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起行囊,離開家門的那一瞬間,竟在心頭漫起了一股離情別緒,雖然淡淡的,像一層薄霧,但還是與平時出門不同,畢竟要遠行了。
一周前,朋友電話相約,說要組織一個作家采風團去南方采風,問我有無時間,我沒有猶豫,立刻就答應了。今年鬧新冠疫情,大半年以來一直憋悶在家,現在好不容易解禁,早就想放飛了,機會來了,怎可錯過。
在等待的幾天里,有興奮,有期待,還有一絲緊張。這緊張,不是害怕,不是擔憂,而是日常慣性的生活被打破了,平靜的湖面丟了一顆石子,忽然起了波瀾。
火車站里,熙熙攘攘,人流如織,背包的,提兜的,拉著箱子的,一個一個步履匆匆,行色匆匆。“行色”是啥色?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急急趕路的樣子,使得旅行的人難以保持優裕和從容,臉上與做派都會帶上一些慌張與匆忙。那里火車就要發車了,再優雅的人也得急吼吼一溜兒小跑。
在站臺等車的時候,我忽然想到這個“站臺”,舊時是叫月臺的,讀過朱自清《背影》或者那個時代文學的人都記得。月臺,本是指建筑物前延伸的一塊平臺,便于賞月,用在火車站,大概是想在等待火車到來的片刻,不妨舉頭放松心情賞一賞月,可以化解那份匆忙和緊張。月臺,多么富有詩意,且美,給行旅增添了一絲浪漫的情調。而站臺,只有實用的直白。
坐上高鐵,向遠方飛奔而去。
望著窗外飛速后退的草木、田野,我參加工作后第一次獨自遠行的一幕竟然涌至腦海。那時我在邢臺一所高校教書,全國一學科會議在山西大同召開,單位派我前往。從邢臺到大同并不算太遠,但那時沒有高鐵,乘火車需要20多個小時。晚上我登上火車,車廂里燈光昏暗,空氣污濁,十分擁擠,沒有空位。我找到一個稍微松散的地方扶著座背站著,看窗外黑色的夜,天地一色,有一種被獨自拋入荒漠的孤寂之感。遠離了家人、同事,周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這種陌生感像一堵墻橫亙在人與人之間,臉色都是僵滯的,眼神是冷漠的,甚至是警惕的。我的身旁站著一對小夫妻(戀人),始終緊緊摟在一起,行旅成了黏合劑,使他們產生互相依戀互相托付的生死相依感。由于需要在北京換乘,我不敢睡覺(站著也無法睡),也怕招了小綹(小偷),把提包斜挎在肩上緊緊抱在懷里,百無聊賴,大睜著眼睛苦捱時光。
在漫長的人生歲月里,出門遠行或因公或因私恐怕都是肯定要做的事情,在當今現代化社會,除非身體不便或阮囊羞澀,沒有任何人拒絕詩與遠方,甘于在一地一處地老天荒。但不管經歷過多少次,每次出行心情都不會有太大不同。任何人對未知的世界都抱有好奇心、探知欲,所以對于沒有去過的地方蠢蠢欲動,心生向往,掛在臉上的就是興奮、激動的表情,眼珠子在眼眶里像池塘兩尾受驚嚇的魚,四處亂竄。但是,人的新鮮度是有期限的,身在異鄉為異客的感覺,就像生在盆子里的豆芽,隨著時間而膨脹瘋長,而興奮度就像霜降后的樹葉,日漸零落。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時間稍長,遠行客就會想家。那年我在澳大利亞旅行,中途身體突發不適,也便意興闌珊,夜深人靜之時想家想得厲害,妻子和兒子像兩股洶涌的錢塘潮輪番轟擊我的心靈堤岸,萬里之遙的空間距離又加大了思念的烈度,劇烈的疼痛無疑火上澆油,讓我的焦慮和恐懼在焚烤中絕望到片片成灰。
時間是一種奇妙的東西,它可以淡如水,也可以濃如醇,把它盛在碗里,外表完全沒有不同,喝進肚子里,卻是天差地別。遠行就是一盞醇醪,是時間的濃縮,把日常需要“打發”的稀松咣當的時光,變得緊湊密實。上午異下午,明日非今日。同樣長短的時日,遠行就像儲存在銀行的鈔票有了增值的利息。俗語有云,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從另一種意義上講,此之謂也。
如果把時間分為有意義的和無意義的兩種,遠行無疑屬于前者,它會把一個人有限的生命拉廣、加寬和增厚,所謂所行之處、步步蓮花,也不全然是虛擬夸張之語。見識,見多識廣,良有以也。夜郎自大,井底之蛙,鼠目寸光,全是故步自封的反例。宋代大文豪蘇東坡仕途坎坷,人生艱蹇,屢屢遭貶成了家常便飯。他曾寫詩自嘲曰:“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意思是,一生沒干啥事,凈瞎逛游了。當然,蘇東坡一生的行跡絕不止這三地。貶黜流放,對于官員來說都是痛苦的事情,每到一地,不是游山玩水的美差,而是被動的無奈的不適的苦役。但蘇東坡卻能在顛蹶中胸襟漸開,境界大升,從生病的蚌殼里煉出一粒珍珠出來。橫看成嶺側成峰,咋瞧咋都是風景。如果說蘇東坡的遠行是先攢眉后展眉,那么,大詩人李白則始終是主動遠足,笑傲江湖,“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愛好名山游”。遠行是李白的愛好,更是他的志業,一生差不多都在路上,足跡踏遍大半個中國,繡口一吐,氣象萬千,江山為之多嬌。如果沒有李白,山不是那個山、水也不是那個水了。遠行還是李白治郁的良藥,“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去他的,走了,散心去!
古詩有云:“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原來,人的一生也是一次遠行啊。只不過行旅尚有歸程,人生卻是沒有歸程的單行,出發了就再也回不來了。瀟灑的旅行家李白看得很透徹很哲學,他在《春夜宴桃李園序》中說:“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天地是萬事萬物的旅舍,時光是古往今來的過客。時間在空間這里駐一下足,就走了,不會停留,也無法停留,過客而已。萬物如此,人亦如此。
在高鐵上枯坐無聊,念頭雜七雜八如亂云飛渡,如脫韁野馬,收攏不住。直到車停了,廣播里告知,目的地到了。
再遠的行走也有目的地,而人生的目的地在哪里呢?且不管在何方,不妨像魯迅筆下的“過客”那樣,“息不下”,往前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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