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萬物葳蕤。
一條河流正值盛年。它從巨大的純藍色天幕下潺潺而來,映出倒置的世界,呼應此刻豐美的人間。
一道翠綠弧線伴著嘎啦啦的聲響驀然劃過,旋即銷聲匿跡,仿佛陽光下的幻覺。我循著聲音的余燼,在一棵草梗上發現了這個家伙,一把上去,抓在手里。它不太懂得掙扎,吐出一口褐色的汁液,將一場博弈敷衍了事草草收場。我展開它的翅子,嫩綠的一層,赭紅的一層,舉在眼前,細膩的網格上跳躍著細碎的陽光,世界一會嫩綠一會赭紅,流水的聲音一會清脆一會暗啞。闊大的天地之間所有事物都在這天達到鼎盛,只有小小的我,瘦弱得像一棵脫離了時序物候,在季節之外倉惶生長的小草。我把臣服于我的螞蚱揣在褲子口袋,讓它與里面的一塊泡泡糖一塊大白兔奶糖一起,成為我的子民。
在鄉下,所有該出現的蟲蟻都會在這天出現,也許孩子們也在這樣微小的生物之列,因此也在這天直至立秋之前得到赦免,被默許到河水海水里去,隨便成為一條魚或者一根水草。然而這樣的法則卻在我姥那被加了碼——即便這樣的時段,沒有自己家的大人陪著,也不允許我下水。我每次因為爸媽工作忙被送到姥家,大多數時候都被圈禁在有高高門檻的大門里面,用被破壞與我一起被圈禁的蘿卜黃瓜黑棗為代價。
我是趁我姥不留神,從門縫擠出來,像一小塊被風遛著的紙片,輕飄飄偷跑到河邊的。脫鞋,卷褲腳,捂住口袋里的臣民,蹚進水里。一股清涼瞬間從腳趾傳到心里,低頭看到自己的小小倒影隨著水波微微抖動;石頭上的青苔滑膩招搖,也微微抖動,掠過腳踝,像一股莫名的孤獨,掠過大大天地之間小小的我。六歲半之前的我不時會涌上這種空寂的愁緒,微微悲傷,微微疼痛,在只有自己的空院子或者獨醒的黑夜。
這時或許適合吃一顆奶糖。我讓大白兔像一顆膠囊在嘴里緩釋,甜可以遮蔽與生俱來的憂郁,就像那以后的少年,用滿不在乎的大笑填滿成長帶來的恐懼之溝壑,再在上面彌上一層,卻終是青山遮不住,偶爾現崢嶸。
糖紙也許折成一艘獨木舟,或一只燕子,順水或憑空而逝。不遠處的對岸,一片紫花開得恍惚。一個女孩從花間走來,手里已經捧了滿滿的一把。她沿著過河石一起一伏地跳躍,紫色花束也一跳一跳,形成一片拋物線連成的波浪,向我涌來。她把花束的一多半分出來,給我;我從口袋里掏出螞蚱,把臣民之一變成貢品,給這個高出我半頭的陌生女王。我們一起坐在大石頭上,她把螞蚱的兩對翅膀折下來,分別貼在我倆的額頭,把紫色的野花戴得滿身滿頭,對視大笑。
我忘記了當時說過的話,但記住了我六歲半,她八歲(虛歲),都屬龍,她名叫端陽。后來我猜她可能出生在端午節這天,以此得名。再后來知道她姓鄭,這樣,就算端陽不是乳名,作為她的大名也不為過——正端陽,恰逢端午日出生,一切向好。書上說,端午這天,是蒼龍七宿擺脫大地的羈全部升天之日,一切都在最佳狀態。這點,在端陽身上得到完美的體現。這個在龍行天宇之日出生的屬龍女孩,有著又高又壯的身材和又粗又黑的馬尾辮。粉白臉頰洪亮的嗓音,都指征著她異常茁壯的健碩生命。
這些,也讓我姥關于女孩子不宜肖體型太大的屬相的說法成為悖論。
我在龍年年末出生,我姥對此耿耿于懷。也許在她的信仰里,女孩就該秀氣柔弱,因此適合屬雞屬兔屬老鼠,而屬了大型動物,尤其是龍這種陽剛的屬相,命弱的女孩恐怕難以承受。一直以來,我用病弱印證著她的擔憂。足月出生卻只有不到四斤的體重;在月子里就得了小兒肺炎,一口痰憋得渾身青紫,送到醫院搶救很久才勉強活過來。從那以后落下病根,稍有閃失輕輒發燒感冒,重輒吼吼地哮喘沒有個把月的打針吃藥扳不過來。我媽因此被我姥授意,每年比別人晚換一個月單衣,早穿一個月棉衣,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讓我多受一些庇護,少遭幾次兇險。終于在我五歲半的那個端午節,我媽實在對連日用肺部吹著哨子的我無計可施,索性脫掉我的細條絨風衣和襯衫,代之一條符合節令的布拉吉。奇跡發生在第二個布拉吉日,我媽下班發現我已經不再嗚嗚作響,且并沒有其他不良征兆,慢慢放下心來。
