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我身邊,至少發生了兩件和唐朝有關的事。
一個是侯孝賢的電影《刺客聶隱娘》,一個是李輕松的詩劇《春江花月夜》的朗讀會。
為此,我把最有意義的兩小段時間,給了他們。同時,也與他們創造的時空,相融為一。
9月1日凌晨,一個編輯們的微信群里,遲睡的人問我觀聶隱娘的感想。我答,膠片。極簡。幽玄。孤絕。達以空、深、美、虛。久久,落到人之實,性之實,生之實。這些也不夠,還有許多,一時說不上來。那時,我剛剛看完夜場回家不久,揮之不去的,其實是片頭書法之絕,似乎只觀懂這“聶隱娘”三個字,便已不用再往下看了,顯得那肩題“刺客”二字落在哪似乎都是多余的。想想,那是侯孝賢用了許久黑白鏡頭后第一次用紅色,這個紅,那個字,刀法如陣,立而不刃,深遠卓絕。然后,再揮之不去的,是片幕最后一行字:素材取自唐人小說。我曾無數次地想像過唐人的樣子,這一次,在侯孝賢的時間里,我看到了唐的家常,唐的緩慢,唐的留白,唐的人倫禮俗和青鸞之鏡。最后,還剩下了唐之二字:不忍。魏博之主田季安,終因其人應活,刺客無殺。
我從不認為,今古之人,除相互猜度,就再不能有溝通的靈光之路。除非他們從來沒有想像過未來,而我們從來沒有惦記過來處。然而,這又怎么可能?如果那樣,我們就一定不會進入到接下來的《春江花月夜》的若虛時間。雖然,在這時空的起承轉合間,我們必定要停下,駐足于現實與當下。物質的奇異豐富,精神的張慌失措,欲望的無眠無休,美丑的混淆混沌,這心神不定時生出的幻象,人啊,又該怎樣去警覺和認知呢?怕是也只有信仰,能拯救余生吧。而信仰,說到底,雖各有不同,但于蒼生之際,總是能照亮頭頂之處腳下之路。這當中,就有月亮。
一切的藝術與意象,其氣質與氣場的發端,無不是從現實中來的,是有用的,即使看似無作,也為大用。從中國哲學的“指月”,到中國詩學的“望月”,那些月照之處,無不連著時空,揭示有無。而在那亙古而今的千萬月亮的微光中,經現實的中轉站,我們終究還是能抵達張若虛的月色中的。
我向來以為,不論今生我們的靈魂住在哪里,它,總歸會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形象。所以,在接下來的2015年9月5日下午2點,正在朗讀著詩劇《春江花月夜》的盛京劇場里,我深信,我所到臨的,不止是初唐的春江,更是此生的春江,因身體所觸,皆是詩劇作者李輕松的精神原鄉。
在清寂的暗色里,只一輪明月懸著。一切都是抽象的,除了人聲與樂音。原來,現下的劇本也是可以朗讀的。諸多的人物,只以兩位朗讀者的聲音形象而立,詩隊的旁白營造了龐大的空間和情境。音樂留白間,也似乎足以擱得住曠遠的宇宙。全場400人的呼吸間,早已忘卻了誰是誰。是的,我們忘記了誰是誰,甚至也未分清實與虛。而這個讓人靜寂無聲的故事,原本看著很簡單。似乎,無非講的是,初唐,一個叫張若虛的兗州兵曹,于青楓浦上,與世家小姐待月一見相知,定下終身。彼時,張若虛雖文辭俊秀馳名吳中,但并無功名且也無意于功名。而待月那時已經與即將成為狀元的人有婚約在身。待月兄長竟頗為開明,憐才愛妹,同意改約成全張若虛。不想,張家父母卻抵死不同意,生為讀書之人,如何未有功名便私定終身,關乎聲名德行,且又得罪狀元,這可怎生了得?于是,若虛孝從父母,辜負了于青楓浦等待與他遠走的待月。待月落發入庵為尼,若虛知情,千里夜奔,苦勸回心。正在有情人就要終成眷屬之時,狀元殺將出來,以狀告其私毀婚約相逼,待月只得答應以十五年獨守古寺青燈換回一生自由。于是,張若虛與待月,將苦苦相守相等十五年。這樣的事,通常會被理解為人性的自然和本真與傳統的禮俗和道統的相違。在詩劇結束后,編劇李輕松和臺下進行互動時,除了若干對詩劇從內容到形式極有見地的評價,還有某位年輕的觀眾當場問及這是否只是一個才子與佳人的故事,另外,張若虛是否真有此事。我想,他的言外之意,可能是覺得具有如此龐大審美空間的《春江花月夜》,怎能從人與自然之問和人與自我之探,演成了一個才子和佳人的愛情悲劇?那充其量不過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
