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先生高度重視對《詩經》的詩學研究,他在《管錐編》第一冊《毛詩正義六十則》對《詩經》的詩學研究進行了著重論述,在《管錐編》其他三冊以及《七綴集》《宋詩選注》等著作中也都涉及到《詩經》的詩學研究,從心理、藝術、訓詁、修辭以及研究方法等多個方面對《詩經》的詩學研究進行了深刻闡述,不僅對舊的《詩經》的詩學研究提出了獨到的見解和評價,更提出了許多切合實際、具有開創性的新理論和新命題,極大豐富和發展了《詩經》詩學研究。其中,錢鐘書先生獨創的關于《詩經》鑒賞的“企慕情境”,可謂是博大精深、高屋建瓴,值得我們認真學習、思考和研究。
一、企慕情境
“企慕情境”是錢先生從《秦風·蒹葭》文本以及歷來的《詩經》研究中總結歸納出來的一個重要的詩歌鑒賞理論。《秦風·蒹葭》云:“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周南·漢廣》亦云:“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錢先生首先引用陳啟源的說法:“夫說(悅)之必求之,然惟可見而不可求,則慕說益至。”讓人們對“企慕”這一藝術情境有了一個基本的了解。隨后,錢鐘書先生進一步指出:“二詩所賦皆西洋浪漫主義所謂企慕之情境也。古羅馬詩人恒吉爾名句云‘望對岸而手向往’后世會心者以為善道可望難即欲求不遂之致(按:兼指《周南·漢廣》西洋浪漫主義所謂企慕之情境也)。”“企慕情境”由此而來,也由此可以看出,所謂的“企慕情境”,即抒寫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境界,以示憧憬、企盼和向往之情。
“企慕情境”在詩歌創作和詩歌鑒賞中的地位和作用極為重要,可以說,它是詩歌乃至文藝創作和鑒賞過程中的一個永恒定理似的理論范疇,既規范貼切又深刻簡明,與文藝心理學的重要基礎之一“距離悵惆”這一理論相輔相成、相映生輝。正是由于“在水一方”的阻隔,“伊人”永遠“在水一方”,“游女”總是“不可泳思”,形成了距離悵惘,從而增加了思慕以及思慕卻不可得的悵惘力度。后代的愛情詩多相沿成習,《古詩十九首》中的《迢迢牽牛星》、李白的《相見歡》等,都表現了這一情境。推而廣之,“企慕情境”不僅適用于男女艷羨之情,凡是一切為之憧憬、向往的事物,但又不能如愿以償時,都會產生這種“距離悵惆”,故而文藝創作中屢屢出現此種情境之表達。錢鐘書先生也指出,這種藝術情境不僅可用于愛情詩的描寫,還可用于小說創作,甚至“蓬萊仙境”、“彼岸世界”、“永恒天國”等宗教宣傳的出世之法,其產生的心理基礎其實也是“企慕情境”。“企慕情境”在錢鐘書先生的文藝理論體系中占有重要地位,相傳先生對早年所著《談藝錄》并不十分滿意,但對《管錐篇》里所標示的“企慕情境”很有幾分自信。由此可見該詩學在錢學中具有重要的地位。
二、后企慕情境
正如“文學即人學”一樣,錢鐘書先生治學的出發點是學問,落腳點始終都是“人”。所以,在提出“企慕情境”之后,先生又對“企慕情境”實現后的“后企慕情境”的諸種情狀進行了論述。《詩經》中,我們熟知的《衛風·氓》,以一個女子之口,率真地講述了其情變歷程和深切體驗。《鄭風·狡童》:“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食兮!”一個棄婦的哀婉怨訴如杜鵑啼血歷歷在耳,并且這個棄婦將自己之苦歸咎于“新人”之樂。“舊人”哀婉怨訴的背后是“新人”“愿望”的實現,“希望”與“怨望”乃至“絕望”共存。讓我們不得不承認《詩經》之所以成為經典,必有其經典所在。錢鐘書先生對這種“后企慕情境”產生的原因及男女情愛的復雜性這樣論道:“蓋男女乖離,初非一律,所謂‘見多情易厭,見少情易變’,亦所謂情愛之斷終,有傷食而死于過飽者,又有乏食而死于過饑者。闊別而淡忘,跡疏而心隨疏,如《擊鼓》之‘吁嗟洵兮,不我信兮!’是也。習處而生嫌,跡密轉使心疏,常近則漸欲遠,故同牢而有異志,如此詩是。”可謂是見微知著,一針見血,挖掘并揭示了這一情境深層次的本質。
