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么寫作呢?”不止一次接到過這樣的提問,我也不止一次這樣回答:因為對文化的崇拜,對文化人的敬畏。
當然得從小時候說起。我們村是一個只有幾十戶人的偏僻小村莊,土地貧瘠,十年九旱,靠天吃飯,饑寒交迫是常遇到的生活境況,老家人有一句話很形象:“貓兒吃漿子,總是在嘴上抓挖?!弊笞谔倪M疆,從我們那塊土地上經過,以一句“貧瘠甲天下”做了代言,現在一提到我們那塊土地,媒體就拿這句話來說事。
比土地更貧瘠的是文化。我們村沒有一個讀書人,而且沒有能說書的人,平時我們聽到的故事都是妖魔鬼怪的故事,諸如蛇報恩,狗護主,鬼還債,牛轉世,人投胎。所有的故事并不是用來消遣的,而是在講禁忌,在講規矩,在講輪回,在講人生,寓含著教化。鬼故事最多,鬼如何附身,如何害人,人如何防鬼,比如說白狗能看見鬼,辟邪,說把白狗的眼屎抹在自己眼上,就能看見鬼,因此養狗多養白狗;說人的兩個肩頭有兩盞燈,走路再害怕也不能回頭,一回頭就會吹滅肩頭的燈,鬼看見人肩頭的燈滅了,就知道人輸膽了,便附身了,因此再害怕也不能回頭。也有與狐貍有關的故事,但不像《聊齋》里講的那些狐貍精,重點在說報應勸善,比如說一個人在雞窩里抓住了一只狐貍,一榔頭砸碎了狐貍的腦袋,結果老婆正在生產,生下個兒子,腦袋是碎的;一個人抓住了狐貍,剝了狐貍皮,結果老婆生下孩子沒有皮,是個紅蟲。說得有名有姓。莊是鄰莊,人是熟人。也有精怪故事,植物或動物活得久了,就會成精,比如說雷劈了一棵樹,就說這棵樹成精了,家里老出怪事,便說某個老東西成精了。至于像四大名著及三言二拍等傳世之書,沒有人能說,也便不知了。批水滸的時候,流傳過一個笑話,說上面出了個壞頭頭,販水壺哩,有人揭發他販了一百二十回,他只承認七十回,最后落實了一百回。我相信這不是個笑話,它不發生在別處,就該發生在我們村上。能上升到文化層面的或許就是那些“奸臣害忠良,相公招姑娘”的大戲,但也很少有人講戲,而大戲孩子多是不看的。
然而,我趕上了這樣一個時代,從我記事時起,我們村里經常來一些外人,一般一個兩個,最多一次來過四個。他們是來改造的“壞人”,兩年三年地改造。他們中有大學生,有教授,有專家,有學者。他們與我們最大的不同是有書,我第一次見到像磚頭一樣厚的書,就是從他們那里見到的。在這之前,除了上學后領到的課本,再就是《毛澤東選集》,除此之外,我再沒有見到過別的書。而且他們閑下來時就看書,不像村里人閑時諞傳抬杠。
而最能表現他們是文化人的是他們都寫得一手好字,春節(他們從遙遠的地方來接受勞動改造,春節也不回家)寫對聯,紅白喜事記禮寫帖(老家人做事很講儀式感,紅白喜事記禮不是用鋼筆,而是用毛筆),都請他們幫忙。請他們時都給他們拿禮,煙酒糖茶、油餅肉方之類。他們來了,給他們備一方小桌,坐于炕上,桌上擺著油餅、煙、茶。我們那時候上學,是沒有印制好的作業本的,都是買了大白紙回去自己裁好裝訂,我們的老師都是只讀過幾天書的人,字寫得自然不咋樣,我們就找他們寫本皮。在背后村里人這樣說:“別看他們是來接受我們改造的,他們從心底看不起我們,他們是文化人。”
說階級斗爭也好,說勞動改造也罷,到了村子上,人們對他們是挺好的,甚至就像對待客人。我想一方面是村里人的純樸與厚道,一方面則是人們對他們存有敬畏之心,因為他們都是“文化人”。在村里人的心目中,他們都是厲害人,因為他們的罪名中都帶有“反”字,村里人說他們反這反那的,不厲害敢反?村里人對文化人是敬畏的。老人常說“三不惹”,一是不惹出家人,也就是道士、和尚,他們都有法力,惹了他們,他們會給你下陣禍害你,讓你家出怪事,甚至家破人亡;二是不惹郎中,惹下郎中他不給你看病,人哪有不生病的,生了病只能等死;三不惹文化人,說文化人讀得書多,心眼眼全開著,你惹下他,他繞著彎彎跟你生事,害你。比如說有一個舉人,夜晚走路,被幾個鬼抓住,往嘴里塞土要憋死它,正在塞土,又來了一個鬼,大喝一聲,說這是個舉人,你們都敢下手。小鬼們便四散了。你看,文化人鬼都是害怕的。
正是這些時不時被貶到我們村上改造的“壞人”,讓我在還是一個小學生的時候,就有了一個偉大的夢想:成為一個“文化人”。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句一度遭到批判的偉大的話,在我真正成為一個讀書人后,才發現這是人世間最偉大的真理。約翰遜說,一個家庭要是沒有了書,就等于一間房子沒有窗戶。書讀進去了,發現如果一個人不讀書,那一生無疑就生活在一間沒有窗戶的房子中。書讀得多了,遇到了那些熟悉的人物形象與生活過程,覺得就是寫我們的生活,寫我的父老鄉親,就產生了寫作的沖動,竟然一寫不可收拾,三十多年,竟寫出了五六百萬字的東西。寫作讓我著迷,正如阿邁德·埃索說:“我之所以寫作,是因為我有興趣拜讀世界各國作家的作品,并從中得到教益和啟發,還因為文字的排列與組合給我帶來了美的享受?!?/p>
貼近現實,反映現實,思考現實,這些詞常常被評論家們用來評價我的寫作?;仡^看看,從寫的第一篇小說到現在正寫的小說,確實是一直在寫現實生活。寫現實是很糾結的,很痛苦的,但卻讓我沉溺癡迷,也是在寫作中我深深地體悟了現實生活,對現實生活保持著激情與好奇,也是在寫作中我發現了自己,塑造了自己。
關于寫作,格林厄姆·格林說過一句很有意思的話:“寫作是由不得我的事。好比我長了一個癤子,不等癤子熟,就非得把膿擠出來不可。”寫作三十年,至今日便是處于這樣的一種狀態。通過寫作,為自己構建一個世界,生活其中,你會感到在這個世上活一回,真是一種美好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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