,有什么事你就說。我要睡覺了。劉蘊忙說,沒事,沒啥事。趕緊把電話掛了。見老太太真的沒有什么不高興的事,徐中純這才放心,回到屋里躺下。
四
晚上九點多,醫院終于安靜下來了。就像農村散了大集似的,白天的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嘈嘈雜雜,此刻全沒了蹤影。只有住院部陪護病人的家屬偶爾從電梯的轎箱進進出出。
今晚輪到計策到醫院值班,他伺候著老太太洗完臉洗完腳上了床,對她說,媽,過兩天就中秋節了,我跟醫院請個假,接您回家過中秋,完了咱再回來接著住。老太太望著他滿意地笑了笑說,不了,明天就出院,我也沒啥大事。
計策心里明白,其實老太太就等著這句話。她屬擰麻花的,要的就是這股勁兒。
老話說,姑爺是丈母娘的上等客。可那是老黃歷了,過去女人沒地位,丈母娘怕姑爺在婆家給閨女氣受。現今女人們都翻了一百二十個身,結了婚就單過,有幾家不是女人說了算的,丈母娘再也甭擔心閨女受氣。順著老話說,如今丈母娘是姑爺的親娘,不,比親娘還親。丈母娘使喚姑爺比使喚兒子更仗勢。
其實老太太長期在人事組織部門工作,跟人打了一輩子交道,干的就是考察甄別,哪個人怎么樣她心里清楚著呢。說心里話,兩個姑爺她更喜歡計策,覺得他更聰明,嘴又甜,討人喜歡,常常是她剛想到,他就說了出來,并且盡往你心眼里說,令人心里熨帖舒坦。
中秋節快到了,她覺著也沒啥大毛病,一個人在醫院住著也孤單寂寞,想回家過個團圓節。可她就不說,倒要看看倆姑娘,倆姑爺誰惦記著她。這不,她剛想到,計策就揣摩著了。要是徐中純就不行,太不會來事了。
連襟在當地又俗稱“一擔挑”、“一般沉”。有好事的人專門考證過,這倆俗稱不僅僅是倆男人之間的互稱或合稱,它們更是相對老丈母娘而言的。都是姑爺,就像一根扁擔上的兩個筐,都得一樣沉,如果一個重一個輕,一個親一個疏,一個近一個遠,那挑子非栽歪了不可。然而,老太太肩上的挑子就是斜著的,兩個筐一個輕一個重,不一般沉。往常,家里有點啥活,老太太總是找徐中純來干。他人勤快,手又巧,干活沒說的。可家里真要有點大事小情的,老太太愛找計策商量。不是徐中純腦子笨,沒點子,而是他覺得老太太事多,不愿摻和太深。久而久之倆姑爺就在老太太心里有了輕重不等的分量,分出了個遠近親疏。徐中純早看出來了,他沒往心里去,倒覺得省心省事,多了份清閑。但劉蘊不高興了,說她媽偏心眼,狗咬呂洞賓,不識好賴人。徐中純聽了也不生氣,反勸她說,好不好的又能怎樣,她又不是我媽。一句話把劉蘊氣得蹦了個高,沖著他喊道,她不是你媽是啥?是我媽,就是你媽。徐中純趕忙說,我沒別的意思。我是說非爭那高低上下干啥,好壞我真無所謂。我對你媽好,都沖著你。你要不是我是老婆,你媽對我來說不就是大街上碰見個不認識的老太太嗎?徐中純這么一說,劉蘊心里的氣消了大半。片刻,她說,你真沒心沒肺的,你無所謂,我有所謂。憑什么都是姑爺,不一視同仁。
中秋節那天上午,計策早早來到老太太家,說,媽,您剛出院,不能累著。今天啥也別管,我來操持。他一會兒喊這個,一會兒吆喝那個,忙活得像婚禮上的大值賓,把劉娟、劉蘊姐倆和徐中純支使得團團轉。中午的時候,十幾個香噴噴的菜肴,有葷有素,有涼有熱,擺得滿滿一桌子。計策請老太太在正座坐下來,用筷子把每個菜都夾一點,放到一個小碟子里,擺到了老太太面前。她一個菜一個菜地嘗了嘗,高興得直說好。但老太太說啥也不會想到,這一大桌子菜,計策連根蔥都沒剝。
中午吃飯時,計策給每人的高腳杯里倒上干紅葡萄酒。徐中純看了看嫌少,喝著不過癮,又往杯里倒了些,抬手想把大半杯酒一口干了。計策忙制止他說,不能這么喝。喝干紅葡萄酒有學問呢。倒酒不能超過杯子的三分之一,更不能大杯大杯地干。喝干紅有“飲干紅四步曲”之說,一醒,二看,三聞,四品。醒,就是把酒倒入杯中,放個十多分鐘,讓它和空氣充分反應,為了加速反應,可以用食指和中指夾住高腳杯的柱腳,將杯底壓在桌面如同研墨般旋轉。看,看酒的成色。咖啡色,酒壞了;紫紅色,酒釀造的時間不長;暗紅色,外圍帶褐色的是好酒。聞,聞味道,用杯口罩住鼻孔深呼吸,味道越厚越濃越是好酒。品,按照甜、酸、澀、余四個標準,淺嘗一口,含在嘴里五六秒,用舌頭攪動,你會感到舌尖微甜,兩側發酸,舌根苦澀,吞下后有綿綿余韻。
計策連說帶比劃,一桌人聽得津津有味,只有徐中純尷尬地坐在一旁,端著大半杯酒,喝不是不喝也不是,見計策還要說,他瞥過去一眼,悶悶地說,哪兒那些窮講究。說著把大半杯酒一口干了。一桌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都不再吭聲。計策臉上有些掛不住,老太太也面露不快,一桌人悶悶地不做聲,計策趕忙打著圓場說,不說了,不說了,喝酒,喝酒。