同“企慕情境”一樣,“后企慕情境”同樣不僅適用于男女情愛,更適用于各種人類心理,如錢鐘書先生在討論《王風·采葛》時,認為毛《傳》將男女思慕曲解為朝士疑懼,雖然不合乎詩旨,但在闡發“身疏則讒入”的世道人事上犁然有當。“故古來權臣得君者,鐘鳴漏盡,馬竭器盈,而戀位不去,亦以深慮去位而身與君疏,身疏而容刀、戈也。”立于君側為臣是企慕,而遂愿之后深憂一旦遠離君王則易于遭人進讒言、身受害的情境正是“后企慕情境”的一種切實體現。
在這里,錢鐘書先生用一種跨越時空的眼光,貫通中西,古今互見,探幽入微,鉤玄提要,發掘出了古代詩文中蘊涵的深微的美學境界,并對其進行了有力拓展。他從文藝心理學的角度,針對“企慕情境”和“后企慕情境”的實際情況,提出了“理想”、“幻想”、“妄想”三種聯想方式,不僅揭示了“企慕情境”和“后企慕情境”的想象特點,而且提煉了它的心理特質:人生愿欲。這是錢鐘書先生對文藝心理學的一個獨特的貢獻。這一理論體系不僅深刻地反映出了人類共同的心理狀態,而且對文學創作和文學批評都有很大的啟發意義。就像他的小說《圍城》,歷來已有形形色色的各種解讀。但是用“企慕情境”和“后企慕情境”理論來解讀《圍城》主題,卻是再合適不過的了。正是這“企慕”和“后企慕”的“人生愿欲”,才構成了“圍城心境”那樣的一種悲劇心理:城外的人想進來,以求達到‘企慕的圓滿’;“后企慕”的城里人想出去,是因為由希望而失望、怨望,又從而別有向望。人生的“悲劇之悲劇”由此發生,人類生存困境中的普遍心理也得到了高度、典型的概括。
還是那句話,錢鐘書先生治學的落腳點始終都是“人”。他不僅發現、提出了問題,更指出了解決問題的方法和途徑。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企慕”是存在著的,“企慕不來”是存在著的,“后企慕”同樣也是存在著的。事實如此,那該如何是好?先生指出,大可不必擔心,不妨“慰情退步”。正如蘇軾《薄薄酒》所言:“薄薄酒,勝茶湯;粗粗布,勝無裳;丑妻惡妾勝空房。”“慰情退步”是錢鐘書先生在論《陳風·衡門》時提出的。《衡門》:“衡門之下,可以木妻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饑。”下文言“食魚”不必“河舫”、“河鯉”,“取妻”不必“齊姜”、“宋子”,“亦皆降格求次,稱心易足也。”從這個角度講,如果說“人生愿欲”可以讓人對更廣闊、更完美的境界進行無止境的追求,那么為了更好地完成這種“愿欲”的追求,前提就是先立足當下,“慰情退步”地活著吧。
三、送別情境
