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州定惠院東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歲盛開,必攜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今年復(fù)與參寥禪師及二三子訪焉,則園已易主。主雖市井人,然以予故,稍加培治。山上多老枳木,性瘦韌,筋脈呈露,如老人頭頸。花白而圓,如大珠累累,香色皆不凡。此木不為人所喜,稍稍伐去,以予故,亦得不伐。既飲,往憩于尚氏之第。尚氏亦市井人也,而居處修潔,如吳越間人,竹林花圃皆可喜。醉臥小板閣上,稍醒,聞坐客崔成老彈雷氏琴,作悲風(fēng)曉月,錚錚然,意非人間也。晚乃步出城東,鬻大木盆,意者謂可以注清泉,瀹瓜李,遂夤緣小溝,入何氏、韓氏竹園。時何氏方作堂竹間,既辟地矣,遂置酒竹陰下。有劉唐年主簿者,饋油煎餌,其名為甚酥,味極美。客尚欲飲,而予忽興盡,乃徑歸。道過何氏小圃,乞其叢橘,移種雪堂之西。坐客徐君得之將適閩中,以后會未可期,請予記之,為異日拊掌。時參寥獨(dú)不飲,以棗湯代之。
〔注〕
①五醉:蘇軾于元豐三年二月到達(dá)黃州貶所,至此已五見海棠開花。
②參寥師:僧參寥,本姓何,名曇潛,錢塘(今浙江杭州)人。蘇軾為更名道潛,后號參寥子。師,是對僧人的尊稱。蘇軾通判杭州時與之交游。崇寧末,歸老江湖,賜號妙總大師。蘇軾《〈參寥泉銘〉序》說:“余謫黃州,參寥子不遠(yuǎn)數(shù)千里從余于東坡,留期年,嘗與同游武昌之西山,夢相與賦詩,有寒食清明、石泉槐火之句”。二三子:同游者有徐大正、崔閑等人。
③市井人:指普通的市民。
④枳(狕犺ǐ紙):亦稱“枸橘”,一種落葉小喬木,莖上有刺,果實(shí)可入藥。
⑤雷氏琴:蘇軾題跋有《家藏雷琴》一首,言琴上有“雷家記”字樣。文記此琴之妙說:“其岳不容指,而弦不,此最琴之妙,而雷琴獨(dú)然。求其法不可得,乃破其所藏雷琴求之。琴聲出于兩池間,其背微隆,若薤葉然,聲欲出而隘,徘徊不去,乃有馀韻,此最不傳之妙。”(狓犻à狀線):散。崔成老:崔閑。
⑥鬻:本義是“賣”的意思,這里作“買”講。
⑦夤緣:循沿。
⑧何氏、韓氏:指何圣可、韓毅甫。
⑨為甚酥:宋周紫芝《竹坡詩話》:“東坡在黃州時,嘗赴何秀才會,食油果甚酥。因問主人此名為何。主人對以無名。東坡又問為甚酥,坐客皆曰:‘是可以為名矣。’又潘長官以東坡不能飲,每為設(shè)醴。坡笑曰:‘此必錯煮水也。’他日忽思油果,作詩求之云:‘野飲花前百事無,腰間唯系一葫蘆。已傾潘子錯煮水,更覓君家為甚酥。’”
⑩藂橘:一叢橘樹。藂,同“叢”。 徐君得之:徐大正,字得之,黃州知州徐大受君猷之弟,作者的朋友。 拊掌:鼓掌,表示歡樂。
文章鑒賞
本文是蘇軾貶居黃州(治今湖北黃岡)時應(yīng)徐大正之請而寫的一篇記游小品。定惠院在黃岡縣城東南,東坡初到黃州時曾寓居于此,后又常往游。據(jù)其《上巳日,與二三子攜酒出游,隨所見輒作數(shù)句,明日集之為詩,故辭無倫次》詩王十朋集注引《志林》,東坡此次游定惠院為元豐七年(1084)三月初三日事。文中記述了與二三友人一天愉快的游賞,隨物賦形,信筆抒意,以淡雅的筆觸,將敘事、寫景、抒情融為一體,渲染出一種清新雋永的意境,引人入勝,耐人尋味。
開篇寫游定惠院東小山(即柯山),觀賞海棠和枳木,醉酒花下。寫海棠只用“特繁茂”一筆帶過,引出“每歲盛開,必攜客置酒,已五醉其下”,以昔游之樂烘托今游之樂,具有濃重的抒情意味。蘇軾初至黃州,所作《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詩,極力贊美這“佳人在空谷”的海棠幽獨(dú)高雅和美麗清淑的品格,并懸想其乃移自西蜀(蜀中盛產(chǎn)海棠),而自己以蜀人謫居此間,引為患難之交。由此可以想見作者對這株海棠喜愛之深和置酒花下的情懷。寫枳木則著重刻畫其性狀,以老人的脖頸形容枳木筋脈裸露在外,用一串串的大珍珠比喻潔白而圓潤的花朵,都很新穎形象。不論寫海棠還是枳木,均透露出園圃主人對作者的深摯友情。———山園雖已易主,新主人以東坡之故,對他所喜愛的林木仍加意保存、愛護(hù)。起筆用筆富有變化,不落俗套。“既飲”以下依次寫憩于尚氏宅第的瀟灑和不拘形跡,聽崔成老彈雷氏琴的超然感受,買木盆以清泉浸漬瓜果的樂趣,入何氏園竹陰置酒的幽雅,席上“油煎餌”的酥美,歸途乞叢橘移植的清興……十余件野游細(xì)事,一一寫來,不嫌堆砌,不覺平板,不待安排,不拘體式,幽默風(fēng)趣,靈動自然,仿佛率意揮灑,而情韻遂現(xiàn),娓娓動聽,是東坡小品文中的佳作。明袁宏道《雪濤閣集序》說:東坡小品文,“于物無不收,于法無不有,于情無不暢,于境無不取”。于此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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