一瓶酒喝到一大半的時候,一家人都面如桃花,大家都說不再喝了。可是計策端起酒瓶,堅持著把剩下的酒給每個人都勻上。突然,一臉神秘地說,我要動動了。說完靦腆地嘿嘿一笑,把一桌的人弄得云山霧罩的。還是老太太先反應了過來,她看著一旁抿嘴微笑不語的劉娟,心里就明白個八九不離十,說,到哪去?啥職務?計策說,還在局里,任助理調研員,副縣級。局黨組已經研究完了。領導跟我說了,這一兩天就上報。
這時,劉蘊才突然明白過來,難怪前兩天計策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千叮嚀萬囑咐地讓他們回來過節,原來是為這事呀。她調侃地說,好啊,祝你升官發財。她原想徐中純也能順情說好話地敷衍幾句,可是徐中純不知是成心,還是腦瓜少根弦,很不以為然地說,我當啥事呢。現在的官場就跟中國的股市一樣,沒準的勾當,紅頭文件不是還沒下嗎?難說啊。再說現在的官當不當的……說著他瞥了計策一眼,計策剛才還春風得意的樣子頃刻間蕩然無存,一副凍硬的干蘿卜條的抽抽巴巴的表情僵在臉上。徐中純不是故意說的,他不是要殺殺計策的威風,讓他難堪,只是條件反射般下意識的流露。他也說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有些嫉妒計策。按說計策提拔不提拔也不礙他啥事,可他或許和別人一樣,并不愿意看見和自己密切卻又不親的人比自己強,倒是對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的升遷能坦然接受,這或許就是人們常說的人性的弱點。但是說完了又有些后悔,光圖一時嘴巴痛快了,掃了大家的興不說,關鍵是話說得那么難聽,把計策得罪了,他還得替朋友求計策辦事呢,到時候怎么張嘴啊。
計策被徐中純噎了幾句,悶悶地不再出聲。他覺得徐中純已經不是以前忠厚老實的那個人了,經常別別扭扭的,總愛說些不合時宜的煞風景的話,讓人下不了臺。你說他心直口快沒心眼,也不像。徐中純對人也是有遠有近,有厚有薄,那分寸拿捏得很好。沈薇塵對他的情況了如指掌,甚至連他早上幾點起床,什么時候出去散步都一清二楚,肯定是徐中純跟她說的。可是徐中純在他面前只字不提沈薇塵,就好像他們根本不認識,然而他倆是親表兄妹。
劉蘊見母親白了徐中純一眼,趕忙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老太太舉起酒杯說,男子漢嘛,就得有股子要強勁兒,不斷進步。咱們都舉杯,共同預祝計策進步。見徐中純心不在焉地呆愣著,劉蘊在桌下用勁兒踢了他一腳,他才緩過神來,趕忙端起酒杯說,剛才我瞎說,你,不,姐夫別往心里去,誰不愿意進步,誰進步不好啊。我十二分衷心地祝賀你,姐夫。說完站起來,走到計策的身旁,親熱地和計策碰了一下杯,然后一揚脖,把杯里的紅酒一口全喝了。
計策頗感意外。剛才徐中純不長的幾句話,竟前后叫了兩次姐夫,第一個姐夫叫得有些含糊,第二個“姐夫”叫得既清楚,聲音又重,還很真誠。他端著酒杯愣愣地站著,忘了碰完杯應該喝酒。這么多年來,他還是第一次聽見徐中純叫他姐夫,他有些感動卻也迷惑了。
五
中秋節過后上班的第三天上午,徐中純給計策打電話約他晚上吃飯。計策說晚上有安排,徐中純以為他是找借口要推脫,便說有要事找他。電話里計策猶豫了,他今天真有事。中秋節一過,沈薇塵就回來了,約他在今晚見面。他沉吟了片刻說,我就串串場子,跑跑片,兩頭兼顧吧。為了將就計策,徐中純把飯局安排在離馬克漢姆大酒店不遠的“水鄉之家”,這家餐館的淮揚菜很有特色。他怕和計策吃飯,倆人沒啥話,氣氛尷尬,找來好幾個當年大學畢業一塊分到廠里的老朋友來作陪。
老同事聚會分外親,雖在同一個城市,但大家平時相見的機會很少。飯局開始的時候,一桌人圍著徐中純給他敬酒,氣氛格外熱烈,大家都感謝徐中純為大伙兒創造了難得相聚的機會,無形中把計策冷落了,他悶不作聲地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夾著盤子里的菜,徐中純趕忙說,別謝我,是計策,不,我姐夫,想弟兄們了,我只是奉命召集。
計策聽了先是一愣,繼而會心地笑笑。大伙兒看著計策神情的變化,馬上明白了徐中純的意思。幾個老朋友都比較了解計策和徐中純之間的關系。當年倆人成了連襟,開始倆人還都像原來一樣直呼其名。不知打什么時候起,計策稱呼徐中純還是直呼其名,而徐中純就不再叫計策的名字了,有話要說就用第三人稱代詞——你,有時索性什么稱謂詞都沒有。后來他們才知道,自從哥倆成了連襟,計策對徐中純對他直呼其名心里很不痛快,認為不尊重他,可又抹不開面子說。他跟老婆劉娟抱怨道,我雖比他小半歲,但蘿卜小長在背(輩)上。劉娟把計策的意思和母親說了,母親又把話傳給了劉蘊,讓劉蘊回家說說丈夫。可徐中純覺得原本親密無間的好哥們,突然變得有上有下,有長有幼,心里別提多別扭了,那聲“姐夫”,這么多年就是叫不出嘴。今天能叫出“姐夫”,可見今晚的飯局不一般啊。于是,大家心照不宣地紛紛轉而圍著計策,給他敬酒,他立刻開心起來。計策好酒,這些年練得也能喝,一瓶白酒喝完跟沒事人似的,只要酒桌上沒有比他官大的,他就是酒桌上的桌長,酒席宴上的中心。他針砭時弊的觀點常讓人們暢快淋漓,他富有人生哲理的警句使大家頓開茅塞,他時不時地說上幾個詼諧幽默葷素皆有的小段子,能把大伙兒逗得捧腹大笑。有人開玩笑說,計策猶如酒席宴上的那道魚,是道壓軸的大菜,也有人說他像酒桌上的調味品,沒他不熱鬧,少他缺滋味。興奮起來的他跟每一個敬酒的人碰杯,說,感情深一口悶,感情淺舔一舔。說完帶頭把杯里的白酒一飲而盡。桌上的人輪著給他敬了一遍酒之后,一個老朋友說,計策,最近有新段子嗎?給我們說一個。
