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節選) 《禮記》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
子曰:“道其不行矣夫!”
子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為舜乎!”
子曰:“人皆曰予知,驅而納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
子曰:“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子曰:“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51〕可辭〔52〕也,白刃可蹈〔53〕也,中庸不可能〔54〕也。”……
哀公〔55〕問政。子曰:“文武〔56〕之政,布〔57〕在方策〔58〕。其人存,則其政舉〔59〕;其人亡,則其政息。人道敏〔60〕政,地道敏樹〔61〕。夫政也者,蒲蘆〔62〕也。故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63〕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64〕,尊賢之等,禮所生也。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天下之達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65〕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智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66〕也。或〔67〕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68〕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子曰:“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
凡為〔69〕天下國家有九經〔70〕,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71〕群臣也,子〔72〕庶民也,來百工〔73〕也,柔〔74〕遠人也,懷〔75〕諸侯也。修身則道立,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則不眩〔76〕,體群臣則士之報〔77〕禮重,子庶民則百姓勸〔78〕,來百工則財用足,柔遠人則四方歸之,懷諸侯則天下畏之。齊〔79〕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去讒〔80〕遠色,賤貨而貴德,所以勸賢也。尊其位,重其祿,同其好惡,所以勸親親也。官盛〔81〕任使〔82〕,所以勸大臣也。忠信重祿,所以勸士也。時使〔83〕薄斂〔84〕,所以勸百姓也。日省月試〔85〕,既廩稱事〔86〕,所以勸百工也。送往迎來,嘉善而矜〔87〕不能,所以柔遠人也。繼絕世〔88〕,舉廢國〔89〕,治亂持〔90〕危,朝聘〔91〕以時,厚往而薄來,所以懷諸侯也。
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所以行之者一也。凡事豫〔92〕則立〔93〕,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94〕,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95〕,道前定則不窮〔96〕。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獲乎上有道〔97〕,不信乎朋友,不獲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順乎親,不信乎朋友矣。順乎親有道,反諸身不誠,不順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
誠〔98〕者,天之道也。誠之者〔99〕,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100〕之者也。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有弗學,學之弗能,弗措〔101〕也。有弗問,問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篤,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
自誠明〔102〕謂之性,自明誠〔103〕謂之教〔104〕。誠則明矣,明則誠矣。
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105〕。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106〕;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107〕矣。
其次致曲〔108〕。曲能有誠,誠則形〔109〕,形則著〔110〕,著則明,明則動〔111〕,動則變〔112〕,變則化〔113〕。唯天下至誠為能化。
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114〕;國家將亡,必有妖孽〔115〕。見乎蓍龜〔116〕,動乎四體〔117〕。禍福將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誠如神。
誠者自成〔118〕也,而道自道〔119〕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誠者非自成己〔120〕而已也,所以成物〔121〕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之道也,故時措〔122〕之宜也。
