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無端地難受,不到中午吃飯,兩包煙已抽完了。
在人世混過了大半輩子,當瞎?jié)h當?shù)糜迫蛔缘茫瑥臎]覺得有什么不好。雖然沒上過一天學,可他硬是憑著對醫(yī)學的強烈興趣,憑著聰慧和稟賦,刻苦鉆研,自學成才,成為遠近聞名的中醫(yī),救死扶傷、治病救人,走上了與相同處境的同齡人不同的生活道路——過上了比較殷實的城市生活。而自己童年的那些伙伴們,由于目不識丁,只能一輩子留守在窮山溝里,面朝黃土背朝天地修理地球,做一個本本分分的農(nóng)民。他曾經(jīng)覺得他們很可憐,除了終年要干粗重勞累的農(nóng)活,穿粗制濫造的衣服,吃缺鹽少油的飯菜,住低矮簡陋的茅屋,還要墨守許多清規(guī)戒律,享受不到生活的樂趣。每當回到家鄉(xiāng),鄉(xiāng)親們都熱情好客地接待他,對他畢恭畢敬。他自己也覺得在充滿泥土氣息的鄉(xiāng)野,自己渾身上下洋溢著一種高貴的氣質(zhì),有一種說不出的優(yōu)越感。可是近來腦子里總回旋著一種念頭,越老越在乎一些微不足道的事,越老越覺得活得沒意思。這些日子,他總夢見墳地,夢見自己在新挖的墳坑里試身;夢見閃亮的星光,在黎明前照亮心里半生的黑暗;夢見純潔的水,流遍全身……這些夢交錯疊復,夢中有夢,長夢永夜。早上醒來時,他不由自主地想這些夢,不知到底有什么征兆,也不知其中包含著什么契機。
人們把五谷之外的煙叫做“六谷”,對他來說,一天沒有這六谷還真不行。從15歲時起,染上這一嗜好,已經(jīng)有40多年的煙齡了,煙已成為他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品,一頓飯可以不吃,一天沒煙就沒法過。但一上午兩包煙的情況并不多。稍微動腦筋想一下也夠嚇人的。這是在干什么嗎?兩包煙40支,一支一支接起來三米多長呢!人為什么要這樣作賤自己呢?為什么要這樣熏自己啊?人常說抽煙圖的是啥?吸煙煙冒了,吃草草燃了,抽得嘴麻酥酥的,頭暈乎乎的,牙黃幾幾的,嗓子更是不好受,為什么還要抽啊?他是醫(yī)生,更是深知吸煙的危害。吸煙對肺的損害多么嚴重,肺主皮毛,故肺氣受損,皮膚不光澤,毛發(fā)不榮,長期吸煙的副產(chǎn)品是咳嗽痰多,心胸憋悶,真是活受罪。
他嘴里打著哈欠,煙癮一陣陣襲上心頭。不覺已走到“友誼門市部”。這家小店是一位朋友開的。他每天要在這里買兩包煙,每次不等他開口,朋友就拿煙給他。
一進門,朋友順手就扔過一包煙來。
就在他伸手去接煙的一瞬間,看見側(cè)面墻上的大鏡子,鏡中的自己頭發(fā)全白了,真像取面勺。蒼白的頭發(fā)覆蓋下,滿臉的皺紋和老年斑,松弛的眼袋,縱橫交錯的魚尾紋,黑黃的臉,下陷的眼眶,整個人膩膩歪歪的樣子。他忽然覺得自己那么臟,那么老,好像一下子老得今天活不到明天了。是的,晃晃悠悠已走到生命的黃昏,可是還稀里糊涂地活著。
他心里咯噔一下,接煙的手在空中僵住了。煙掉在了地上,就像以往的心掉下碎了一地。他忽然覺得過去那個抽煙的自己已經(jīng)死了。
他沒有彎腰去地上撿那包煙。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果斷地擺了擺手說,不抽了,不抽了,老了,老了……
他搖搖晃晃地回了家,倒頭就睡,淚流滿面,把這一生該流而沒有流出的淚都傾泄而出。