計策夸張地清了清嗓子,準備把剛聽來的一個段子說給大伙兒聽,那段子是素段子葷說,很有“包袱”。但轉念一想,自己就要動一動了,不能再嘻嘻哈哈地說點不葷不素的東西了,要矜持一些,不然人家怎么尊重你。于是,他說,段子沒啥新的,說一個真事吧。地鐵站有一個穿著破衣爛衫的乞討者攔著人們要錢,警察過來維持秩序,驅趕乞討者。不想那個乞討的人翻了警察一眼,鼻子一哼,一臉不屑地說,老子每天收入六七百塊錢,是你一天工資的五六倍,你憑啥管我,是不是羨慕嫉妒恨呀?
人們先是笑了笑,接著侃侃地發起了議論,繼而抨擊起當今社會上的時弊。計策見狀趕忙說,不談這些了,咱們喝酒,喝酒。徐中純趕忙給大家倒酒。酒過數巡后,一桌的人都喝得差不多了,便開始無主無賓,由著性子和身旁的人說起話來。這時,徐中純端著酒杯走到計策跟前敬了杯酒,趴在他耳邊把朋友托辦的事跟計策說了。計策剛才還是一臉晴空萬里的笑容,聽了后臉上立刻烏云密布,搖搖頭沉吟了半天不說話,好一會兒才說,人的事,不好辦。
徐中純著急了,鼻尖上滲出密密麻麻的一片汗珠,他忙說,這事你多費費心,想想辦法。見計策無動于衷地沉默著,他以為他故意端著拿把,忙說,我朋友說了該花錢就花錢,也別讓人家白忙活。計策還是搖頭說,不是錢的事,跟錢沒關系。
徐中純一看他的態度知道事情不好辦,而朋友還在等著他的好消息。他頭上的汗順著脖子就流了下來。
突然,計策那持重的臉粲然一笑,說,難歸難,我會盡力辦。
見徐中純好像不太相信,又說,明天聽我的準信。
徐中純被計策先后判若兩人的變化搞得蒙了頭,愣愣地半天沒反應過來,他不知道計策怎么會有這么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那張臉變得比川劇中的變臉還要快。其實計策起初沒打算幫這個忙,他知道人際關系猶如數學中的減法,用一次少一次,跟石油、煤炭一次性能源一樣,用完了就完了,不可再生。他犯不著了為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動用那些稀缺的資源。在當今的現實生活中,幫忙就是利益的等價交換。今天你找人家幫忙,明天人家來找你辦事,你辦是不辦?然而,就在徐中純徹底失望時,他猛然想起二建公司原來的合同工的事。他覺得解決老頭們的困難徐中純能幫上忙。他像迷航的輪船又看見航標燈似的,馬上調整了態度,這才有了他臉上前后天壤之別的變化。
這時計策的手機響了,他趕緊走出門去接聽。過了一會兒他才回來,一進屋就抱歉地說,對不起諸位,我還有個局,先走一步,不陪大家了。然后走到徐中純跟前,從兜里掏出八百塊錢來拍在桌子上說,今天的單我買,你替我好好陪陪老朋友們,讓大家盡興。
徐中純一愣,他瞥了桌上的人們一眼,正碰上大家疑問的目光,他感覺被羞辱了似的。心說,講好的今天是我請大家,你買什么單,你這不是讓我難堪嗎。今天我請客,你拿什么錢,這錢我能要嗎?他還想說什么,可是計策絲毫沒有理會他,轉身走出了屋。看著一桌人簇擁著送計策走出門,他悵然地坐在椅子上沒動。一個人為別人做了點事,得到別人的贊揚那是幸福;一個人花了錢,別人領情,那是享受。想想剛才大家圍著他敬酒,發自內心地說著感謝的話,那感覺真好。可是計策僅用那么一個小小的手段,瞬間它就像萎頓的秋菊,一陣大風吹過,原本艷艷的花瓣蹤影全無。真是張嘴求人矮半截兒,打掉了牙齒也只得往肚里咽。
六
計策只用五分鐘就到了馬克漢姆大酒店,他輕車熟路地找到了專門預訂的餐室。那是為情人約會準備的情侶間,五六平方米的屋里,很緊湊地擺放著一張僅供兩個人使用的矩形餐桌,兩把靠背椅。餐桌一頭抵著墻,桌上放著一只高頸敞口、淺藍雕花的玻璃花瓶,花瓶里插著一支含苞待放的玫瑰花,天花板上的擴音器里播放著《獻給愛麗絲》的背景音樂,略顯暗淡的燈光營造著親昵而又神秘的氣氛,讓整個屋子都充滿了溫馨浪漫的情調,一走進去,仿佛就坐擁在情人溫暖的懷抱里。
他原以為沈薇塵已經到了,正坐在椅子上翹首以待地等他。他不知道應該以什么樣的神情,什么樣的態度,什么樣的身份去赴這次約會。不管是哪種情景,他都感到一種莫名的忐忑。可是當他小心翼翼地推開門,見屋里沒人,他在長長地舒了口氣的同時,又不禁有些失望。
