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有多重?是否有人稱量?不得而知。但是,那一個晚上,月光灑落到皇都侗寨石板路上時,我分明聽到了她的聲音。
那是一個銀光如梭的夜晚。我和幾位朋友投宿在皇都侗寨臨河的一家旅館里,由于高興,晚飯時大家都喝高了,還不到十點便都各回房間倒頭大睡。半夜,我從夢中醒來,睜開朦朧睡眼,看到房間里滿是玉色的光彩。原來,我沒有拉攏窗簾,融融的月光從窗口漫進了房間。這讓我一陣欣喜,好久沒有享受如此的月光了。多年來,居住的環(huán)境是高樓比肩高樓,空氣里彌漫著車輛的廢氣和塵粒。晚上開窗透氣時,除了車水馬龍的喧囂灌進窗來之外,很難欣賞到如此美妙的月光。此時,窗外水月一色,寂靜無聲。一時,宋代司馬光“笙歌散后人初醒,深院月斜人靜”的詩句和張東輝歌曲《月光落地的聲音》縈繞心田。我索性走出旅館,盡情地沐浴到月光中。
月亮是黑夜的天使,賜給眾多生靈無限的柔情。月光落地的聲音,石板路是否聽得見?我從皇都的頭寨走到尾寨,又從尾寨走到盤寨,然后,再從盤寨走到新寨。一條一條石板路地走,走到?jīng)]有路的地方了,就轉(zhuǎn)上另一條。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聆聽月光灑落到石板路上的聲音。
明月銀盤般的鑲嵌在高遠的蒼穹上,天空靜謐湛然,如廣袤的草原。有馬兒和羊群從天邊而來,怕驚擾凡間美人甜夢,把自身藏在如絮的云團里。沒有踏蹄,也無嘶鳴,靜悄悄地圍繞月亮蓮步輕移。
月光漫漫,柔白如水,冷美的夜空里升騰著淡淡的煙氣。
白天的喧囂,早釀成了醇香的米酒。酣睡的吊腳樓,枕著銀輝,把這個夢境植入了那個夢境。睡夢中笑的美,醉了誰的紗簾?
我踩著投在石板路上的身影,讓身心沐浴著柔美的月光。樓群、樹影把月光珍藏在靜謐的時空里。月光在被收割時,綻放出了喜悅的笑容。
月光給侗寨籠罩了夢幻般的光暈,石板路上如同凝結著一層薄霜。
吊腳樓群的錯落相間,使石板路在左曲右拐、上下起伏中構成了特有的經(jīng)絡,從這個村連到那個寨,從村東頭接上村西頭,把薩壇、鼓樓、祠堂和現(xiàn)代戲臺串成自古至今的驛道。寨與寨之間,戶與戶之間,人與人之間,彼此成了經(jīng)絡和驛道上的節(jié)點。
常年在石板路上沐浴著柔美的月光的人,心里是梗不得事的。那條把頭寨和尾寨緊密連在一起的石板路,曾經(jīng)見證兩鄰居鬧別扭,最后又見證兩鄰居握手言好,這其中是否因為雙方都要走在同一條石板路上,都在沐浴著同樣美的月光,才讓雙方坦誠冰釋前嫌?只有月光和石板路最清楚。事情的起因就像不小心崴了腳那樣簡單:頭寨老歐家的牛半夜拱出牛欄,把尾寨小歐家路邊的稻田的禾苗給啃了十幾蔸,為這老歐把牛趕回圈之后,狠狠地對牛鞭打了好一陣。第二天,小歐發(fā)現(xiàn)即將打苞的禾苗被牛啃了,就想找牛的主人家理賠,結果沒有人站出來應承。過了兩天,頭寨老歐一大早起來,突然發(fā)現(xiàn)自家的菜園籬笆墻,被人推倒了一大段,就明察暗訪想找當事人論理,結果還是沒有人站出來應承。從此后,小歐和老歐就相互躲避,平時隔三差五就要在一起樂呵的兩家人,一下子成了素不相識的陌路人。有時,猛不丁地撞在一起,雙方的臉龐像爬滿了螞蟻般的尷尬。好些天的別扭,老歐和小歐就都暗自覺得是自己對不住對方,唯有想辦法彌補自己的過錯,這心里才踏實,才能從容地相互熱情打招呼。
一個月亮高懸的夜晚,小歐悄悄起床,走進融融的月光里,當他把老歐家菜園的籬笆墻重新扎好時,天已近黎明。這時,他的心里別說有多高興,回家倒頭一覺睡到太陽曬了屁股。早飯時,小歐的老婆板著臉責問小歐:你怎么能這么不講良心呢,他家的牛啃了我們的禾苗沒賠禮道歉是不對,可你也不能把他家的禾苗移到我們的田里來啊?小歐聽到老婆的嘮叨,心里就犯著嘀咕,飯也不吃就往田野跑。當他看到自家原來被牛啃的禾苗全部變?yōu)楹煤堂鐣r,他一下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小歐當即快步往老歐家走去,再也沒有原先只想躲避的心理。看到小歐的到來,老歐讓老婆溫酒,他要鄭重其事地向小歐道歉。席間,小歐激動地說,是我應該向你道歉,我不該推倒你家的菜園籬笆墻。老歐說,是我不對,我家的牛啃了你家的禾苗。老歐接著說,籬笆墻的事,算了,它自個兒已經(jīng)歪歪斜斜的,你不推,它也會倒。小歐幾次想把夜間扎菜園的事說了,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小歐對老歐說:昨夜的月亮圓吧?老歐答道:是圓,月光白如水。說完,兩人就碰杯呵呵笑,淚水和著酒,潤入他倆的心田。
小歐和老歐言和之事,成了皇都侗寨一時的美談。
我的心緒,還沉浸在回味中,身影卻被月色引入了一個古老的巷道。在一個轉(zhuǎn)角處,頭寨祭祀祖先的“歐氏祠堂”,在月暉里顯得格外的靜謐和肅穆。祠堂門前的石碑,在月光里敘述著頭寨歐氏祖先的本源。據(jù)史料記載,現(xiàn)在居住在廣西、貴州、湖南三省坡周邊的侗族,大多是在明朝初期從江西的吉安府太和縣遷涉而來。再往前追溯到君王賜姓時代,則順脈觸摸到了黃帝和炎帝的衣袂。侗族從哪里來?“薩”從哪里來?我,還有你,又是從何處來?有道是:萬物生靈終歸塵土。五百年前的一家人,五百年后成了你、我、他。一千年前同居一處,一千年后海角天涯。
而月光,從來就沒有把我們分開過。路,也一直把我們連在一起。不是嗎?頭寨、尾寨、盤寨、新寨,雖然在形式上各成村落,但石板路卻把彼此連在一起,月光也把彼此融合在一起。人相親,路遠心亦近,人相疏,路近心亦遠。
我漫步石板路,獨身月白中,不知今夕是何年。此時,屏息凝望這輪照過古人的明月,將自己的身心霧化在月光淡淡的煙氣里,尋找曾經(jīng)的流年。仿佛,就聆聽到了月光灑落到石板路上的聲音,如花絮飄落,似彩虹映空,讓人情醉一地。
晨星璀燦,黎明將至。皇都侗寨的村落,融在柔美的月色之中。石板路,回味著侗寨的千年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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