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爺爺去世前,讓我把這把椅子帶回了我的家。那是爺爺的“傳家寶”,他沒傳給他的兒子們,卻傳給了我——他這個已出嫁的孫女。
想起這些我就難過,爺爺得的是胃癌,查出時已是晚期。手術后,醫生斷言爺爺最多還有半年時間。但出乎意料又讓我們喜出望外的是,爺爺活了一年半。那一年多,他仍如往常一樣說笑,家里人都瞞著他,沒人跟爺爺說他的病情。可是有一次我卻說漏了嘴,忘記是跟爺爺談到什么事了,本來都挺開心,無意間看到那把椅子在旁邊,我脫口而出“以后這把椅子給我……”話沒說完,爺爺猛地抬起頭,怔怔地盯住我,臉上迅速漫過一片烏云。我下意識地捂住嘴,慌慌張張躲開爺爺的目光,不敢再說什么,也不敢補充或解釋,怕遮遮掩掩反而更讓爺爺起疑。都說查出癌癥的人警覺,那個瞬間我是真感覺到了。屋子里靜得可怕,還是爺爺打破了這凝固了的空氣,恢復了之前說笑的樣子,繼續和我談論起來。
“以后”,什么以后?爺爺死了以后嗎?我怎么能當著爺爺的面說出這樣的話!爺爺不糊涂,他肯定也往壞處猜測過自己的病,只是不愿接受那種現實,心存僥幸,希望那不是真的。我竟冒出了這么一句,對爺爺是怎樣的傷害呀!
這之后好久,我都在自責,可是爺爺卻沒有流露過任何介意和怪罪的意思。妞妞剛會走的時候我帶她去看爺爺,妞妞喜歡爬這把椅子,半圈的扶手,彎彎的椅背,很穩當。她坐在上面,端端正正的,像個小大人,爺爺看著高興得張著嘴巴直笑。因心有愧疚,有幾次我還悄悄留意,我看到爺爺投向妞妞的仍是滿眼的慈愛——那是我的女兒呵——他的重外甥女,那么調皮,能鬧騰,吱吱呀呀地繞著椅子爬上爬下,爺爺也沒有一丁點兒的不耐煩,還笑著說我小的時候也喜歡爬這把椅子。
多少年來我一直在想,我那句沒心沒肺的混賬話,起了多么壞的作用!或許從那一刻起,爺爺確定無疑地明白了自己得的是絕癥,明白了自己的生命已無可挽回地走到了盡頭,從那爺爺就再沒問過自己得的是啥病。但他的精神卻沒有垮,他一直很樂觀,跟我們又說又笑,現在看,那是他不愿讓我們為他憂慮、為他痛苦啊!他一天天地裝作輕松,一直裝到生命的最后,而在他意識到即將不久于人世的時候,又特意讓我搬走他的椅子……
二
爺爺年輕時就遠離家鄉,去了濟南。濟南雖是省城,但爺爺是在一個釀造廠當工人,干苦力活。剛去的幾年干的活都很重——扛麻袋包,每天扛幾百個;他那么壯的身體,卻累得夜里腿抽筋。但他咬著牙堅持,除了為能吃飽飯,還想多少給家里捎點錢來。熬了好幾年終于在那里穩定下來,還有了一個城里戶口,工種也輕松了。
奶奶和我們在老家生活,我從小跟奶奶住,爺爺逢年過節才回家。爺爺對于小時候的我來說,就是一個陌生人。雖然爺爺總是笑著,說話或不說話的時候臉上都帶著笑,我卻覺得生疏,總遠遠地躲著他,稱他是“濟南來的爺爺”,不確信那就是我的親爺爺。有時候,我也怯怯地跑去喊聲“爺爺”,抓一把桌子上的糖就跑。到外面轉一圈兒,吃完了糖,在門框上倚一會兒,又鼓起勇氣進屋叫“爺爺”。爺爺趕緊從椅子里欠起身子,用手推推桌子上的糖,眉開眼笑地示意我去拿。那是從濟南買來的,村里買不到,那些好看的糖紙我見都沒見過。我抓了糖跑出去的時候,常聽見背后有爺爺哈哈的笑聲。
童年的記憶好溫馨,那些糖紙被我夾在一本書里,保存了多年。但對爺爺的生疏和叫一聲“爺爺”抓糖就跑的細節卻是從爺爺口中聽來的,我根本不記得了,而爺爺每次說起來都津津有味,看上去像嚼一枚橄欖果。
爺爺退休回家后,我才和他逐漸熟悉起來。
那幾年,我們家開始“脫貧”。爸爸找人拉石頭,拉磚、沙子,蓋起六間磚瓦房,各屋的家具也買了新的,陸陸續續地添置了沙發、床、衣柜,把原來那些八仙桌、椅子都換了。爺爺一邊攢著積蓄悄悄給家里一些添補,一邊譴責爸爸好排場。我去爺爺屋里玩,看見那把圈椅還留在客廳,就問爺爺:“這把舊椅子還要嗎?”爺爺看著那把椅子,沉了一會兒,說這把椅子是老爺爺小時候的,也可能更早些。他說老爺爺小的時候家里就有,具體什么時候做的連老爺爺也不清楚。我知道老爺爺享年84歲,那么這把椅子起碼比老爺爺還要“老”,至少百歲了吧?