二十年前,他和沈薇塵是一對讓人羨慕的戀人,他們的愛曾是那樣轟轟烈烈。他為了慶祝沈薇塵的生日,自己動手把一百多個直流電燈泡鑲在一塊五合板上,然后把燈泡和蓄電甁連接。天黑以后,他用手推車將五合板和蓄電池拉到沈薇塵的女宿舍樓下,大聲地喊道,沈薇塵,沈薇塵。當樓里的沈薇塵和全樓的姑娘們扒著窗戶向外張望的時候,他猛地按下燈泡開關,一剎那,五合板上的燈泡全亮了,一百多個燈泡組成了熠熠生輝、閃閃發光的四個大字——生日快樂。整個女宿舍大樓的姑娘們全驚呼起來,沈薇塵感動得流下了眼淚。第二天一上班,他的事像一大新聞,瞬間就在廠里傳開了,一時間成為人們的美談。
然而,戀情僅靠浪漫是維系不住的。不到半年的時間,計策發現倆人都爭強好勝,性格上非但沒互補,反而針尖對了麥芒,時不時地為一點小事吵得面紅耳赤。一次,市里的一個培訓班上,他認識了劉娟,他是培訓班的班長,劉娟是副班長。她俊秀的面容,溫文爾雅的氣質,讓他眼前一亮。在一個多月的接觸中,她不多言不多語,卻又善解人意,遇事謙遜忍讓,給他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回到廠里,倆人還通了兩次并無什么曖昧的電話。感情細膩敏感的沈薇塵知道后,根本不聽他的解釋,和計策大吵了一架之后,決絕地提出了分手。正在他因失戀而苦悶、孤寂的時候,劉娟走進了他的心里。半年之后,朋友給他傳話說,沈薇塵對自己一時沖動而做出的輕率決定后悔了,有意重續秦晉之好。他聽了心中不禁一顫,也覺得自己當時太好面子,對這段戀情中的誤解處理得過于草率。然而猶豫了幾天,他還是忍痛折斷了沈薇塵伸過來的橄欖枝。那時他剛跟劉娟確立戀愛關系,他已經傷過一個女孩子的心,不愿意再傷第二個了。
正當計策低頭胡思亂想的時候,一個女人走到他身邊叫了聲,計策。他抬頭一看,竟緊張得像籃球場上的地板反彈球似的猛地站了起來,忙亂中險些碰翻了桌上的茶水。沈薇塵微笑著說,你好。說著大大方方地伸出手。
這之前,他設想過兩人相見時可能出現的各種情景,以及他應采取的策略。但她以這樣的態度出現在他的面前,完全出乎意料。他呆呆地打量著她,四十多歲的人了,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年輕不少,淺淺的淡妝,依然窈窕的身材,好像歲月老人就沒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其實,幾個月前在一個朋友孩子的婚禮上他們曾有短暫的邂逅。那天沈薇塵挎著倪總的胳膊,正和他走了個對面。當他倆四目相對的時候,都不禁一愣。她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毫無顧忌地盯著他,似恨似怨似悔似戀,把他看得渾身燥熱,不知所措,那么嘈雜的場合中,他居然聽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聲。
他機械地問,你好嗎?說完連他自己也覺得空泛乏味。
沈薇塵眼睛里立刻涌滿了淚水,堅定地搖了搖頭,幽怨地說,不好。
服務員禮貌地敲了敲門,進來問,先生,能上菜了嗎?計策說,上吧!他打開酒瓶,親自為她斟上一杯紅酒,她二話沒說端起來一口就喝了,然后把酒杯朝他面前一推,示意他再倒上。她一連喝了三杯以后,不等他問,就說起了當年她負氣結束戀愛關系之后,閃電般和別人結了婚,倆人辭職闖深圳,很快就掙到了第一桶金。可是在她獲得財富的同時卻丟失了愛情——或許就一直沒有找到愛。由于沒有感情,倆人長期分居,直到孩子上了大學,她才離婚只身回來了。沈薇塵連珠炮似的說完這些,沒有給計策絲毫插話的機會,好像他僅僅是個聽眾。她說的這些他有的已經聽說過,他甚至知道她從深圳回來一年多了,現在正梅開二度,和港航公司的倪總交往著。倪總大她十多歲,老伴兒去世兩年多了,對沈薇塵寵愛有加。他一直在悄悄地關注著她,每每聽到有關她的消息,他的心都不禁一顫,總覺得她婚姻的不幸與自己有脫不開的干系。然而讓他感到不可理解的是,她在說起自己的這些傷心往事時,居然像個遁入空門的佛教徒那樣超脫。沒有任何感傷,連語調也沒有抑揚,是那么平靜,宛若在講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人的過往,偶爾還無奈地一笑。或許光陰像一塊堅硬的磨石,打磨掉了感情上的棱棱角角,讓她歸于平淡,理智成熟;或許歲月是一服醫治精神創傷的靈丹妙藥,治好了她刻骨銘心的傷痛。
說完了她像卸去一副沉重的擔子,如釋重負地長長嘆了一口氣,自己倒了滿滿一杯紅酒,又一飲而盡。
計策關切地問,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找個伴,成個家,安度余生。她說得俏皮,不無調侃。
他想安慰安慰她,又說不出口,覺得太虛偽,想開導開導她又不知說什么,再說他還有這個資格嗎?
