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葉靈鳳
【原文】:
宴罷歸來,卸下外衣,不去扭開臺上的電燈,我徑自在窗檻上倚下。
時候并不十分的遲,但是街上靜悄悄的已沒有什么人跡。
當窗的一顆街樹,夏來郁郁森森,長得擠滿了四面窗的位置,從窗上俯身出去,伸手便可觸著泌涼的樹葉。風過處渾渾的抖動,月夜疏疏的掌狀圖案便從窗上地板上一直延到墻上,但是眼鏡一除下,黑森森的滿眼又都變成蠕動的怪物了。
雖是雨夜的浙滴聲能使我增加不少讀書的興趣,但是想到樹兒在春日是如何艱難的白手起家,如今竟這樣的驕揚跋扈,我總止不住要嘲笑它未來的秋日的命運。
有一向,對面高樓頂上小窗中的法國戌兵,不時有幽怨的梵俄鈴聲從樹梢飛下,凄顫顫的似乎在抽抒著他的鄉思。這迷人的弦聲近來久不聽見了,這難道是薄幸兒找著了他異國情懷的寄托者么?
從繁密的樹葉中向街下望去,偶然馳過的摩托車尾的紅燈,熒熒的似乎在向你送著無限的眷念,使你不自止的要伸身也去向它追隨;我相信,燈光若能在隱約中永誘著不使我絕念,我或者不自知的翻身去作墜樓人也未可知。只是,想到車中的坐客或許是我曾經從心上推下的人兒,卻便又將目光移開期望著另一個未來的燈光了。
仰首望天,星光熠熠,橫亙的銀河似乎是舞女卸下的一條衣帶。風過處,一陣新涼,使人想起熱情騰沸的夏季已經在檢點著她的殘妝了。繁華似夢,夢也不長,紅燈下嬌喘的歡樂中,誰又顧到燈殘后的寥落?
不知是怎樣,一年四時中我所最留戀的獨是秋天:夏是傖夫,春是艷妹,冬是嫠婦,只有秋天才是一位宜濃宜淡,亦莊亦喜,不帶俗氣,有偉大的心情,文學的趣味,能領略你的一位少女。然而秋天也是最足動人愁思的一個;紅顏薄命,這大約是無可奈何的事了。
最使我荒怠的是夏季,心上的灰塵與書上的灰塵幾乎是同樣的日漸加積,但是近日,看著森綠的樹葉似乎無形中有了一層蒼氣,天高云薄,風吹到臉上能使人飄飄的起一點閑思,我知道一年一度的佳期不遠,心上不覺又漸漸的活躍起來了。
風晴微暖的午后,騎驢在斜狹的山道上看紅葉;夜寒瑟瑟,擁氈側耳聽窗外的雨聲。晨窗下讀書,薄暮中間走,稿件急迫時當了西風披絨線衫在燈下走筆,種種秋日可追憶的情調,又都一一在我心上活動了。
車聲不時戛然馳過,黑暗中我倚了窗檻盡是這樣的追憶。
【作者簡介】:
葉靈鳳(1905——1975),原名葉蘊璞,江蘇省南京市人。現代作家。主要著作有《靈鳳小品》、《紅的天使》、《未完成的懺悔錄》,譯有《新俄羅斯小說集》等。
【鑒賞】:
這篇散文的突出特點是寫景和抒情做到了完美的結合,通過對新秋景色的描寫,抒發了作者郁悶、哀傷之情,真正做到了情景交融。
作者善于塑造出優美的意境:靜寂的夜,屋里沒有開燈,街上沒有行人,作者獨自倚窗而望,輕風佛葉,若是月夜,樹影斑駁;若是雨夜,淅滴聲聲,望著窗外,萬籟俱寂,使人思緒萬千。作者寫情,全在景中,法國戌兵幽怨凄顫顫的弦聲抽抒著他的鄉思,偶然馳過的摩托車熒熒的尾燈送你無限眷念,繁華似夢,夢也不長,燈殘后的寥落,這一切都牽動作者的情思。此時,作者的心情是郁悶的,也許是對四時之感的不同吧,一年中作者最留戀秋天,因為它適合作者淡雅的口味,他把秋喻為少女,最能動人愁思,象是“紅顏薄命”又使他感到哀愁與無可奈何。作者討厭其它季節,把春天看我艷妹,把冬天看成嫠婦,尤其討厭夏季,把它看成傖夫,最使作者荒怠,使他心上的灰塵書上的灰塵日漸加積,他的心情也日漸沉重、郁悶,只好在寧靜的夜里,一天天靜候秋天的到來。而這樣長久的等待,又怎能不使人枯寂郁悶?只好追憶種種秋天的情調:騎驢在山道上看紅葉、夜聽雨聲、晨窗下讀書而風里走筆,秋天使作神爽心怡,因此格外留戀。
作者構造了一個寂靜的環境,又在這寂靜的環境中抒發心中淡淡的哀愁,風聲、雨聲、弦聲亦都傾訴著作者的哀愁,文章之妙就在把情景融合為一,分辨不出哪情哪景,而渾然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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