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于敏
【原文】:
上次來杭州,有一天碰上陰雨。“冒雨游山也莫嫌,卻緣山色雨中添”,想起這兩句詩,就去攀玉皇山。拾級而上,路濕苔滑,一會兒渾身汗漉漉的了。美好的事物要辛勤地探索,果然!云氣滃滃蒙蒙,一派淡灰色的調子。襯托著這個背景,掛了萬千水珠的竹子格外青翠。站在山頂上,一邊可以俯瞰錢塘江。江水浩浩渺渺,從霧迷云封的天邊曲折而下。對面的蕭山只是一抹淡淡的青影。
山頂上風大雨大只好在荼榭里避雨。窗外翠竹搖曳,從這里遠望,一種奇特的、出乎意想的美景使我驚呆了。西湖宛如墨染了一般,完全變成濃黑的了。“波漂菰米沉云黑”,信然!“沉云黑”三字出自胸臆,也還是得于自然。中國畫里有一派米點山水,用飽墨渾灑大大小小的點子,或疏或密,或濃或淡,用來表現山雨空溟的景色。我一向以為這種技法寫意太甚,用處是不大的。不想一個偶然的機會糾正了我的看法。湖水是濃黑的,而蘇堤則是一條白色的帶子,堤上的六橋竟宛如白玉雕刻的了。變幻的天工造成奇特的黑白對比,這美是我平生未見的。要在畫面上傳神地寫實,似乎非米點的技法莫辦。
這次來杭州,一下火車,碰巧又是個雨天。“湖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這兩句詩提起我的興致,又冒雨去泛湖。蒼茫的湖上只有我一葉扁舟,可見象我這樣的瘋子原是不多的。雖然全身淋濕,我絲毫也不后悔。上次雨中登山,領略了非常的湖景,這次乘雨泛舟,又欣賞了出奇的山色。雨中的山色,其美妙完全在若有若無之中。若說它有,它隨著浮動的輕紗一般的云影,明明已經化作蒸騰的霧氣。若說它無,它在云霧開豁之間,又時時顯露出淡青色的、變幻多姿的、隱隱約約的、重重疊疊的曲線。若無,頗感神奇;若有,倍覺親切。要傳神地描繪這幅景致,也只有用米點的技法。
“行萬里路,讀萬卷書”這是清代學者顧亭林的主張。這個“萬”字很有意思。美是無窮的,正象宇宙是無窮的,人生是無窮的,要在無窮中有一得之見,真得在“萬”字上下功夫。為了認識一個客觀事物,不怕探索一萬次,這種勇氣本身就是美的。
我這個怪人引起船娘的好奇,而她的身世卻也喚起我無限的同情。她叫柳阿巧,八歲就劃船,朝朝暮暮,伴著一支槳兒,度過了二十二個年頭。她是一部西湖的活歷史。日本兵,國民黨,達官,權吏,闊老,貴婦,給船戶帶來災難,給西湖帶來荒廢。阿巧和她的伙伴,天蒙蒙亮就站在高大的臺階下邊,向門深似海的宅邸窺探,心情緊張得氣也出不來了。能攬到一個顧客么?能得到一天的口糧么?有時攬到顧客,也不一定得到報酬,因為還有船租和把頭的剝削。蘇堤荒蕪了,任是鶯歌三月,它也沒有春曉。湖水淤塞了,一灣濁流,怎能映出清朗的月色!柳浪聞鶯辟為殺人場,黑夜傳出凄歷的槍聲。在一帶山坳里有一處碧瓦的高樓,據阿巧指點,原是楊虎的別墅。我記起來了,在國民黨罪惡統治的年代,楊虎是淞滬警備司令,而上海國民黨的頭子叫陳群,所以統名為“虎群狗黨”。這些野獸的爪牙,曾經瀝下多少革命先驅者的血,其中就有左翼文學先驅者的血。為了這事,魯迅曾經寫過《為了忘卻的記念》,其中一首七言律詩我至今還牢牢地記得:“……夢里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好一個“怒”字!怒不可遏的中國人民在趕走了虎群狗黨,奪回了全中國,也奪回了西湖的美。
可是我何必緬懷往事。柳阿巧坐在船頭正從回憶里醒過來。她展眉而笑,宛如輕風拂起湖面的漣漪。既然現在生活在幸福中間,她怎能不笑。對于最近兩年的災害,她沒有悲嘆,沒有驚慌,沒有失望。她當前的生活不算富裕,但是有了確實的保證。她是西湖公社的一員,得的是月薪,不怕淡季,不怕風雨,也不怕生活中有什么變故。她不久以前生了個嬰兒,在公社的托兒所里喂得胖胖的了。她的大兒子正在上海讀中學,提到這一點,她心里的歡喜不禁滿溢在臉上。幾時見過船娘的兒子讀過中學呢?她沒有任何后顧之憂,她滿心歡暢地駕起輕舟,把游客送到這里那里。她在欸乃聲中送走了屈辱,迎來了幸福,也在欸乃聲中展望更好的明天。她是西湖韻主人,而幸福的主人都是好客的。她熱情地為我指點,為我解說,很怕我忽略了她從小就熟悉的西湖的美。