我已半老徐娘了,要為今后找個依靠。他是老了點,可他……
可你愛他嗎?計策終于忍不住打斷了她的話。
愛?她的眼里立刻銜滿了淚花,聲音顫抖著再也不平靜了,說,我曾有過,但失去了。沒有我愛的,就找愛我的,沒有可愛的,就找可靠的。
沒滋沒味地吃完了這頓飯,他就像舉重運動員終于舉完了第三把的重量,感到渾身疲憊不堪,連續的兩場酒讓他的頭昏昏沉沉,懵懂中他明白了沈薇塵約他,是想以這種方式對從前的戀情做一個了結,她確實也達到了目的。可他前來約會的想法卻沒說出來,他覺得在這種氣氛下張不開嘴。他拉開屋門正要送她走,沈薇塵走到她的面前,用微醉迷離的眼睛望著他,那嬌柔的目光讓他身子一顫,心里泛起他已陌生的柔軟。她說,你再抱一次我,行嗎?他稍一猶豫,張開雙臂,把她緊緊地摟在懷里。她貼在他胸前酣暢淋漓地哭了起來。
七
兩天以后,上午上班的時候,計策給徐中純打了個電話,叫他上他的辦公室來一趟。徐中純趕忙請了個假,開車趕了過去。一進門計策鄭重其事地說,你朋友的事,成了。讓他外甥去找他們老總吧。
徐中純一臉的感激,替他的朋友謝了謝計策,正準備走,卻發現計策欲言又止的樣子,他便問,怎么,還有事?
計策讓他在沙發上坐下,又給他沏了一杯茶。看到計策那么客氣他反而感到不自在了,心想,今天是怎么了?事情辦成了,他打個電話說一聲就行了,完全沒有必要讓自己請假跑一趟,莫非是怕他不領情?
其實計策并不是非要把簡單的事情復雜化,好讓徐中純領他的情,今天他確實有事,而這事又不能在電話里說,這才把他叫到辦公室。計策把二建公司老合同工如何圍堵市政府,而現在的問題就卡在港航公司的倪總那里的前前后后,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他說,只要倪總一點頭,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
起初,徐中純聽得云山霧罩的,他不明白這些事跟他有什么關系,這些工作上的事,計策跟他這個局外人說干什么。直到計策說出沈薇塵的名字,請他跟沈薇塵說說,讓她側面做做工作,畢竟她和倪總有那么一層特殊的關系。他這才幡然醒悟,終于明白了計策的意思。最后為了強調此事的重要性,他不無感慨地拍著徐中純的肩膀,推心置腹地說,為這事我們局長急得火上房,下了軍令狀,現在事情交給我來辦,這關系到我的政治前途,你也知道現在是關鍵時刻,局里競爭十分激烈。
徐中純知道只要他這個當表哥的說了,沈薇塵肯定會盡力去辦。那個倪總很愛她,倆人現在已經到了談婚論嫁時候,如果她出面做工作,不敢說百分之百能成,但總會有作用。然而說實話,他打心眼里不想管這事,不是他不想幫忙,而是他討厭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的職場爭斗,自覺不是這種戰場上的戰士,每每遇到這樣的事,他都躲得遠遠的。但是他知道這關系到計策的前程,他剛給自己幫了忙,他欠著他的人情,現在有事找到他,他又怎么好一口回絕呢。倒是計策說起那些老工人們,一個個年老體衰,有病都看不起,深深地觸動了他,讓他想起他們鄰居家的一個老人沒有勞保,得知身患絕癥,為了不拖累家庭,投海自盡了。猶豫了一番之后,徐中純認真地點了點頭說,我找薇塵說去。
計策知道徐中純不屑于人際間的權術爭斗,對于這種準夫人的外交,他可能也瞧不起。起初他還真擔心,他那犟勁兒一上來,一口回絕了怎么辦。他不是沒想過自己直接跟沈薇塵說,可他不知道她對自己的確切態度,怕說了也白說,弄不好反而起負作用。那天晚上倆人在酒店見面,他明白了她不是那種不是愛人就是仇人的小女人,他們之間還可以做朋友。那天晚上見面時他就是想跟她說的,可當時的氣氛不宜談這種事,很容易讓她誤解他在利用她。思來想去,最終還是認為由徐中純出面最合適。有什么辦法呢,現在許多事公事公辦辦不成,公事私辦反倒成了。他見徐中純猶豫一下還是答應了,一顆懸著的心才落了地,他知道徐中純是個吐口唾沫就是釘的人,不答應則罷,答應了就不會開空頭支票。
送走了徐中純,他認真地回想在剛才的交談中是不是有不妥的地方。自從成為連襟以來他還是第一次求他辦事,可他要飯還嫌餿,又不想做得太低氣,他是姐夫,說話做事就要符合姐夫的身份,不能讓他輕看了自己。倆人的關系親不親密不重要,重要的是徐中純對他不能輕視。如果這次不是關系到他的前途,他才不會張嘴求他的。思來想去他覺得今天跟徐中純說話還算有禮有節沒丟份,心里這才坦然了。
突然,急促的電話鈴把他嚇了一跳,樓下大院的門衛告訴他,二建公司的老合同工又來上訪了,非見局長不可。計策說,你跟他們說,局長到市里開會去了。他們的事情正在協調中,讓他們先回去等消息。門衛說,他們不信,說見不到局長就不走。計策把電話放在桌上,走到窗前從七樓向下望去,看見大門口二十多個老頭正和幾個門衛吵吵呢,過往的行人都圍上來看熱鬧。他趕忙撥通電話告訴門衛,讓他把老頭們帶到六樓會議室。然后馬上到常務副局長的辦公室把情況扼要地匯報了一下,常務副局長同意計策的意見,由于事情還沒有協調下來,暫不與上訪的人見面,由計策和他們談,勸他們先回去。
計策出了門,還沒走到電梯口,老頭們不顧門衛的攔阻,已經上來了。他趕緊上前勸說,可任他怎么勸,老頭們就是不聽,非要見局長。人群中計策又看見了老謝頭,他的那頂白色的旅行帽和帽子上一圈黑灰色的油漬格外扎眼。他站在人群中不動聲色,像個看熱鬧的人,悠閑地用右手轉動著兩個玉質的健身球。別看老謝頭個不高,長得瘦猴似的,滿臉刀刻斧鑿的褶子,平時少言寡語的,其實道行不淺,是這幫老頭們的頭頭。
