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節,兄弟帶著女兒女婿從成都回渝看望89歲的老母親,母親眼神茫然竟不認識。兄弟突然問:“媽吔, 您是哪個地方的人?” “我是磁器口的姑娘個嘛。”母親渾濁的眼睛閃出碎玻璃似的光亮, 那“姑娘”二字拖得長長的, 像個少女在嬌嗔。我很奇怪,患老年癡呆癥的她連自己的子女都記不住,卻能記住自己是磁器口的姑娘!
一
許多年前,磁器口街上有個靠挑水為生的戴挑水,家境貧寒卻生養了個極其水靈的女兒。那小人兒眼珠兒墨黑墨黑,小米牙白亮閃光,一笑兩個嘴角翹得像彎豆角,那才叫俊俏!街坊鄰居都說這小女子沾了嘉陵江水的靈氣,長大了準是個美人胚子。
天生麗質仍逃不脫貧困的厄運,戴姑娘8歲就進了磁器口絲紡廠當童工。那時,磁器口周邊人家怨生男喜生女,因為絲紡廠只招女工。戴姑娘因個兒瘦小差點進不了廠,后來,工頭讓她張開口,見她牙齒生得特別齊整(繅絲工需用牙齒咬絲頭),才網開一面。從此,終日水氣蒸騰、噪聲震耳、悶熱難耐的車間里,就多了一個趿著厚厚木屐的瘦弱身影。
直到幾十年后戴姑娘成了老太婆,雙手始終粉嫩粉嫩不長硬繭。那是繅絲時沸水給燙出來的。當年,她的婆母從不讓她挨泡菜壇,說沒皮的手指沾了泡菜水易生花。其實是心疼她,怕一不小心,那泡菜水就將粉嫩的手指頭給泡成鳳爪了。
窮人家的女兒也是寶。每天黃昏,放工汽笛還未拉響,戴挑水就候在了工廠大門一側。戴姑娘一出廠門,戴挑水趕忙迎上去蹲下身,讓疲憊不堪的女兒趴在他背上,一路輕晃著背回家。他決不讓心肝寶貝女兒下班后再走一步路。后來,戴挑水腰疼起不了床,就讓手有殘疾(右掌像老鷹爪一樣伸不開)的小兒子去背妹妹。一次,妹妹在小哥的背上高興地說:“哥 ,今天發工錢了,咱讓媽給煮一頓毛血旺吃,好嗎?”小哥半晌沒開腔,好一會才低聲應道:“妹,哥對不起你,哥沒用,讓你這么小就掙錢養家。”說著,大滴大滴的眼淚砸在磁器口老街的青石板上。那淚砸得妹妹心頭生痛,趕忙用手替他抹去淚。“哥,別哭,我好生做活路,讓一家人頓頓都有飽飯吃。” 臉挨著妹妹不長老皮的小手,哥哥的淚流得更加洶涌。
自卑感極強的小哥沒有活到解放,十多歲就夭折了。“你小舅太可憐了。生得眉清目秀卻手有殘疾,街上的人都叫他‘爪爪(zhua)’,家人也視他如廢物,從沒給過好臉色看。”每憶及此,母親顯得特別難過,半日不愿說一句話。
常常在想,當年,我父親家境中落但怎么也比戴家強,曾祖父曾在江北城衙門口開過一間中藥鋪,怎么就看上了門不當戶不對的戴姑娘了呢?后來才知道,是我嫁在磁器口的大姑姑驚慕于戴姑娘的好人品,為娘家兄弟牽下了這段姻緣。
母親滿80歲那年,我帶她回了一趟磁器口。走在古鎮老街上,母親滿臉的皺紋舒展成了一朵老菊花。“還是老樣子呢!”她認出了那些不改舊時顏的油臘鋪、裁縫店和書場、茶館。但又不時露出迷惘的神色,怎么有這么多的院子和“陳記麻花店”“毛血旺店”啊?在寶輪寺里,望著摩肩接踵頂禮膜拜的“香客”,母親笑著說:“香火比過去還旺呢!”