這時細雨霏霏,水天一色。阿巧送我到三潭印月,我就棄舟登岸。正是紅瘦綠肥的暮春時節,但是西湖的花卉四時不斷。我走過曲折的石橋,橋下的睡蓮正沉睡未醒。杜鵑正盛開,白的如棉如雪,這的如火如血,一叢叢點綴在綠樹修竹中間。杜若生在水邊,很象蘭花,但是不象蘭花那么嬌氣,它繁茂得狠,茁壯得很。醉人的香氣撲面而來,很難分清這是哪一種花的香氣。在這個天地里,那綠茸茸的細草,那碧瑩瑩的苔蘚,似乎也都散發出清香。三潭在湖的中心,從這里引頸四望,南北雙峰早己裹在層云里,看不清了。柳浪和花港隱沒在濃綠里,偶爾露出影子似的飛檐。南屏山下閃爍著點點的金色,這是凈慈寺的琉璃瓦。所有這一切都披上細雨的網。雨絲時疏時密,景色因而瞬息變化。如今勉強地見諸文字,自然無法捕捉那種空靈的意境。
細細想來,若論水,西湖不及太湖,不及洱海;若論山,雙峰不及雁蕩,更不及黃山。為什么西湖的聲名特高,吸引著特多的游人?是因為湖山掩映,相得益彰么?是因為陰睛明晦,湖的山變化四時無窮么?后來游靈隱,我才想通了這個問題。這里峰巒挺秀,樹木參天,流水潺湲,正是“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山名飛來峰,下有許多石洞,最大的曰“龍弘”,其中倒懸著許多冰柱一般的石鐘乳。石壁上有千年以來歷代的石刻佛像,其中不少藝術珍品。在洞的深處,有自然形成裂隙,仰首窺視,可以看見一線蒼天,所以名曰“一線天”。這么清幽的地方,誰見了能不驚嘆!但是人們流連不去,不只因為有這山、這樹、這泉、這洞、這石刻,還因為有一座莊嚴的廟宇;又不只因為有這廟宇,還因為與這廟宇相關的有一個為人民所喜愛的人物,他對權貴嘻笑怒罵,對平民扶危濟困,就是在傳說中被神化了的濟顛僧。自然的美,人工的美,倫理的美,這一切綜合為美的極致。
后來游岳廟,我的想法更得到證實。從建筑藝術上著眼,岳廟并無特色;從造型藝術上看,岳飛的塑像更是不倫不類。但是這里的游人四時不斷。有誰到西湖而不來瞻仰岳廟的呢!我想是很少的。如果西湖只有山水之秀和林壑之美,而沒有岳飛、于謙、張蒼水、秋瑾這班氣壯山河的民族英雄,沒有白居易、蘇軾、林逋這些光昭古今的詩人,沒有傳為佳話的白娘子和蘇小小,那么可以設想,人們的興味是不會這么濃厚的。我們瞻仰岳廟而高歌岳飛的《滿江紅》,漫步南屏而暗誦張蒼水的《絕命詩》;我們流連在蘇堤上而追憶蘇東坡的“六橋橫絕天漢上,北山始與南屏通”,登孤山和放鶴亭而低吟林和靖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在這里,自然與人的功業與人的創造融為一體。相得益彰的不只山和水,還有自然和人。
人和自然的關系也正如人和人的關系,日夕相處而后情誼彌篤。我的住所距花港很近,每天早晚在這里散步,每天都更覺得不忍離去。一帶屏障的薔薇架是入門的地方。薔薇正盛開,吐出清冽的香氣。入門以后,夾道是婆娑的修竹,是亭亭直立的雪松,是含苞未放的玉蘭。一堵湖石山遮住去路,沿鵝石的曲徑而上,見一古樸的敞亭,周圍的色彩豐富極了。有什么大畫家能區別這千差萬別的綠和紅么?我不知道。杜鵑早已零落,芍藥正在競芳。湖石根下,曲徑兩旁,一叢叢,一球球,丹紅的,絳紫的,米黃的,雪白的,都在笑靨迎人。你捧一朵花在手里,你會覺得她戰戰兢兢,似乎不勝嬌羞。花氣襲人,特別在艷陽天氣是如此。濃香沁入肺腑,你好象就要醉倒在花下。下山,步過綠氈一般的草坪。在幾行垂柳外邊,就是曲折的石橋和魚池,其中有幾萬條金色的鯉魚。你拍拍手,它們就成群結隊而來,張口和你寒喧。更向前走,沿著曲折的石欄,繞過一幢畫樓,進入一個幽靜的竹院。走出花墻。一帶長堤橫在面前,這正是綠蔭婆娑的蘇堤。蘇堤外邊,豁然開朗的是綠水平平的西湖。站上映波橋,你最好極目看那湖中的倒影。湖心亭和三潭印月歷歷在目,而在遠方的對岸,是秀麗的孤山,是長虹般的斷橋,是佇立在寶石山上的莊嚴的保俶塔。