那天老頭們圍堵市政府,他和副局長怎么勸都不聽,沒辦法副局長不得不把常務副局長國慶節前解決不了自動辭職的軍令狀跟大家說了。這時人群中一直沒說話的老謝頭,把正在手上轉動的健身球一把捏住,往前一站,高高地舉手一揮,喧鬧的人群頓時安靜了下來。他對計策說,這話還像個站著撒尿的人說的。我們的要求你們早就知道了,不必再談了。然后轉身沖著人群說,老哥們,人家有這話了,咱就等著。現在都回了吧。回吧。剛才還是群情激昂的老頭們,瞬間就像幼兒園聽話的小朋友,乖乖地散了去。
站在樓道當中,計策反復地勸說,局長不在。有什么事咱們到六樓的會議室說。老人家,你們的事正在協調中,別著急,容我們點時間。老頭們說,今天來就是想問問怎么協調的,到什么程度了?計策張著嘴沒法回答,這里頭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有許多的牽涉,許多事不便說。于是,他只得反反復復地說,正在協調,正在協調。
一個老頭激動地說,別扯白話了。多長時間了?什么協調,打官腔吧。你們還想拿我們當皮球踢多久?
一聽這話,計策心里特別委屈,心想自己為了這事操了多少心,費了多少力,甚至都有點不擇手段了,可是老頭們一點也不理解。新聞媒體一遇到矛盾激化的事件就說,和群眾溝通不夠。可怎么溝通,溝通得了嗎?他們根本就不信,你即使把心掏出來,他們也以為你在騙他們。這么一想一股火就往上躥,脫口而出,你們這么鬧,還想解決問題嗎?
讓開。老謝頭猛地吼了一聲,上前幾步,一把撥開計策橫攔著的胳膊說,說了不算,算了不說。我們不找你,找局長。
一個門衛上前一把拽住老謝頭。老謝頭死勁兒掙扎著,但怎么也沒掙脫,一著急就把手里的玉質健身球猛地砸向了自己的腦門,頓時血流滿面,栽倒在地上。
吵吵嚷嚷的人們立刻變得鴉雀無聲,老頭們嚇傻了。還是計策反應快,進屋拿了塊毛巾,撕開,往老謝頭的傷口上一纏,抱起他就走,邊走邊對辦公室的司機說,趕快,發動車,上醫院。
老謝頭腦門上被砸出了一個口子,到醫院縫了幾針,也沒啥大事,大夫讓回家休息休息就行了,計策和司機就把他送回了家。等把這些處理完,回到局里已經是下午兩點了。他又累又餓,可他連氣都沒喘一口,趕緊去跟常務副局長匯報。一進屋,常務副局長大步迎了上來,握住他的手死勁搖了搖,用手深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辛苦了,太辛苦了,你。他激動地說,應該做的。望著領導欣賞的目光,他心里暗暗高興,他覺得自己今天在處理突發事件中的表現非常好,就像體操運動員做出了有加分的高難度動作,他覺得自己在激烈的競爭中又向既定的目標邁進了一大步。
八
市里馬上就要召開黨代會,各局委辦該動的干部基本都到位了。正如先前人們猜測的那樣,常務副局長轉正當了局長。然而計策卻沒有當上助理調研員,他心里不免有些上火,不過萬幸的是那個位子還空著。只要槍聲沒停,戰斗就沒有結束,勝利就還有希望,或許上面正在考驗他呢。
徐中純真把計策托辦的事當事辦了,第二天沈薇塵就給計策打來電話,她告訴他已經跟老頭談了——私下她總這么昵稱倪總,開始老頭很反感,告訴她不要摻和工作上的事。可是她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尤其講到一個老合同工拉肚子,沒錢不敢上醫院,天天吃生大蒜,結果肚子沒治好,把胃吃壞了。她家老頭半天沒說話,末了說句,這錢太多了,事關重大,要開會研究研究。
他一聽這是個好兆頭,心里非常高興。
過了兩天,他又給沈薇塵打電話,問事情進展得怎么樣了。沈薇塵說,沒敢追得太緊。昨天傍晚老頭打來個電話,說要到北京出差,馬上就走。因為走得急,根本沒得空問。
他一驚,拿著電話半天沒出聲,腦子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他躲了。
像是猜透了計策的心思似的,沈薇塵在電話里說,我覺得他不是托詞,確實像有急事,你別太著急了。
他說,能不急嗎?眼瞅著還有三天,局長的軍令狀的期限就到了,上訪的那幫老頭來了怎么辦?電話里他把那天老謝頭自殘的事又說了一遍。
沈薇塵一聽也著急了,只說了句,你聽我的信吧。就把電話掛了。
轉天下午,沈薇塵打來電話說,我接完你的電話,當天開車趕到了北京,現在剛進家。我找到了老頭,他說他個人沒有意見,但會還是要開的,哪怕是個形式也得走。老頭明天回來,回來就開會。一有消息,我立即給你打電話。
計策終于長舒了口氣。下午局里開會匯報時,他剛說了句事情進展得比較順利,局長就被市長的電話叫走了。局長顯然很關注這件事,一臉嚴肅地對他說,抓緊,抓緊。一有情況隨時給我打電話。
連續兩天計策都在等電話,可是始終沒有沈薇塵的消息。那兩天他像熱鍋上的螞蟻,什么事也干不下去。晚上睡不著覺,凌晨時分,好不容易迷糊著了,卻一個噩夢接著一個噩夢。
第三天早晨一上班,二十幾個老頭齊刷刷地來到機關的大院門口,老謝頭腦瓜上纏著紗布也來了。吸取了那天老謝頭自殘的教訓,計策專門派了一個工作人員,把老頭們迎到會議室,給每人倒了一杯熱騰騰的茶水,把準備好的水果、瓜子、奶糖分別放到盤子里,擺在老頭們的面前。
