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一個軟件統計測試者去過的地方超過多少其他測試者,在那次統計中,我以為曾經去往的地方可以涵蓋其他未知的美景:張家界怪石嶙峋險峰聳立是山神的歸宿,九寨溝七彩斑斕清澈純凈仿佛仙女曾下凡來此,壺口瀑布奔流不停翻騰不止似驚雷的怒吼,額濟納黃沙漫天荒涼孤寂宛如大風之子在長嘯……高山仰止不止是壯麗,汪洋之色不僅僅是湛藍,云海的朦朧是磅礴也是縹緲,山澗的浮云有時雪白有時烏黑。其實,所到之處并非仙境。
魯迅說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與之相反,那些無人踏足的未知才是真的仙境。于是,我在暑期逃離了炎熱的京城,一路西行,經陜西、甘肅入青海到四川,途經千余公里藏區不毛之地,感受了海拔近5000米的無人區,領略世界高地的高傲、圣潔、質樸、雄渾以及獨有的地俗風情。
天空之鏡
對于天空之鏡的了解,更多的是來自南美洲的玻利維亞,也曾信誓旦旦,一定要用雙腳親身丈量一次南美洲。隨著對青海茶卡鹽湖的景觀發掘,那里已成為人滿為患的黑鹽湖,人們走下鹽場,經過不斷的翻動,鹽池底部黑色的泥土翻滾而上,讓本應是一片純白的夢境變成一個黑色的漩渦。聽茶卡鹽湖工作人員介紹,作為旅游勝地的茶卡已經沒有了往日的清澈透亮,而人們口中的天空之鏡實則非茶卡,應是無人知曉的莫河。可無人知,又哪里會是仙境?
抱著猜疑與期待,我凌晨五點便爬起來,穿好厚厚的羽絨服,背好相機,踏出樓門的一瞬間便被高原上清冷的空氣稀釋了血液,哆嗦了幾下,目測四件衣服、三條褲子的厚度也難抵洶涌而來的濕寒,便又回去乖乖加上一件秋羽絨。一夜無陽,一夜零度,沒有陽光與溫度的輔助,前一天暴雨的痕跡還在路面上阻礙著前行,亦步亦趨,小心翼翼地嘗試每一次步伐,遇到濕軟便如脫兔般離開,以防陷入鹽沙之中不能自拔。東邊略微有些光亮,在遙遠的地平線附近徘徊,縱觀滿眼烏云,肯定是看不到日出了,卻也是不甘心幾千公里長途跋涉的期許,硬著頭皮繼續向鹽湖走去。青藏高原的天氣總是讓人捉摸不定,好像川劇一樣說變臉就變臉。才走到半路,淅淅瀝瀝的小雨便滴落而下,連同極濕極寒的潮意穿身而過,令人不寒而栗。我不敢繼續前行,擔心背上的高科技照相機被雨水打濕,便在通往鹽湖中心的小崗亭的邊緣避雨,憑借崗亭微微的屋檐保護身后的相機。約摸十分鐘過后,雨漸漸變小,擔心片刻的停駐會錯過美景,便又一頭扎進雨中,抵著寒風,緩慢前行。
此時的天空漸漸變成一片藍色,就連云朵也被渲染,遠方的高山就像一面矮矮的墨綠色城墻,抵在世界盡頭,而這一大片冷色下,又是一片雪白的廣闊,有晶瑩的透亮,但也反射著天空的余色,泛著透明般的碧藍。湖天相接處,有一抹淡淡的明亮,不似陽光暖暖的光暈,微弱不可察,也并未照亮天際,看不到光柱的傾灑,只似霧蒙蒙中一盞昏黃的馬燈,點不明道路,看不清方向。漸漸地,天空一側的云霧散開,灑下一片粉紅色的溫柔,賦予鹽湖別樣的纏綿與溫暖,仿佛千年的冰面在圣光之下慢慢融化,從刺骨到和煦,從苦澀到香甜;云層從頭頂慢慢向天際彌漫,形成一抹抹薄云,稀疏著、漸變著向水天盡頭緩緩飄移靠近,在鹽湖安謐中,投下一幅倒影。鏡像的世界讓這一點小光芒更顯得珍貴而神圣,那個世界仿佛充滿無限粉紅色的期待與夢幻,像另一個國度遙遙在遠方。好景不長,隨著云霧散開,陽光不斷灑下,不再是聚簇成一小堆,而無限發散般向另一邊的鹽湖擴展,但由于光線的強度較低,只是稍稍拔開鹽湖上方的薄霧,并未如細雨般不斷傾灑。在朦朧間,鹽湖的大致景色收于眼底,不同于圖片上陽光明媚、湖面雪白、映襯著蔚藍天空,此時的仙境更像是披上一層神秘的紗衣,透露著一種氤氳之美。云面一半深一半淺,層層烏云蓋住了深色的天空,在縫隙之間漏出一抹蔚藍;光暈推開云朵,在卷曲的云彩中間泛著白色的光。湖上的鏡面也是深淺交疊,深色如黛,淺色似玉,層次分明,像一幅精雕細琢的油畫,搭配上面前鹽湖里踩出的一串串腳印,仿佛一位僧侶已經披著袈裟,手持衣缽,拄著儀杖,朝著圣地,沿著這條霧中之路,到達彼岸。初晨的鹽湖平靜而深邃,好似伸手一觸碰便會幻滅,小心翼翼地走進,仔細地踩在湖邊的朽木上,生怕自己的一不小心泛起陣陣漣漪。鹽湖徜徉在天地之間,映襯著天空的樣子,真實中帶有朦朧,模糊中帶有清晰,像是能照到內心最深處,不帶一點遮蔽與借口。