“送別情境”可以說是“企慕情境”的“番外篇”。有道是“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分別、送別在所難免,于是就出現了“送別情境”。“送別情境”來源于《邶風·燕燕》的“瞻望勿及,佇立以泣”。錢鐘書先生引一論一詞來闡釋。“論”是:宋人許《彥周詩話》論此二句云:“真可以泣鬼神矣!張子野長短句云‘眼力不如人,送上溪橋去’東坡與子由詩云‘登高回首坡垅隔,惟見烏帽出復沒’皆遠紹其意。”“詩”是:張先《虞美人》“一帆秋色共云遙;眼力不知人遠,上江橋。”錢鐘書先生認為許雖把“知”字誤記作“如”字,卻使詩意達到了更高境界。“曰‘不知’則質言上橋之無濟于事,徒多此舉;曰‘不如’則上橋尚存萬一之可冀,稍延片刻之相親。前者局外成事后之斷言也,是‘徒上江橋耳’后者即興當場之懸詞也,乃‘且上江橋歟’。”一字之差,便是兩種心理狀態。在這里,錢鐘書先生一方面以后世摹寫送別情境的詩多加列舉,認為摹寫之作大都是《邶風·燕燕》一詩的“遠紹”者,新意無多,只有宋左緯《送許白丞至白沙,為舟人所誤,詩以寄之》的“水邊人獨立,沙上月黃昏”后來居上,更進一層。然后錢鐘書先生將之與莎士比亞劇中的同樣情境相比較,指出“西洋詩人之力透紙背與吾國詩人之含毫渺然,異曲而同工焉”。一方面,他又援引謝靈運、謝惠連詩句,進一步論述表明了別者的情感體驗。此外,錢鐘書先生在論述了人之送別的同時,還論述了人的送別情緒移入景物當中的情況,指出了《詩經》中的這種情況與后世詩歌中的區別與優劣。例如,他認為《小雅·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就是典型的楊柳在人之惜別的心境中生命化了的情態,并且情感真切自然,毫無矯揉造作之嫌。而后世摹寫之作則帶有雕琢之感,即使像李商隱那樣的名家,其《贈柳》中的“堤遠意相隨”,也是“添一‘意’字,便覺著力”,不如《采薇》那樣自然。三者相輔相成,深刻闡明了雖然自古至今,西洋人感情噴涌外露,中國人感情節制內斂,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之情,生死暌隔之感,普天之下,人同此心,情同此理,送者如此情懷,別者亦概莫能外。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錢鐘書先生所論述的“送別情境”中,有一種特殊的情況,那就是“黎明怨別”的情境。如《鄭風·女曰雞鳴》“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火闌。”《齊風·雞鳴》“‘雞既鳴矣,朝既盈矣’。‘匪雞則鳴,蒼蠅之聲’。‘東方明矣,朝既昌矣’。‘匪東方則明,日出之光’。”這兩首詩寫的都是“黎明怨別”的情境,女子催促男子起床,而男子貪戀枕衾,不愿起床。錢鐘書先生在鑒賞時,引后世六朝樂府《烏夜啼》《讀曲歌》等詩文加以闡釋。但他感覺這些詩文還不足以把“黎明怨別”這一情境的表現得淋漓盡致,于是,在增訂中錢鐘書先生又舉了歐洲中世紀“黎明怨別詩”以“報更夫”、“望風友”代報曉公雞以便及時驚醒酣睡的情侶的例子,并指出“私情幽媾,每苦守夜人報曉催起,若夫與結褵嬌妻共枕,則悠然高臥待日上耳。”夫婦之晨別與情人之晨別相比較,別雖同,但心境有異,一者從容不迫,留戀不去;一者倉皇如逃,唯恐敗露。它們構成了“黎明怨別”的兩重情境,若不注意,則會差之毫厘,謬以千里。錢鐘書先生這種嚴謹的治學態度、縝密的學術思考和獨創性的藝術成就,他“一輩子鐘情于書”,學貫中西,通今博古,被稱為“文化昆侖”,尤其是在創作《管錐編》時,晨書瞑寫,仔細評論,傾注了大量心血,不敢有絲毫麻痹大意。這種精神和態度,也正是我們當代的文藝工作者,無論是從事文藝創作的,還是從事文藝評論的,都應該好好學習并踏踏實實付諸實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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