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舜欽:蘇州洞庭山水月禪院記(節選)
蘇舜欽
予乙酉歲夏四月,來居吳門。始維舟,即登靈巖之顛,以望太湖,俯視洞庭山,嶄然特起,霞云采翠,浮動于滄波之中。予時據闌竦首,精爽下墮,欲乘清風,跨落景,以翱翔乎其間,莫可得也?!?/p>
是歲十月,遂招徐、陳二君,浮輕舟,出橫金口,觀其洪川蕩潏,萬頃一色,不知天地之大所能并容。水程泝洄,七十里而遠,初宿社下,逾日乃至。入林屋洞,陟毛公壇,宿包山精舍。又泛明月灣,南望一山,上摩蒼煙,舟人指云:“此所謂縹緲峰也?!薄?/p>
縹緲峰又居山之西北深遠處,高聳出于眾山,為洞庭勝絕之境。居山之民以少事,尚有歲時織紃、樹藝、捕采之勞。浮屠氏本以清曠遠物事,已出中國禮法之外,復居湖山深遠勝絕之地,壤斷水接,人跡罕至。數僧宴坐,寂嘿于泉石之間。引而與語,殊無纖介世俗間氣韻,其視舒舒,其行于于,豈上世之遺民者邪!予生平病閟郁塞,至此喝然破散無復余矣。反復身世,惘然莫知,但如蛻解俗骨,傅之羽翰,飛出于八荒之外,吁其快哉!
后三年,其徒惠源,造予乞文,識其居之廢興。欣其見請,攬筆直述,且敘昔游之勝焉耳。
這篇文章雖是作者應水月禪院僧人之請而作,但卻寫成一篇追憶昔游之勝的游記,寺院興廢僅僅是穿插在其中的一小段文字。目的在于借此抒發遭讒落職之后的憤懣情緒和“颯然遠舉”的心懷。
文章從“來居吳門”落筆,先寫初到蘇州,即“登靈巖之顛,以望太湖,俯視洞庭山”的迫不及待心情。然后集中筆墨寫洞庭山的美景。只見在萬頃碧波之中,洞庭山嶄然特起,山上云蒸霞蔚,山間花榮木秀,山下綠波蕩漾,乍一凝視,即神思恍惚,仿佛洞庭山正在隨波浮動,既美麗,又神秘,宛如神話中的仙境。此刻,作者憑欄昂首,進入冥思遐想,意欲身插雙翅,“乘清風,跨落景,以翱翔乎其間”,這種飄緲的情思固然是洞庭美景的誘惑,更是作者對世俗生活的否定,凝聚著他對舊黨橫行的憤慨和對友輩落難的悲哀。接下去,寫慶歷五年(1045)十月,作者偕兩位友人乘小舟由蘇州西南的橫涇渡口進入太湖,遙望水浩蕩,萬頃一色,對天地之大包容之廣,深為感嘆。他們溯流而上,沿著彎曲的水道,七十里而至洞庭山,盡情游覽了林屋洞、毛公壇。包山精舍。而后泛舟至吳王賞月的明月灣,由此南望,只見一山高聳入云,上摩蒼天,舟人說那就是西洞庭山的主峰縹緲峰,為洞庭山中勝絕之境。那里的居民因住在深山很少有徭役,但也得從事編織、種植、捕魚等勞動,以維持生計。這里寺廟中的僧人,因遠離社會,性情清凈,心胸空曠,復居湖山深遠勝絕之地”,故而舉止神情超類,不與俗人相儔:“數僧宴坐,寂嘿于泉石之間。引而與語,殊無纖介世俗間氣韻,其視舒舒,其行于于,豈上世之遺民者邪!”游覽至此,作者茅塞頓開,精神超越,“生平病悶郁塞,至此喝然破散無復余矣”,直為否定昨日之舊我,謀舉今日之新生,,“蛻解俗骨,傅之羽翰,飛出于八荒之外,吁其快哉!”
上述首尾兩次遐想飛舉為文章之精萃。作者始則將洞庭山與塵寰濁世暗相對照,厭棄世俗,企慕自然,渴望翱翔于名山勝景;終則將水月寺僧與人間俗人明相對照,肯定隱逸,否定仕進,乍看未免消極,究其實際,亦未嘗不是作者孤傲性格的折光,痛苦心靈的宣泄,作者何嘗忘記昭雪冤案,重展宏圖,誠如其詩所云:“萬物盛衰天意在,一身羈苦俗人輕。”(《過蘇州》)
本文藝術構思別具匠心,欲述水月寺興廢,卻又化整為零,寺事僧跡穿插于游覽之中;欲述十月登覽,卻先宕開一筆,先記四月遠望,如此錯綜鋪衍,文章就曲折有致,搖曳多姿。文章語言清麗精煉,敘事、寫景和抒懷莫不文筆洗煉,要而不煩。
上一篇:高濂《蘇堤看桃花》原文,注釋,譯文,賞析
下一篇:顧野王《虎丘山序》原文,注釋,譯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