局長聽說老頭們來了,趕緊端著一個保溫杯進了會議室,客氣地和每個老頭們握手問候,然后東拉西扯地說著家常話。別看他滿臉微笑,其實心里比誰都著急。計策給他透露了的消息并沒有讓他放心,昨天他給倪總的手機打了好幾遍電話,手機里始終是一個女孩子用毫無感情色彩的聲音重復著——你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后再撥。今天早上一上班,他又打了幾遍電話,倪總的手機一直關機。他的心一下揪了起來。進會議室之前,他先去了計策的辦公室,對他說,你就坐在這,哪也別動,打電話,通過各種渠道了解倪總的動向,看事情究竟到了什么程度,有情況隨時向我匯報。
計策給港航公司有關部門打了好幾個電話,結果都是一問三不知。他又給沈薇塵的手機打電話,手機始終通著,但一直沒人接。不得已他給徐中純打了個電話。徐中純聽得出他已經火燒眉毛了,就說,這么著吧,我馬上到薇塵家去找她。
老頭們像是商量好的,今天來了以后,一個個面帶笑容,不緊不慢地說著話,全沒有三天前激動的樣子。他們陪著局長說天氣,說物價,還說起了臺灣地區的國民黨敗選,民進黨的蔡英文模糊“九二共識”,沒有一個人問起養老保險的事,好像今天不是解決問題的最后期限,而是來參加茶話會的。只是計策一臉深沉進來了幾趟,湊到領導身邊耳語幾句,讓會議室多少有了點嚴肅的氣氛。
突然,計策匆匆地走了進來,一屁股坐到局長身邊,氣喘吁吁地剛要說什么,局長的手機響了。只見他不動聲色地聽著電話,臉上始終保持著那標準的微笑,不時嗯、嗯應答兩聲,最后說了句,感謝你們的理解和支持,今后咱們常聯系。局長掛了電話,扭身沖他點了點頭。計策立刻明白他已經知道消息了。剛才徐中純打來電話說,他把沈薇塵從被窩里叫起來,倆人直接到老頭的機關,把他從會議室喊了出來。老頭說港航公司同意市里的決定,馬上撥錢,解決老合同工養老保險的問題。
可是再看局長像什么也不知道似的,仍和老頭們有一搭無一搭地說笑著,他說,最近我得了大胖孫子。屋里的人都恭喜他。他長嘆了一聲,哎!我這回才知道,有了孫子就當了孫子了。滿屋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猛地,局長的話鋒一轉,說,我跟大家通報個消息,你們的養老保險的問題解決了,馬上就可以來辦具體的手續。
剛才還熱熱鬧鬧的會議室,突然靜得掉根針都能嚇人一跳。片刻,屋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老頭們掄著胳膊拍巴掌。老謝頭樂得合不上嘴,突然,他用手悄悄擦了擦眼角的眼淚。
局長在局務會上說起這件事時,特別表揚了計策,說他關心人民群眾的疾苦,為局里、市政府分憂解難。計策特別受鼓舞,感到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
可是福禍相依,當幸福到了巔峰,災難也就隨影而至。一場意想不到暴風雨正等待著計策。
那天上午,他剛從市里回來,紀委書記把他叫到了辦公室,打開電腦,點出網上的一張圖片讓他看。那張照片顯然是用手機拍的,因為像素不夠,畫面有些模糊,倒是圖片下面的幾個字十分清晰——小鴛鴦屋里的老鴛鴦夢。他一看驚呆了,那是一男一女相擁在一起的畫面,雖然照的都是側臉,但只要認識他和沈薇塵的人,都能看出那是他們倆。不知是哪個好事無聊或是居心叵測的人,偷拍了照片,還曬到了網上。當時他腦子一片空白,好一會才想起來,難怪這兩天局里的人三三兩兩地唧唧咕咕,見他走來又王顧左右。他感到口特別干,像一塊黏痰堵在喉嚨,半天說不出話。他不知該跟紀委書記怎么說,更不知怎么才能說清楚。
九
自從曬照片的事出了以后,計策的心徹底的涼了,他知道在提拔的這場競爭中自己已經出局了,他還來不及猜想這是誰干的,他現在最擔心別因為這件事影響了他的家庭,破壞了他在岳母、妻子、連襟、小姨子心目中的形象。那幾天他整日提心吊膽的,唯恐劉娟知道了。但是這兩天看著她上班下班,回家做飯炒菜,跟平常沒啥兩樣,他才稍微松了口氣。可沒過兩天,他又焦慮起來,劉娟不知道,岳母蒙在鼓里,可徐中純呢,尤其是他是不是早就聽說了,正在看自己的笑話。他的心又提了起來,趕忙給岳母和徐中純打去電話,沒話找話閑聊了一會兒,見他們都高高興興的沒說啥,他吊在半空中的心才略微放下來點。
一轉眼國慶節到了,老太太打來電話讓他們都回她那兒過節。放下電話,計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是不是網上曬的照片他們都知道了?到時候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對他一通數叨斥責,讓他的臉往哪擱,他還怎么在這家呆,特別是劉娟該怎么看他,還能跟他一起生活嗎?計策的心一悸,一股血直往頭上涌,汗就流了下來。
那天中午,計策硬著頭皮走進岳母家。他想好了,不管她們說什么他都不吭聲,他承認錯誤,只要劉娟不跟他離婚就行。不想進了屋,一家人什么也沒說,忙著擇菜的擇菜,做飯的做飯。然后一家人圍著桌子邊吃邊聊,說說笑笑,全家人都喝了酒。徐中純還是像以往那樣,一倒就是半杯紅酒,一碰一干,連續跟他喝了好幾杯。計策看著一家人高高興興的樣子,不禁有些慶幸,那件事或許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過去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暗暗說,真是杞人憂天,庸人自擾。他站了起來,舉起杯說,我提議,我們共同舉杯,祝媽健康長壽,干杯!