然而我姥卻沒有放松警惕,惴惴不安地絮叨著我該在進門之后喝幾口溫開水才能吃飯,在動身之前要確認頭上身上沒有出汗才能出門……而對大我一輪同樣屬龍的我老舅則聽之任之,自由放養。我上小學前和上小學后的假期動輒被送到鄉下,動輒被風聲鶴唳四面楚歌的我姥施以各種“魔法”以保平安。
端午的陽光被河岸的樹影篩下來,斑斑點點落在端陽白皙的臉上,鼻尖和粉色嘴唇的上方滲出細密的汗珠,眼神專注地落在手里的一條條草梗上。她用這些草梗夾雜著紫色野花,編織花環,戴在我頭上,突地一下滑到脖子上,摘下來,戴在她頭上,正好。再編一個小的,給我戴,更多的陽光灑下來,我們的王冠上,紫色的寶石閃閃發亮,悄悄流走的時間閃閃發亮。映在水中歪歪扭扭的倒影,仿佛被無形的手抖動,發出咯咯的爛漫笑聲。
我姥說,端陽媽媽是南方人,經人介紹嫁到這里。我猜想只有南方人才會把端午叫做端陽,也只有南方媽媽,才會給女兒取這樣的名字。端陽爸爸轉業前是個軍官,跟端陽媽結婚好幾年都沒有小孩。后來把戰友家多余的女孩過繼過來,就是端陽。端陽有北方人健碩的身體和南方人白皙的皮膚,細小的眉眼,她的身世秘而不宣,像她無懈可擊的健康一樣,從來不會遭到質疑。
我姥在我七歲半那年夏天揮汗轉動著嗡嗡作響的縫紉機,一邊抱怨我把縫紉機玩得不好使了,一邊斷斷續續地努力把兩塊紅布縫在一起。這是她的新法術,據說那個夏天,屬龍的孩子必須把一條鑲黃邊的紅短褲穿夠七天,并在這七天內每天吃一顆煮雞蛋才能確保不被天神抓去。盡管我姥已經接近全力把紅短褲做的像一條運動褲,煮熟的雞蛋也被飾以圖案加足佐料,然而對于臭美且挑食的我來說,紅短褲和煮雞蛋依然是我的天敵。礙于我姥的絮叨,我假裝在她面前穿著紅短褲,答應著吃掉煮雞蛋,她稍不留神,我就在紅短褲外面套上一條花裙子,把煮雞蛋扔給隔壁的大黃。而至于端陽是不是也被施以同樣的法術,我不得而知,因為自從六歲半那年夏天,我再也沒見過她。
我把口袋里僅存的一塊泡泡糖打開,掰成兩半,一半放進嘴里,一半送給端陽。端陽把糖含在嘴里,像吃一塊水果糖那樣在兩邊的腮幫子之間換來換去。我把自己的那塊嚼了一會,沖著她吹個泡泡,她學我的樣子把泡泡糖抵在舌尖,使勁一吹,噗地整塊吹了出去,掉在草葉上,迅速撿起來放在嘴里接著嚼,我們又一次笑作一團,笑得整個河套跟著抖。
我十二歲那年我媽生了我弟,我姥不知為啥戰戰兢兢找算命先生卜卦,得到的消息是我是無雨閑蛟龍,我弟是鄉間求雨時才用的草龍,雖然都沒有啥建樹,但都當的閑差,一生悠哉。那年端陽的養母也生了個男孩,應該也屬龍。不知道有沒有家人為他們卜卦,只知道有了弟弟以后,端陽媽就跟她生父聯系,要把她送回去。生父生母在送走端陽以后,用騰出來的生育指標生了個男孩,如果端陽回來,就又要被定成超生戶,各種處分罰款都會接踵而來,他們顯然不想承擔這樣的麻煩,拒收。被當成負累踢來踢去的端陽境地尷尬,十四五歲就出去打工,不知去向。
我姥十六年前走了,但她一定在某朵云上堅持著惴惴不安的絮叨和莫名其妙的法術,讓我在塵世安穩幸福。
今日,又現葳蕤。用來迎接端午節的粽子讓我想起我姥,計算著如果她還在,應該九十三歲;飛龍在天日出生的那個跟我同年的女孩,自然還是跟我一樣的年紀。
自從那天歡笑著沿著過河石分別跳向河的兩岸,我們就分別跳進了不同的次元,就像我六歲半那年遺落在浪花里的紫色花瓣,一直在時間里飄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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