前方的湖邊有幾個人,他們有的端著相機,有的張開手臂,無論你是什么樣子,鏡中仍有另一個你,那一舉一動活生生地就是你,可那又是誰呢?或矯揉,或造作,或落落大方,或畏畏縮縮,鏡中的現實,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你的心靈沉穩倒映出來了嗎?你的善良美麗找出來了嗎?猜不透,望著鏡中人,抬眼看世界,真實與虛假就好似在一瞬間。
虔誠,瑪尼堆
在大大小小的石頭集壘起來的塔堆上,一張張經幡系于繩上,如塔一般傾瀉而下,紅、藍、黃、綠在風雨中飄搖,在盈盈的藍天下,在純純的云朵中,在寒風呼嘯的高山上,在一望無際的草場上……
瑪尼堆的起源據說早于格薩爾王統一西藏,大約與印度佛教傳入西藏的公元700年相近,始于藏民對吉祥物石頭和藏傳佛教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吽”的虔信、崇拜。有別于其他宗教的藏傳佛教,自從它的誕生到發展都充滿著傳奇色彩,甚至難以觸摸的神話味道,無論是活佛降生的預知方位,還是摸頂圣禮的崇高禮遇,都帶有藏傳佛教獨有的文化與信仰、禮儀。藏民的虔誠與信仰始于腳下的土地、與生俱來,男女老幼對佛教文化情深意篤,對佛事活動視為神圣,人們常常用刀筆耕耘,在簡易的石頭上刻上經文、佛像和吉祥圖案,飾以色彩,使其變為瑪尼石。每逢吉日良辰,藏民們拿著瑪尼石,一邊神圣地用額頭觸碰,一邊虔誠地默誦經詞和發自內心的祈愿,一邊搖著轉經筒,按順時針方向環繞轉圈,然后把瑪尼石丟向石堆。天長日久,一座座瑪尼堆拔地而起、愈壘愈高,蔚為壯觀。
藏民向著佛教殿堂和瑪尼堆朝圣的每一步,都是一種虔誠的追求,從遙遠的家鄉去高山之上的圣殿朝拜,無論是由于家門不幸,亦或只是祈求福澤安康,都帶著超然灑脫之心,帶著堅定的追求信念,不畏艱難、不畏困苦,一步一個腳印、一步磕一個頭,步步指向信仰的高地,即便萬里之遙、險象環生,都義無反顧。
海拔4700米的高地上、空曠的草場上、仰望的山頭上都是彩色經幡的痕跡,哪怕僅僅是用于放牧的草場,都可以望見經幡飄揚、色彩絢爛。當你驅車在無人區,望見曾有人煙的地方,是否略微會感覺到一絲溫暖?那是藏民曾經棲息之地、心靈依托的場所,并非不毛之地。曾有虔誠的教徒在此地用石頭壘砌瑪尼堆,將一張張經幡系在繩上,他們在佛祖的經文下叩著長頭,喃喃誦經,手搖轉經筒,一遍遍念誦佛經的偉大與神圣,一遍遍旋轉,有的甚至旋轉幾十遍幾百遍。為的是超度人生,驅散邪惡與災禍,立起心中不朽的信仰明燈。
當清晨、當篝火綻放、當風起云涌、當陽光灑下,都會有扎著長辮的老人,身著粗陋陳舊的藏袍,挽起一邊的衣袖,露出黑黝黝粗糙的皮膚,轉動著磨得光亮的轉經筒,信步徐徐而來,繞著瑪尼堆轉著圈,口中小聲地念誦,時而微閉雙眼,時而眺望遠方,時而仰望藍天,她安詳、靜謐、泰然、虔誠,就這樣緩緩走完三圈又悄然離去。這里的一切在經過千萬遍經文的洗禮下,承載著佛祖的普度眾生,庇護著這一方水土。點一盞酥油,燃上蓮花燈,再將額頭叩首在佛祖前,手中撥著一顆顆的佛珠,佛法的無邊與佑澤化開珠子的薄皮,讓油光的細膩從內滲透到外,便成為最好的護身符,常伴左右、耳鬢廝磨,成為精神與靈魂的支撐。
城中的寺院清幽、高山之上的廟宇安寧,伴著寒風與凜冽,只有瑪尼堆在千里之外的高地上吟唱……
遙遠的你