一般人都喜歡在晴朗的日子出游。我偏愛在非常的時間尋訪非常的美。有一個濃霧的早晨,我來到堤邊。四處迷迷茫茫,山和湖都不見了,面前只有看不透的乳白色的混沌。欸乃之聲由遠而近,和悅耳的鳥聲相應和。白色的空洞里隱隱約約有一個點子,而后,一只船的輪廓漸漸顯露出來。這是這一天最早的一只游艇。又有一個月夜,我坐在蘇堤的長椅上。朦朧的月色投下神秘的影子,在水面上撒開浮動不定的光,好似無數的銀魚兒在那里跳動。周圍很靜,魚兒也就大膽了,都悄悄地來到水邊,不時一翻身子,躍出水面,好象要窺探人間的奧秘。聽到濺水聲,一個銀亮的物體在水面上一閃,轉眼又不見了。
初來的時候,看見樹木花卉特盛,以為這地方得天獨厚。住久了才知道也不盡然。游客來到這里,時時會發出驚嘆。“這石徑多么清潔,簡直是纖塵不染!”他未必知道,每天清早,有許多園林工人掌起長柄竹帚,在掃除枯枝敗葉。“這蒙茸茸的草坪多么碧綠,好象鋪上了絨毯!”他哪里知道,哪怕是烈日當空,也有女工戴起竹笠,蹲在地上,一棵棵拔掉那雜草。不經過幾天的觀察,誰能知道,時時有園林工人,提著唧筒,向樹木花卉噴射藥水;推起沉重的車子,移植盛開的花卉,剔除那些衰敗了的,使一片姹紫嫣紅永遠嬌艷;扛起高梯和竹竿,一棵棵扶正雪松,使它們永遠保持亭亭直立的身姿。知道了這一切,我每次看見一花一葉落地,都覺得非常可惜,因為一花一葉里正不知包含了多少勞動。想到這些花和葉混合在泥土里,成為新的養料,培育出新的美,又只好釋然于懷。我記得上次來時,夜里聽見叮叮咚咚的響聲。問起來,才知道是吸泥船在晝夜不停地工作。吸泥工人早已不知去向,但是留給我們清朗朗的湖水。啊,千千萬萬人付出勞動,我們才能享受到西湖的美。
西湖的美是不朽的,因為勞動者是不朽的。勞動者是不朽的。
我常常在湖濱遇見柳阿巧。她每次見了我,圓圓的曬紅的臉上總是浮起純真的親切的笑。她會忘記我這個游客,因為我不過是千千萬萬游客中的一個。但是我可永遠不會忘記柳阿巧。每次遠望湖上的船影,我總要細細地諦視。她那俯仰自如,用長槳點破水面的姿影,已經在我的眼網上成為永久的視象。柳阿巧們和園藝工人們啟發了我,使我接近一條真理:勞動人民最懂得美,最能保護美,也最能創造美。只是在這個意義上,西湖的美才是永久的。
一九六一年七月
【作者簡介】:
于敏(1914—— ),原名于民,山東省濰縣人,當代作家。有電影劇本、小說、散文、報告文學、文藝論文等多種作品。
【鑒賞】:
《西湖即景》是一篇優美的抒情游記。作者飽覽了西湖的自然美景,并通過對聯系著西湖的傳說和個人經歷的所聞所感,引導讀者共鑒這自然和人類合創的美,發掘著世界深處的內在潛質,抒發著心中豁然開朗的明快與覺悟,讀來頗覺親切。
作者多次游歷西湖,因此以一個老游人的身份引導我們這些新來者,去欣賞西湖的大自然中的美,去尋找西湖中蕩漾的無形的美,繼而深入挖掘寄托在西湖上的情感的深層意義和本質,是一種視覺、情感和精神觀念上的享受和陶冶。作者緊緊圍繞著游覽路跡,一路上,在吟誦著優美的古詩的陶醉中,品賞著西湖的各處勝景。西湖給予作者不少疑問的答案,也給予作者許多遐想和思考。在這里,借途中搭船,介紹了船娘柳阿巧的身世經歷,自然而不露痕跡地寫出了新舊兩個西湖的兩種氣氛,同樣是一種景物,欣賞人在這兩種氣氛中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雖然有無限美好的自然景色,但是,在腥風血雨的不協調中,同樣也沒有美對人的靈魂的激動和啟發。作者深入地順著自己的思路探尋下去,欣喜地發現隱藏在西湖的美的背后,有一種看不見、觸不到的無形的東西,這就是人的勞動的美,也正是寄托在西湖上的美好的本質。自然的美,浸透著人工的想象和創造,無數人欣賞著西湖的自然風光,同時也在創造著新的美:美的傳說、美的景物、美的精神,作者由衷地書寫著對美的贊嘆,對創造美的勞動的熱愛和對這一切的主人——人民的崇敬,作者這種感觸是在游覽中自然而然地萌生、深化的,結合著一路水光漣滟,紅墻綠樹的秀麗景色,在親切真摯的筆調中,娓娓道來,令人心曠神怡之外,從心底信服這個啟迪。作品最突出的優點也正是在于這種親切之中的開導和自然流暢的情物的結合——自然的、人工的和倫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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