河邊大碼頭,休閑游玩的人成群結隊, 熙熙攘攘,有許多外地客,還有不少“洋人”。尋了一家正對嘉陵江的有大玻璃窗的茶樓落座,母親將臉緊貼在玻璃窗上,雙眼不停地搜尋著什么。茶樓流淌著輕緩的音樂,有女聲在輕聲吟唱: “嘉陵江啊嘉陵江啊, 流得嘩啦啦地流呀……流呀流呀流盡世上的愁啊。”瞬間,找到時光倒流感覺。
“媽,你尋啥?”我問道。“小石橋。新街通往絲紡廠的小石橋。”“啊,早拆除了吧?這么寬闊的下河公路,還留小石橋干啥呢。”
“我就想看看小石橋。”母親固執地搜尋著。
當年,嘉陵江稍漲點水就會淹了小石橋。急著去上班,母親和她那幫小姐妹將鞋子脫了夾在腋窩里,像一長串螞蚱, 一個個相跟著過橋,水淹到胸部也不懼……
“可惜,老姊妹沒剩幾個了。許多人至死都想不到磁器口會變得這么繁華熱鬧啊。”母親用手揉了揉眼睛,悄悄拭去眼角的淚。
天空沒有痕跡,而鳥兒已經飛過。此刻,母親眼前肯定涌動著歲月斑駁的光影,還有光影中那些美麗勤勞充滿青春活力的磁器口的姑娘們, 以及她們才有的中國第一代產業工人的許多故事。
二
記憶中母親總是和磁器口連在一起。當年母親住在廠里,輪著三班倒,兩個星期才回家一次。那時我家住在江北城,母親回家后,頭一件事就是把姐弟幾個捉來洗頭洗澡搞衛生,然后將一大背篼衣服背到長江邊洗凈。回廠那天清晨,來不及吃早飯,就急著到上橫街車站乘5點20分的早班車,到牛角沱后,轉乘沙坪壩的車,然后再轉乘到磁器口的車。7時30分,她已走進車間接班,其辛苦可想而知。
平時,家里由婆婆爺爺料理。母親與婆婆關系極好,從未見她們紅過臉吵過架,什么事都商量著辦,堪稱“模范婆媳”。
“你們媽媽是家里的頂梁柱,倒不得啊。”母親患有多種慢性病,身上所有的重要器官都下垂。婆婆總是以擔憂的口氣說到母親。
文革期間,我曾學著當家。至今清楚地記得父母的工資數,在船上工作的父親月工資78元,母親62元多一點。那時我家人口眾多,最多時有十口人。母親每月給家里45元生活費,除給自己留6元錢的伙食費外,剩下的10來元早有安排,如給家人添置衣物, 看病吃藥, 人情客往, 交年底的房地契稅費等。每年新學期開學前的一段日子,母親盡量克扣自己的伙食,千方百計籌足學費。在我的印象中,我家從不拖欠學費。
有段時間母親身體狀況很不好,體重只有70多斤。肺結核復發了,胃下垂, 腎也下垂,廠工會組織送她到北碚工人療養院療養。病情稍有好轉,母親就急著要返回工作崗位,除了怕影響工作還有一個原因,拿病勞保會少一大截工資,母親不愿因此影響全家人的生活。
母親有一張照片令人印象深刻。戴著大草帽的母親站在烈日下的田間,黝黑消瘦。聽母親說, 那年她抱病去大足縣三驅鎮參加下鄉支農活動, 沒日沒夜地干, 一邊指導當地農工栽桑養蠶, 一邊在繭莊嚴格按照等級標準收購蠶繭。那時廠里的生絲出口任務特別重, 據說出口到蘇聯加工生產降落傘, 質量等級容不得半點差錯。我曾問過母親, 那時你都半條命了還下什么鄉?怕扣你二斗紅高粱!母親瞪了我一眼說:廠里需要我去,就是過刀山下火海都要去!領任務哪興討價還價!
我稍大些時,常被婆婆爺爺差遣到磁器口為母親送吃食。那時家里難得吃雞,雞腿是一定要留給身體不好的母親的。母親若不能回家,爺爺就把雞腿用飯盒裝好,讓我給母親送去。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出遠門的情況,天還沒亮,爺爺就提著飯盒牽著睡意朦朧的我乘早班輪渡過江,在朝天門重慶飯店,爺爺給我買了一碗稀飯,一塊發糕,看著我吃完后,千叮囑萬叮囑把我送上解放碑開往沙坪壩的車。
母親所住的女工宿舍,一直是少年時期的我心中最神圣和向往的地方。它甚至影響了我的一生,我心目中的好單位一定要有這樣的集體宿舍。女工宿舍位于公路一側,數幢白色的小平房被綠蔭遮日的參天大樹掩映,林中有許多不知名的鳥兒,時而展翅輕掠,時而發出清脆鳴叫。仿佛一座離塵世很遠的古堡,母親和她那些年輕漂亮勤勞善良的姐妹,都是古堡里會織錦的仙女。
小平房里擺著上下兩層架子床,那床窄窄的,瘦弱的母親和同樣瘦弱的我竟不能并肩躺下。母親讓我先睡,我聽見母親和阿姨們在議論,繭子不好做,絲頭抽不出,當月的生產任務可能完不成了。說著有性急的哭了起來,最后竟抱頭哭成一團。我裝著睡著了一動也不敢動,心里卻和母親她們在一起流淚,那是母親和她的姐妹給我上的職業婦女的第一課。
那年暑假,我還給母親送過一次飯盒。在工廠后門昏暗的燈光下,左等右等都不見母親出來,直到深夜11點多鐘,我才在昏昏欲睡中被母親喊醒。原來廠里任務重,她主動加班多干了兩個小時。母親那個時代的工人,作為新中國的第一代工人,具有今天看來尤為寶貴的一些特質,表現最突出的是主人翁精神和忘我的勞動精神,早已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殘銀滴漏數更起,竭誠敬業報衣食”的職業意識。
50年代中末期,是重慶絲紡廠歷史上最為輝煌的時期。三五千人的大廠,機器24小時不停轉,年初“開門紅”, 年中“月月紅”“季季紅”,年終“紅到底”,還有無數個小指標競賽讓工人“一直紅”。母親和她的姐妹們將全部的青春熱血投入到勞動生產中,不少女工成了勞動能手。有一位姓蔡的女工練就了絕活,用牙咬斷絲頭的同時,舌頭就勢一卷將絲頭打結,大大提高了勞動效率。那位女工成了“大明星”,廠長親自帶領工人歡天喜地敲鑼打鼓送她赴京參加群英會。當年,小小年紀的我非常欽佩那位蔡阿姨,曾無數次嘟著嘴卷著舌頭練習線頭打結,口水流了幾大碗,無一次成功。方知火車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勞動技巧不是輕易就能獲取的。
母親一生中也有最引以為自豪的事。那是1959年的國慶節,市里組織大型游行活動,母親代表重慶絲紡廠職工參加活動并有幸成為鮮花隊的一員。想想吧,年輕的女工揮動鮮花,踏著整齊的步伐意氣風發地經過解放碑,在那個年月是一件多么幸福多么榮光的事!
