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寒假,我讀初三,正在學校里補習功課,母親來找我。我讀初中兩年多,母親從來沒去過我的學校。當班主任把我從教室里叫出來,我剛走近門檻那兒,還沒邁腿,透過班主任細高瘦削的身材,我看到了母親的衣襟,一件月白色的褂子。那褂子,因為洗了多年,已經變成了灰白。母親怎么穿了這件衣服?她在冬天不都是穿著那件黑底暗紅格子的外套嗎?母親怎么來了學校?母親在娘家照看姥爺好多天了,怎么,難道?我踩在門檻上。班主任說:“你家里有事,收拾一下書,回家吧。”穿月白衣服的母親從班主任身后閃出來,我騰云駕霧般凌空一邁,右腳踩空了一級臺階,左腳趕緊支撐,還沒著地,右腳已經順著第三級臺階的邊沿滑下去,身子斜摔在教室門口的臺階上。
那一天,是臘月二十三,姥爺去世了。
以后,每年的臘月二十三,成了大舅、小舅、大姨、小姨和我們家在姥姥那里聚會的日子,我們要去墳頭燒紙。
姥爺去世后的第四年,姥爺忌日那天,天氣陰冷,我們都穿了加厚的棉襖棉褲,戴了可揣下兩只手的棉窩手。那時候,我們那地方的人不戴棉手套,感覺手套不暖和,都是拿家里的布頭和棉花縫制一個兩邊開口的圓筒形的窩手,兩只手揣進去,走路時戴上,抄著手,暖暖和和。那天,姥姥也把她的棉窩手拿出來,放在了炕上。我很好奇,姥姥的手從來不拾閑兒,不是做飯,就是縫衣,要不就是擦桌子抹板凳的,什么時候戴窩手?我的嘴就是那樣走直線,口隨心走,不由地問姥姥:“姥姥,你拿窩手出來干什么?”姥姥正在剝大白菜的老菜幫,打算剁餡,中午包白菜豬肉餡餃子,她邊剝菜邊說:“一會兒路上戴。”我馬上來了精神,跳下炕,湊到姥姥跟前:“姥姥,難道你也要和我們一起去上墳嗎?你不是從來沒跟著去過嗎?看來你真是想姥爺了。”那時候,我十九歲,正是情啊愛啊滿腦子滿心思縈繞的年齡,加上又看了那么多纏綿悱惻的言情影視劇、浪漫得要死要活的言情小說,還有那些不停地在電視臺的點歌臺播放的火辣的情歌,我的心思簡直如火如荼了。現在,有了現實版的古老的愛情劇,豈能放過?我好像馬上有了用武之地,打算調侃一下平時看起來心如止水紋風不動的姥姥。
我偏著腦袋笑瞇瞇地等下文。
嫩葉子厚菜幫的大白菜竟然順著姥姥的雙手一下子滾落到了地上,地面上有一層細細的爐灰,水潤的大白菜立刻變成了個大花臉。姥姥趕緊從矮凳上探起身,雙手抱起大白菜,嘴里嘟囔著:“唉,不中用了,連棵菜都拿不穩當了。”轉身去外間屋,拿盆洗菜。
那時,恰好母親、大姨和小姨三人從集市上買完供品回來了,我因為發現了驚天秘密,興奮難抑,立刻向她們有板有眼地大聲宣布:“告訴你們一件特大新聞吧。”大姨最愛和別人抬杠,她不屑地說:“你在屋子里鉆著,能有什么特大新聞?要說新聞,還得我講,我剛從集市上回來。”我從小愛跟大姨較真,于是拉長了聲調:“你那些事,沒什么轟動效應。我的新聞,是你們聽都沒聽過、想都沒想過的事情。”大姨在村戲班里是唱小旦的,聲兒特尖細,聽我這么一說,立馬鳥語婉轉地拿腔拿調:“咦——你倒是道來呀——”我順著大姨的小旦腔:“姥姥也要去上墳——”大姨比我還人來瘋,趕緊輕移蓮步,飄到外間屋,大喊一聲:“娘!你也要去上墳?”我像戲迷追劇情一樣,追到了外間屋。姥姥已經把菜洗好,放在案板上,用干布把白菜幫上的水擦干,邊擦邊說:“你們幾個去吧。我在家包餃子,回來你們就能吃上晌午飯了。”
我和大姨都愣在了一邊,感覺到了什么。小姨趕緊走過來打圓場,呵斥我倆:“你們兩個瘋子,整天瘋瘋癲癲的,怎么著?濟公轉世啊?去上墳怎么了?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去,你們倆,炕頭兒上暖和著去!”我和大姨灰溜溜地溜到了炕頭兒上,誰也不再說一句話。
那天,姥姥沒有去上墳。雖然我支著耳朵想聽小姨在外間屋細聲細語地勸說姥姥,但模模糊糊聽不真。
中午的白菜豬肉餡餃子可能油放少了,也可能鹽放少了,吃起來淡而無味。
一晃十幾年了,姥爺的忌日成了我心頭的恐慌。我一句戲言,斷了姥姥和姥爺哪怕在墳頭兒相會的可能。我狂熱地以為我能用新潮的情啊愛啊的觀念感染姥姥,以為姥姥的心思會因此如湖水般蕩漾、充滿活力,哪怕是思念,那也是情感的波動啊。但萬萬沒有想到,面對一個一生都將愛塵封在心底、言語上絲毫不露半點口風的上輩人,我不自量力的莽撞致使歷經四年思戀萌發的一株嫩芽猝然夭折了,那嫩芽本來可以長出兩片葉子,然后伸長莖稈,枝繁葉茂。那應該是一株多年生的草本植物,每年的那一天,會花開燦爛。也許,姥姥的心頭已經是一片沉積多年的沃土。十八歲嫁給姥爺,四十多年,雖然難免斗嘴斗氣,但那些相濡以沫幾十年走過來的夫妻生活足以使姥姥在孤寂的日子里一點點翻墾。那里面,有養料,有水源,有陽光,有田間小徑,有兒女的哭鬧,有一次次聽著姥爺披星戴月叩門的聲音,有拿到姥爺歷經周折從黑市上換回來的幾尺花布的竊喜,也有臨終的無言。無法放手,又只能撒手。
母親說:“你姥爺去世的時候,是握著你姥姥的手走的。”母親還說:“你姥爺沒說一句話,就閉上了眼睛,上牙緊緊地咬著下嘴唇。”那一幕,我沒在跟前,但在這十多年里,它卻像是長了想像的翅膀,不斷地在我眼前飛翔:姥姥布滿青筋的雙手,從姥爺干枯的手里一寸一寸地慢慢挪出來,然后一只手輕輕撫摸姥爺殘存的沒剩幾顆的牙齒,另一只手按在姥爺青灰色的嘴唇上,一次,兩次,三次,姥姥不忍太用力,也許是姥爺咬得實在太緊了。別人是幫亡人合上眼睛,姥姥是幫姥爺合上嘴唇。姥爺閉上眼睛,安心地走了,但有一樣東西,是要靠咬緊嘴唇才能防止它滑落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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