爺爺說,老爺爺那一輩兄弟兩人,很窮,家徒四壁,幾乎沒有什么家什,就只有這一把椅子,全家人視若珍寶,家里有重要事情的時候家長才舍得搬出來坐坐。那時候老爺爺正當年,虎背熊腰,渾身是力氣。又很勤勞,地里的活路樣樣拿得起,放得下,家里也拾掇得有頭有緒。他最“宏偉”的愿望是,種好莊稼,有了錢置點家具,讓這個家像個樣。但在泥土里滾了一輩子,腰彎肩塌了,他的這個夢也沒做成,全家還是只有這把椅子。老爺爺心有不甘地“走”了,他把這把椅子和他改變家境的心愿留給了爺爺。
老爺爺的哥哥娶的是鄰村一位能說會道的女人,她好像懂一些一般人不懂的事情:誰家的孩子“嚇著”了,都找她去給“叫魂”。我們家沒有人太當真,并不完全信這種事,卻也沒有誰阻攔她,因為大老奶奶人好,給別人“叫魂”不收糧也不收錢,給我們家帶來了好人緣。有時候來“叫魂”的人直接到我們家,就讓孩子坐在這把椅子上。也怪,常常,孩子坐上這把圈椅,還沒等“叫魂”,那病就好了一半。我們家在村子里口碑特別好,是不是有這把椅子的一份功勞?
爺爺說這些的時候,眼睛里閃著不易察覺的淚花。我輕輕地走到圈椅邊,心里也涌動一種別樣的情感,對這把椅子刮目相看了,沒想到它還有這么多的內涵、這么多的故事……
三
爸爸和大爺是爺爺的驕傲。爸爸和大爺在我們村都稱得上是有出息的人。大爺讀書多,當了鄉長,我經常看見他騎著自行車去鄰鄉的那個鄉政府上班。爸爸當兵回來,在一個鄉鎮企業當廠長。爺爺默默地支持著他的兩個兒子,讓他們各自做好自己的事業。
來找爸爸和大爺辦事的人很多,而且多是些有頭有臉的人,這樣,家里的陳設就得上點檔次,家具不斷更新。漂亮的家具讓滿屋生輝,誰還稀罕這把破舊的圈椅?叫人不解的是,爺爺卻依然對它愛惜如昨。爸爸曾動過把圈椅扔掉的念頭,一向慈善的爺爺發了脾氣:“你連我一塊趕出去好了!”爸爸是個孝子,沒辦法,他只好由著爺爺。
我參加工作后,周末盡量擠出時間回來看望爺爺,這是爺爺最高興、話最多的時候,他總是說我小時候如何如何。爺爺說,我小時候最愿意去照相,照相時卻又不笑一笑,只是睜大眼睛看著那個蒙著黑布的“大機器”,大人怎么逗也不奏效,可只要一倚在奶奶的腿邊、坐在那把圈椅上就行了。還說有一天村里來了個照相的,這可是稀罕事,奶奶抱著我就去。我剛會走路,個頭夠不著照相機的鏡頭,奶奶又不敢松開手讓我站到板凳上,就回家去搬圈椅——奶奶有氣管炎,一走路就喘,可為了照相的那幾秒鐘,為了讓我站得穩當些,她氣喘吁吁地繞過幾條胡同——我踩著那把椅子,懷里抱著爺爺買的小布熊,拍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張照片。
奶奶先于爺爺去世了,雖然大爺、爸爸并不反對爺爺續弦,爺爺卻沒再找個老伴兒。他與村里的人一塊兒去趕集,或去河邊、地頭轉轉,和那些老頭兒下下棋、喝喝茶,看上去挺快活,但一個人在家的時候,還是看出他其實很孤獨。特別是農忙時節,沒有人陪他玩,他就只有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發呆。他看一會兒閑書,停下,用手輕輕地拍椅子扶手,像拍嬰兒的小腦袋瓜兒一樣含著柔情。有一次我看見他在墻根兒下坐了半下午,天近黃昏了還縮在圈椅里,暮色一點一點地把他包圍,一層一層地把他臉上的憂傷涂厚……
一個人在外生活了多年,爺爺在衣食住行方面打理得都很好。他會包水餃、餛飩,做手搟面,還會織毛衣。我織毛衣就是爺爺教的。又教我織圍巾,兩根針一行一行地來回織,然后教我幾種圖案和花樣。我常常在爺爺身邊學著織,在那把圈椅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織了拆,拆了織,反正也沒人圍我織的圍巾,只是一種消遣,我喜歡那種氛圍。到了該吃飯的時候,爺爺已經炒好菜、做好飯。我就陪著爺爺喝點啤酒,院子里有個石桌,我坐那把圈椅,爺爺坐另一把椅子,我們在那棵槐樹下一人拿一個易拉罐,一邊喝,一邊說話,或者不說話,都愜意得很。我和爺爺之間有一種默契,而那些溫暖的畫面里,似乎都有圈椅在場。
病魔兇殘地撕咬著爺爺的生命,這年深冬,爺爺躺在床上連坐都坐不起來了,可最后幾天他還側過頭讓爸爸幫他刷牙。他干凈了一輩子,他還要干凈地活下去,他還沒活夠。他臨終的兩周前,我回去看他,他叫我貼近他,他攥住我的手,有氣無力地說:“你喜歡這把圈椅,你把它帶走吧,我早就想給你了……”見我擦眼淚,爺爺卻笑笑,安慰我:“孫女不哭,不哭……”說他以前織的那件毛衣袖子壞了,讓我給他拆了重新織一下袖子,說明年春天他還要穿。可是,爺爺,我還沒來得及織呢,明年春天還沒到呢,您……怎就舍得離我們而去……
現在,這把椅子就擺在我臥室的陽臺上。十多年來,我搬過幾次家,家具換了又換,留下來的屈指可數,可這把椅子卻一直跟著我。它的質料并不是如今很時興、備受人們青睞的黃花梨,而是最最普通的柳木,但在我心目中,它卻珍貴無比。我常常坐坐它,摸摸它,那種親切的感覺無法形容。簡潔,古樸,原木色的表皮泛著手摸出的光亮,我常常凝視著它,陷入無邊的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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