我和弟弟纏著爺爺到解放碑看游行隊伍,看鮮花隊里的媽媽。拗不過我們,爺爺帶著我們到江北嘴乘輪渡進了城。遺憾的是,走到小什字就走不動了,看游行的人實在太多!我和弟弟輪流騎在爺爺的肩頭上,看見了威武雄壯的管弦樂隊和紅旗如林的游行隊伍,聽見了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萬萬歲”的口號聲。卻沒有見到鮮花隊,更沒有見到媽媽……
爺爺要帶我和弟弟回家,我堅決不干。我說媽媽說了,游行隊伍經過解放碑后要在兩路口解散,如果要見她就到體育場門口等她。
我腦海里至今定格著這樣一幅畫面:上穿紅毛衣,下著花格子布拉吉,手捧鮮花的母親笑盈盈地從霞光萬道的天邊(實際上是體育場那邊)走來,她的臉上洋溢著濃濃的春意,仿佛鍍著金子般明媚,顯得那么年輕美麗!啊,我的年輕的母親,生命的斑斕與瑰麗在那一刻得到了最好的展示。我至今認為,那是母親生命中的至高點。
三
由于母親的緣故,我一直關注著磁器口的過去和未來。
磁器口歷史悠久,始建于唐宋,迄今已有千年。相傳“真龍天子”明朝第二位皇帝建文帝曾在此隱修,古稱“龍隱鎮”;明清以后,作為嘉陵江流域的物資集散地,因附近出產“足比江西瓷器”的青花瓷和彩瓷而得現名。
抗日戰爭時期,磁器口作為戰時首都“神經中樞”所在的“沙磁文化區”中心而蜚聲中外。曾聚集了徐悲鴻、傅抱石、王臨乙、張書族、豐子愷、宗白華等一大批國內知名文學家和美學家。學貫中西的 國學大師吳宓曾在此辦學任教,而大名鼎鼎的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美籍華人丁肇中也在此生活過6年。
作為千年古鎮,磁器口不但包容了傳統的巴渝文化、沙 磁文化、抗戰文化與紅巖文化,而且還滲透了傳奇文化及風水文化。
磁器口值得關注的還不止這些,這里的制造業也較發達。20世紀初,四川總督劉湘在磁器口開辦了煉鋼廠和機修廠,成為四川最早的煉鋼基地。這里還有歷史悠久的四家絲廠、一家制呢廠、兩家兵工廠(現特鋼廠和嘉陵廠)、二十六家食品糕點廠和二十多家棉絲布業。后來,山川滄桑,或遷走或衰亡。
幾乎是同時,磁器口老街開始興盛,重慶絲紡廠宣告破產。
拿著二百多元月退休金離廠的母親從無怨言。她說她相信磁器口周邊那些空曠的廠區、蕭瑟的街道、衰敗的樓房,終有一天會重拾光彩,再現輝煌。母親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堅韌和執著令我欽佩不已。如今,母親的愿望已逐漸實現,磁器口周邊寸土寸金,絲紡廠旁蕭條落寂多年的鳳凰山被規劃為景區,磁器口真正如鳳凰般浴火重生了。
母親和磁器口給了我很多啟示。一個國家、一座城市,除了靠一些杰出人物支撐起來外,更多的要靠許許多多無名的小人物全心全意的服務與貢獻。和母親一起老下來的這一代人,歷經坎坷與滄桑,他們的一生大多在轟轟烈烈的各種“運動”中度過,個人所獲極少。現在,往日不再,承重的身心蒼涼疲憊,很難再有生活的熱望和雅趣,也難于在現實的土壤中再寄托什么。但是,他們曾是國家建設的基石的歷史不可更改。作為后人,尤其是那些國家改革中的最大的受益者,有責任禮敬他們,感念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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