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家的印象中,海子最著名的一首詩也許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以至于節假日朋友圈曬出的風景照大多是: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而我獨獨喜歡海子的《思念》:“思念像此刻的風,驟然吹起,我要抱著你,坐在酒杯中。”
一個憧憬浪漫的女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快樂場景,是令人心怡的畫面:與心愛的人一起去看海,看日出,赤著腳 、牽著手在海邊漫步……多么動情浪漫!而我更衷情在思念像霧一樣被風吹起時,選擇一個茶座,清淡燈光,素樸裝飾,老舊桌椅,斟上一杯酒,回憶和他在一起時的繁花似錦,“宿酒醒來,不記歸時節”,然后,酒暖回憶思念瘦。
我喜愛的文人中,大多與酒有緣。陶淵明、杜甫、李白、韓愈、李賀個個都是酒中豪杰,絕佳代言人首推感情細膩、多愁善感、才華橫溢的李清照。
一直喜歡李清照的婉約詩詞,她把對飲酒的愛好書寫得淋漓盡致。
少女時代的李清照就已經很喜歡喝酒。一首天真爛漫的《如夢令》可說是她豆蔻年華的美好回憶:“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初讀此句,著實呆了一下。恍若有唯美的事物一點點地滋生又落下,似在夜里,忽地就被一池花香襲住,不知它在哪,卻被藤蔓一樣的氣場拿住,又虛無又纏綿。
閉上眼睛想象:那個若白蓮般的少女,從江南芳菲的五月走來,穿過湖畔的煙柳畫橋,踏過黛瓦白墻的青石板路,與一幫紅男綠女,搖著小船兒,一邊欣賞大好河山,一邊行酒令喝酒。不知不覺就到了黃昏,于是奮力搖著船兒往回走,迷迷糊糊之間迷路了,跑到一片蓮藕深處去了……
她不像一般的大家閨秀,把自己的生活圈子局限于閨房繡樓之內,而是踏出重門深院,寄情于山水,心懷美好。
結了婚后,更可以敞開胸懷喝了。“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親愛的,我近來又瘦了,不是因為酒喝太多,而是因為想你入骨啊。“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我都成骨感女生,你真的不心疼嗎?倘是在現代,她一定會在宿醉之后自拍個素顏照,然后寫句話發到朋友圈:“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
賣萌極了!
她雖沒有李白“對酒當歌,把酒問青天”的豪爽,也沒有“且把浮名換了低酌淺唱”的柳永無酒自醉的酩酊,但卻不乏詩人的俏麗婉約、率直純真的美好情懷。酒,可謂是李清照的靈感發源地,是遺世獨立、平靜祥和的家園,是中國古人對烏托邦最早的想象。她把醉態融入筆墨,變成一種生命方式,一種思維方式,以獨特的個性和才情,寫出了自己的生命華章,成為當時乃至后世一道獨特而令人嘆賞不盡的風景。
人生總有擺脫不了的困境。如同酒本身一樣,無論多么美妙,終究要被裝在杯子或瓶子中受著與生俱來的束縛和羈絆。當趙明誠走后,國破家亡的李清照,以她的孤獨,她的蒼涼,在香消酒殘的夜晚,留下無數永恒的、文學的薄荷糖。
甜味沒有,但涼還在。
而在涼意中央,就是她的人生。
當人們悵惘知己難遇時,其實一個人的歸屬不可能只來自知己、朋友這樣的對象,一壺酒、一首詩、一段音樂都可以成為自身的承載,成為對話。
我常把音樂、酒引為知己,醉過兩次。
一次是在江南水鄉古鎮。
那是我人生中真正意義的初戀。白天我和他研究復雜的地圖,騎著單車,走訪一個個古樸的村落,聞香識茶,溪邊尋石,他牽著我的手,縱容我的撒嬌,抓拍我俏皮搞怪的鏡頭。晚上,坐在小橋流水人家,看溫暖的橘黃色的燈光倒映在水光里,仿佛古老的舊時光又回來了。我們品著酸酸甜甜的楊梅酒,喝到天色幽螟,月色中升,心底蕩漾的盡是微妙難言的美好情愫。二十年來,我用最深沉隱晦的心來回味那再也不曾品過的楊梅酒,那如煙花般短暫而美麗的時光,讓我在每一次的沉醉中回眸。
還有一次是父親在世時。
我的故鄉是以父親來定義的。有了他,所有的痛苦與辛酸才有了依托。歷史與現實之間、精神與親情之間的矛盾交織出故鄉的現狀,當我還沒弄明白這一切現實的意義時,它們一天天在我的視線中加速地遠去和消失著。再次回到故鄉時,父親的頭發已全部花白了,老屋夾在林立的樓房間顯得異常矮小,想到父親走后,再也沒有一個人撐起我故鄉的精神支柱時,那些不容易忘卻的童年孤獨的記憶全部回來了,致命的、急促的,就像一束照進洞穴趕走所有盤踞很久蝙蝠的光。
“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沈水臥時燒,香消酒未消。”那晚,我默默喝著姐姐釀的谷酒,醉在姐姐的懷里長睡不醒……
此生,我想我不會再醉了。倘草色煙光殘照里,遇上李清照,我依舊會備下清酒佳肴,共她淺斟低吟。不會讓她獨倚欄桿,感嘆無言誰會憑闌意。
而我終是遇不上清照那樣的知音,還有如父親那么憐愛我的知己。
這個世界上,一定有好多好多愛到不能愛的人,他們多想,能相遇在另外的時光里,并在某個命定的節點上,溫暖地,再愛上彼此,然后,永生永世,再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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