頭白如雪。
老了,要死呢?誰都躲不了這條路。
腰彎了,齒掉了,頭白了。記得誰說過,這是死亡寫給生命的三封信。今天都已收到,他想。
“一個人若是在臨死前能悔悟,那還不算太遲。”他常對前來看病的人說,并以詩為證:
百歲光陰似水流,一生事業(yè)等浮漚。
昨朝面上桃花色,今日頭邊雪片浮。
白蟻陣殘方是幻,子規(guī)聲切想回頭。
古來陰騭能延壽,善不求憐天自周。
仰面躺在同一面山坡
在北方民族大學聽一位作家的講座,她講的一件事讓我久久不能忘懷。
當年,她從師范畢業(yè)后,國家已經(jīng)不包分配。畢業(yè)即失業(yè),心情灰暗地回到家鄉(xiāng),何去何從?不久就嫁到另一個村子。婆家是一個復合型家庭,公婆和兒媳們生活在一起。家中有家,免不了一些小摩擦。家中實際掌權的人是婆婆。作為兒媳,就得學會絕對服從、孝順。這讓她常常作難和尷尬得無所適從。
家里的飯由她和嫂子輪流做。念過書的女子是不論茶飯針線的,但農(nóng)村媳婦講究這個。因為她的茶飯不精,嫂子也沒少玩心眼,尤其到了她做饅頭的時候,嫂子就搶著替她發(fā)很稀的酵子,這樣就揉入了太多的干面,有時堿都放不勻,蒸出的饅頭白一道、青一道,像放在鍋里被誰打得鼻青臉腫,不像嫂子蒸的饅頭那樣松軟暄凈,張著笑口,說著甜言蜜語。這讓她沒少受窩囊氣,也很沒面子。她倒吸一口涼氣,覺得日子不好過。在給嫂子燒火時,看著灶膛里那團藍幽幽的火苗溫柔地舔著鍋底,似乎干燥里包含著濕潤,就像對她訴說著什么,她陷入了沉思:難道我就這樣煙熏火燎地過一輩子嗎?有點不甘心。讀了這么多年書,難道國家不分配了,十年寒窗所學知識只能消耗在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家事中?
七月的一天早晨,她和嫂子去拔胡麻。到地里一看,胡麻上的露水還未散盡,用手一摸,像誰的淚,冰涼透心。二人便仰面躺在山坡上,望著藍天拉起了家常。嫂子沒有念過書,童年時,她父親給她兩個選擇,問她愿意放驢,還是上學。她選擇了前者,因為她覺得念書多沒意思,家里那頭驢,是農(nóng)家寶,長得也順眼,她挺喜歡的。放驢比較開心和自由。長大后她才明白,原來那時候選擇錯了。現(xiàn)在有了家,她最大的夢想是當上家里的掌柜的。這是她一輩子的奮斗目標,為此,她不惜付出一切代價。說到這里時,嫂子的眉頭緊蹙了一下,由于用力,臉上的線條顯得有些僵硬,隨后又長長地嘆了一聲,似乎遇到了什么阻力。
嫂子的人生理想就停留在當一個家庭掌柜的格局上,頭枕皇天厚土,放眼世代養(yǎng)活人的大山和土地,抬頭又望望藍天,幾朵白云飄過,一只巨鳥從頭頂飛過,飛得那樣高,那樣高!一輪紅日從地平線上躍起,帶著萬丈光芒,越升越高。是啊,天空并不空,低頭只望見這片山溝,抬頭看到的藍天是多么無邊無際。她的心飛出了山外,飛上了藍天,跟著太陽一起跳動,跟著白云一起飄蕩,跟著巨鳥一起飛翔。對不起啊,生我養(yǎng)我的山溝啊,我的心要離開你。雖然現(xiàn)在還不知道路在何方,但我夢想有一份稱心的事業(yè),帶著自己飛出重重大山包圍,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朦朦朧朧,她覺得自己應該有更高的精神追求。兩個人各自想著心事,不再說話。不久,嫂子睡著了,拉起了輕輕的鼾聲。