吃完飯,徐中純說他要和計策去看一個朋友,讓她們姐倆先回去,然后不由分說地把計策拉出了屋。倆人來到一個僻靜的小花園坐下,徐中純一臉嚴肅地問,網上的照片,你看到了嗎?
他沮喪地點了點頭,問,你是怎么知道的?
劉娟跟我說的。
他一下愣住了,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他問,劉娟什么態度?
你想呢?
計策茫然地呆愣了一會兒,沮喪地低下了頭
計策,你真蠢,蠢到家了。徐中純鐵青著臉說,你知道這后果是什么嗎?
計策用陌生的目光望著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往常徐中純和他說話,不敢說畢恭畢敬,卻都客客氣氣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多少年了他都不再直呼自己的名字了,今天他把自己的名字叫得這么響亮。這是要干什么?這不是落井下石嗎?這不是故意羞辱我嗎?他惱怒地沖著徐中純喊道,我別的什么也沒做,什么也沒做。徐中純比他的聲音還大,誰信?誰信?
計策徹底絕望了,整個身子像一堆卸了骨頭的肉,癱軟在座位上。突然,他看見前面幾十層的大樓轟然傾倒,飛起的磚石雪片一樣地砸了過來,他驚恐地閉上了眼睛。片刻,他仿佛隱隱約約地聽到一個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他猛地睜開眼睛,看見徐中純正沖著他說話,我找過薇塵,我相信你們。可別人呢?
他感動得鼻子一酸,用顫抖的聲音說,給我一支煙。當他深深地吸進一大口煙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像個孩子似的嗚嗚哭了起來。
計策為這事專門去找過局長,可局長這幾天一直在市里開會。他也打過幾次電話,可一直沒人接。不得已他給領導發了個請求接見的短信,還不錯,領導給回了個短信,就四個字:開會。再說。
不久,市里下來了新的任命文件,正如人們所料,空出的一名副局長的位子被一個助理調研員頂上了。但是出乎人們意料的是,空出的助理調研員的位子被市政府秘書三科的一個科長給占上了。
幾乎在同一天,徐中純在公司職工代表大會上,以高票勝出,當選為工會副主席。幾個好朋友知道后起哄,非讓他請客,大伙兒聚一聚。他實在推脫不過,開著車到局里找到計策商量,想約他一塊參加。當計策明白他的來意,看著他極力掩飾的得志樣子,感到一種巨大的失落,心中生出濃濃的醋意。不就是個工會主席嗎,還是副的,也不是啥權力部門,得意什么?
去吧,晚上都是老熟人,大伙兒在一塊熱鬧熱鬧。徐中純一張笑臉熱情地邀請他。
計策看著那張笑臉,覺得那笑意里透著對他虎落平川的嘲弄,他想起法國作家左拉的《陪襯人》,他覺得要是參加聚會,他不就成了那個丑女,在他的陪襯下,才顯出徐中純的熠熠生輝。這么一想,恨從心生,憤然地說,不行,不行,我加班,不去,不去。
徐中純被他沒有來由的惱怒弄得摸不著頭腦,站了一會兒,生氣地摔門走了。臨出門狠狠地扔過來一句,你簡直就是莫名其妙!
那天傍晚快下班的時候,他的手機一響,飛進一條短信,他打開一看,是局長發來的,他的心不禁一動。
短信還不短:人生三境界——一是看遠,看遠才能覽物于胸,只看眼前美景,難見山外之山;困于蠅頭小利,難睹天外之天。二是看透,天下熙熙,皆為名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閱透人情知紙厚,踏穿世路覺山平。三是看淡,平和寧靜,坦然安詳,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遠離囂塵,貼近自然,淡泊就在其中。年輕時要看遠,中年時要看透,老年時要看談。
他看完后,苦苦一笑,毫不猶豫地把短信刪了去。想到剛才徐中純氣狠狠的樣子,他感到仕途的戰場硝煙已經熄滅,一場家庭里勢均力敵的廝殺或許就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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