從茶卡到達日的路程是高海拔的一天,走過平坦的公路,再走在高原小道顛簸的石子路上就顯得力不從心,周邊是高原奇景,湛藍的天空中飄著朵朵白云,黃綠相間的植被覆蓋遠處的高山,腳下的草叢中野花遍地,前方的草原中還有一簇簇水池泛著波光,偶有一群群牦牛悠閑地吃草,地鼠們也在草原上靈活地竄來竄去,一派生機勃勃與自然和諧之美。
幸運之時,會看到一兩只藏獒在草原上悠閑散步,肥大的腦袋在脖頸上左右晃動,一身黑色的皮毛隨風擺動,就像一只威風凜凜的小獅子。藏獒產于我國青藏高原的高寒地帶,最早記載于公元1300年世界旅行家馬可·波羅的游記中,屬于最兇猛、最古老、最稀有的犬科動物。它們一個個體大如驢、奔馳如虎、吼聲如獅,被譽為“天狗”,是高原的王者。藏獒與軍犬都有忠誠的品質和基因,但軍犬比藏獒智慧的是有寬泛的識別能力,對于穿軍裝的軍人較為友好,但藏獒除主人外會向一切陌生者發起慘不忍睹的攻擊,甚至會剝奪生命。在《藏地密碼》中,闡述藏獒是高貴的奴仆,有超越狼族的血脈,在古代更是被先民們奉為神靈,不僅僅是因為血統,更重要的還是藏獒身上的堅韌與兇悍。更有傳說,藏獒是狼族衍變來的,曾是統領狼族的先知,比狼族更為勇猛與強大。在路途中,我曾在無意間撞入一間路邊的空房子,待到走出瞄見右手邊正有一只藏獒緩緩靠近,嚇得凈是面露苦相地小心挪動,害怕跑起會驚動它,一步一回頭觀察其走勢,待到安全距離,立馬撒腿就跑,嚇得膽戰心驚、刻骨銘心。
車子在無人區的高原奔馳,就好似一匹駿馬,瀟灑、暢快、自由,而前面的道路上不時有牦牛、地鼠竄來竄去。突然,有一只尖耳動物飛快地竄過路面向著另一邊的高地跑去,只聽見一聲“狼!”,車子瞬間剎車停了下來,發出一陣刺耳的響聲,打開車窗,那只小東西也停下來望著我們。那是一匹金黃色皮毛的狼,身子約摸也就一米多,雙耳立起,像狐貍一般,黑漆漆的雙眼炯炯有神,身上的毛厚重而挺立,長長的尾巴垂在身后。它望著我們,沒有動,瞬間又轉頭繼續跑遠,彈跳在草原之間。對視的那一秒約摸有好久,我們沒有動沒有說話,就這樣靜靜地望著對方,提防著、試探著,都在窺視對方的行動與攻擊性。
那是一種人與動物之間不常有的對視,與寵物之間的對視是溫暖的,動物園中的對視是憐憫的,野外,那是現代文明與自然文明的切磋。或許新開發的路段早已打擾了它們的棲息地,人們的身影對于它們已不陌生,相互對望,然后掉頭離開,更像是這種關系理應存在的方式,沒有沖突,也沒有親昵,就好像一路上看到的花花草草般,轉頭就是過往。察覺到我們對它沒有敵意、沒有威脅便掉頭離開的這種舉措是動物們之間常有的交流。而在現代社會,我們更多的是疏離的客套與假意的親密,直截了當的轉頭離開不像是人這個動物該發出的行為,就這樣,遙遠的自我與桀驁不羈慢慢轉化為圓滑的嘴臉。
遙遠的你,就好似這一匹狼,在廣袤的高原大地上飛奔,無拘無束,于高山盡頭長嘯;遙遠的你,就是這一匹狼,與我對望半晌,最后,我們掉頭,不再回首,永難再見。
曾踏足多少美景還信誓旦旦許諾今生今世要再次前往,曾懷揣多少向往期待重走年少時的夢境,曾認為世上有多少的如果讓我們再來一遍。每每當我有這些想法時都會強烈抑制住自己無邊的想象,讓自我沉浸在這一刻,享受這一刻,珍惜這一刻,將美好永遠封存。通往仙境的路途是崎嶇艱險的,甚至在沒有其他交通工具的高原無人區都讓我產生一絲絲莫名的擔憂與恐懼,惡劣的天氣、缺氧的環境、糟糕的路況加上不爭氣的體質,一切需要再重新考慮的諸多因素會阻礙一次次的前行。即使甩下諸多困難,迎難而上,卻也是再找不回初心,再也無法用那些無與倫比的辭藻形容云云,再也抓不住野狼一瞬而逝的尾巴,再也不會像當初如孩童一樣好奇地張望窗外,然后欣喜地跳下車與那一刻的大自然擁抱。那時的我應當只會淡淡說一句:這個地方我來過。
于是,沒有曾經,更沒有如果,那些我們不再有機會踏足的過往便成了最美的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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