她望著熟睡中的嫂子,看著她日漸失去美麗光澤的臉,已被山風吹得通紅、粗糙,還有一道道帶著血絲的裂紋;一頂白帽隱藏了她的青絲,耳后卻有些不甘寂寞地鉆到外面,如同雜亂的野草;她的腰身不再纖細、挺拔,令人愛慕,赤裸的雙腳上連雙像樣的襪子也沒穿,更像是一個莽撞的漢子;她的手,指節(jié)粗大,堅硬,結(jié)著老繭,完全沒有年輕女子的細膩、柔軟;她說話的聲音,沙啞渾厚,大得驚人,溫言軟語已與她無緣;再看看她身上穿的臟舊、廉價的衣服……她所期盼的仍是一個古怪的輪回: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忽然覺得嫂子很可憐,她還不到三十歲,比自己只大兩三歲,已顯得那么蒼老,青春的影子在她身上已經(jīng)蕩然無存,這和魯迅筆下的楊二嫂何其相似!長長的睫毛上閃動著她卑微的人生夢想:當一個家庭掌柜,還把弟媳樹為假想敵和競爭對手,竭力警告。她沒有嘲笑嫂子,眼里卻不由自主地涌出了淚水,微風吹過,就像胡麻上的露水一樣冰涼。對嫂子,她又能說些什么呢?她要做的,甚至是默默地成全她。
她從那個家搬了出來,通過不懈努力,先后考上了特崗教師和公務員,有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并成為全國實力派作家。沒想到,成全別人其實是成全自己。
同在一面山坡,有人只看到眼前,有人卻看到更廣闊的天地。不同的人生格局,成就不同的人生夢想。
拾到一百元
上完墳,我最后一個上車,腳一蹬,推起了車內(nèi)的墊子,一張弄臟了的百元大鈔露了出來。我撿起來,問車內(nèi)誰把錢丟了,大家都摸了自己的衣袋和錢包說沒丟。
“如果沒人要的話,爸拿去花吧,您花這錢更當然些。”我把錢擦干凈,笑著遞向了父親。
“這錢來路不明,我咋能花?錢是在你哥哥車內(nèi)撿的,也許是你嫂子以前丟的,給你哥哥吧。”父親說。
父親不接錢,我把錢交給哥哥。
哥哥想了想說,嫂子沒有在后排坐過,她通常自己開車或坐副駕。
“這錢反正是撿的,可能我們家誰丟的,就散給阿訇吧,我平時在教門上欠損,就把錢散給你。”哥哥說著,把錢給了副座上的阿訇。
晚上回到家,我把這件事告訴妻子。
“你猜這錢是誰丟的?”妻問。
“我哪里猜得出來。”
“一般情況下大人坐在車內(nèi)丟錢的可能性不大。”
“你是說,是哪個小孩丟的?”
“送五姨的那天,回來時,已經(jīng)晚上了,嫂子開車,我坐副座,鑫蕊和斐然坐在后排。兩個孩子在后座上玩。鑫蕊說她大姨給了她一百塊錢,還拿出來給斐然炫耀。后來,鑫蕊和斐然在車內(nèi)都睡著了。前天,斐然小舅把她叫去,把兩個孩子罵了一頓,說你們倆個在一起,弄得鑫蕊把錢丟了,斐然,你大點咋不操心?為這,咱家斐然這兩天情緒一直不好。”
“哦,原來這么回事。怪不得,斐然這兩天心事重重……”
“她舅舅想著可能是兩個孩子把錢花了,然后說謊是丟了。鑫蕊可能還挨了打。”
“哥哥和嫂子平時待我們挺好,這事再不能說了。斐然舅舅那邊,不要解釋了,越描越黑。錢是鑫蕊丟的,而且沒丟在別處,這么多天,竟然一直藏在車墊子下面,由我撿到,似乎就是天意,相當于失而復得。現(xiàn)在既然借哥哥的手散出去了,也許本該由我出散。”
我掏出一百元給妻,叫她第二天把錢還給弟弟,就說錢丟到車里,這次坐車時找到了。
(作者單位:寧夏固原市第三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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