我忘記輕松是如何作答的,因那時,在我的心里,正有著這樣的對應:我懂輕松,就像我懂侯孝賢,這哪里只是張若虛和聶隱娘的私事兒,這又哪里僅是待月和田季安的不得之。他們寄托著的,是李輕松和侯孝賢本人的全部理想,關于即使在無法公平又極其復雜的人生里,也要懂得并保有人之尊、德之信、行之端、愛之恒,并將其只化作極簡而抽象的人聲與畫面。而那蒼茫宇宙的精神價值,若不落到人的生命中,又有何意義?所以,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剛剛好。而我們的靈魂,合而為一,亦成眾生。“純粹的詩意、文人的遐思、聲音的雅集”,到了這里,詩人李輕松用她的詩劇,鋪陳了現世的月光,與春江花月夜輝映交相,而后,轟然靜寂。這獨特的審美震撼,也會使人想起那《刺客聶隱娘》里奇異的鏡頭角度:侍衛從田季安的房間里出來,那是白天,鏡頭給我們那寂靜的一角宮檐,然后,始終如此,直到我們驚得心慌,那個已經走出了我們視線的侍衛又轉了回來,似乎也是覺得那彌漫在空氣里的是不同尋常的不安,隱藏著的,是巨大的不知名的隱患。然而,終究是什么也沒有發生,又陡然地轉身走了。我久久不能忘記這一刻給我的震懾,因為,它常常發生在我們的心境和現實里。而輕松和侯孝賢,顯然是了然這種人生中無可避免的憂懼之心的。
看那空曠的舞臺,只一輪紙月,只幾枝荷花,便已經破解了春江何處之問,閉上眼睛,也可看那詩劇如何輾轉,在追求獨立人格與獨立價值的操守向度里,真正的文人,是永恒夜空里最孤獨的星。在侯孝賢的某個鏡頭里,精精兒與聶隱娘以殺手與刺客之勢對陣,搏殺后,成90°角,同時離開。朝向我們的是聶隱娘,那是一個長鏡頭,寂靜而肅殺。林地上,空留了精精兒的金箔面具,而身為刺客的聶隱娘,她的傷處,竟是肩背。都輸了吧,我想。但也都明白了,明白生了斷。只是苦了那詩人張若虛,他要問的,已不是這人間的愛恨情仇,他要問的,卻是那蒼茫的宇宙和無涯的時間。
我著迷于他的簡介,少有的因簡而博,又著迷于他是一個兵曹,絕非僅只書生。想來輕松也是因此,這才還他一個奇女子待月。在層層推進又步步疊加的誦讀里,時光,為我們鋪開一張透明的網,過去與未來像海水,我們卻是游戲在當下的魚。即使是那孔子,臨川也只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而到了張若虛那里,竟把人化成了春江花月夜,不生不滅。所以,我當時想對那個提問者說出輕松心里的話,不知可是這樣:“哪里來的才子與佳人,那待月就是若虛,那若虛就是待月,而他們,又都是我,是我們每一個人?”十五年后,青楓浦上,待月亡,明月生,詩隊在這時,方齊聲吟唱: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我們這個時代,終究也是要去的。我們,也必將像那待月一樣,終別青楓浦。就像那用冷兵器的聶隱娘,消失在唐的深處。然而,人生代代無窮盡,誰又能否認,那再見江月的人當中,沒有你與我?
這樣想著,便會把那就要流出的一滴淚,生生地咽回去。真正的悲劇的力量,也許正在于此。
上一篇:《五祖寺的秋》周火雄散文賞析
下一篇:《吾心歸處》尹影散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