故至誠無息〔123〕。不息則久,久則征〔124〕,征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125〕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如此者,不見而章〔126〕,不動而變,無為而成。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127〕。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128〕之多,及其無窮也,日月星辰系〔129〕焉,萬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廣厚,載華岳〔130〕而不重,振〔131〕河海而不洩,萬物載焉。今夫山,一卷〔132〕石之多,及其廣大,草木生之,禽獸居之,寶藏興〔133〕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測〔134〕,黿鼉蛟龍魚鱉生焉〔135〕,貨財殖〔136〕焉。《詩》曰:“惟天之命,於穆不已〔137〕。”蓋〔138〕曰天之所以為天也。“於乎不〔139〕顯,文王之德之純〔140〕!”蓋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已。
大哉圣人之道!洋洋〔141〕乎發育萬物,峻極〔142〕于天。優優〔143〕大哉!禮儀三百,威儀〔144〕三千,待其人〔145〕然后行。故曰:茍不至德〔146〕,至道不凝焉〔147〕。故君子尊德性而道〔148〕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149〕以崇禮。是故居上不驕,為下不倍〔150〕。國有道,其言足以興;國無道,其默足以容〔151〕。《詩》曰:“既明且哲〔152〕,以保其身。”其此之謂與!……
王天下有三重焉〔153〕,其寡過矣乎!上焉者雖善無征〔154〕,無征不信,不信民弗從。下焉者〔155〕雖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從。故君子之道,本諸身〔156〕,征諸庶民;考諸三王而不繆〔157〕,建諸天地而不悖〔158〕,質〔159〕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人也。是故君子動而世為天下道〔160〕,行而世為天下法,言而世為天下則。遠之則有望〔161〕,近之則不厭。《詩》〔162〕曰:“在彼無惡〔163〕,在此無射〔164〕,庶幾夙夜〔165〕,以永終譽。”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蚤〔166〕有譽于天下者也。
仲尼祖述〔167〕堯舜,憲章〔168〕文武,上律〔169〕天時,下襲〔170〕水土。譬如天地之無不持載,無不覆幬〔171〕,譬如四時之錯〔172〕行,如日月之代明。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173〕,大德敦化〔174〕,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
唯天下至圣,為能聰明睿知〔175〕,足以有臨〔176〕也;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發〔177〕強剛毅,足以有執〔178〕也;齊〔179〕莊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180〕,足以有別〔181〕也。溥博淵泉〔182〕,而時出之。溥博如天,淵泉如淵。見〔183〕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說〔184〕。是以聲名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隊〔185〕;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故曰配天。
唯天下至誠,為能經綸天下之大經〔186〕,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187〕其仁!淵淵〔188〕其淵!浩浩〔189〕其天!茍不固〔190〕聰明圣知達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詩》曰“衣錦尚絅〔191〕”,惡其文之著也〔192〕。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193〕;小人之道,的然〔194〕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詩》〔195〕云:“潛雖伏矣,亦孔之昭〔196〕!”故君子內省不疚,無惡于志〔197〕。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見乎。《詩》〔198〕云:“相在爾室〔199〕,尚不愧于屋漏〔200〕。”故君子不動而敬,不言而信。《詩》〔201〕曰:“奏假〔202〕無言,時靡有〔203〕爭。”是故君子不賞而民勸,不怒而民威于鉞〔204〕。
《詩》〔205〕曰:“不顯〔206〕惟德!百辟其刑之〔207〕。”是故君子篤恭〔208〕而天下平。《詩》〔209〕云:“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210〕。”子曰:“聲色之于以化民,末也。”《詩》〔211〕曰“德輶如毛〔212〕”,毛猶有倫〔213〕。“上天之載〔214〕,無聲無臭〔215〕”,至矣!
〔注釋〕天命:這里指自然的稟賦。性:天賦予人的本性。率:遵循。道:規范、人道。修:修明、實行。教:教化。道:日常事物當行之理。須臾:片刻、一會兒。君子:《中庸》中的君子,有時指有德行的人,有時指有地位的人。這里指有德行的人。戒慎:警戒、謹慎。睹:見、察看。莫:無、沒有。見(xiàn):同“現”,體現。隱:隱蔽。微:細微小事。發:表露、顯露。中:這里意為恰當。中節:合于自然的道理。中,符合。節,法度、常理。和:和諧。達道:通達的道路,或說是天下人民共由之路,引申為天下共同遵循的普遍規律。致:到達。位:安于其所、各得其所。育:養育、生長。中庸:不偏不倚,既不過分也無不足。庸,“常”的意思。反:違背、違反。而:能、能夠。時中:應時而處中,即言行處處符合道的規范。忌憚:畏懼。至:極、最。鮮:少。知者:有智慧、有教養的人。知,同“智”。明:著明、明了。味:滋味。矣夫:嘆詞。知:同“智”。也與:語氣詞連用。邇(ěr)言:淺近之言。執其兩端:掌握它的兩個方面。斯:此。予:我。知:同“智”。驅:驅逐、驅趕。罟(gǔ):捕魚的網。擭:裝有機關的捕獸的木籠。辟:同“避”。期月:一個月。回:顏回,孔子的學生。拳拳服膺:牢牢地放在心上。拳拳,牢握不舍。服,放置。膺,胸口。均:平,指治理公正。爵:爵位。〔51〕祿:官吏的俸祿。〔52〕辭:放棄。〔53〕蹈:踩、踏。〔54〕中庸不可能:上述三事,即平治國家、辭爵祿、蹈白刃雖難還是能做到,而行中庸之道看似容易,實際更難。〔55〕哀公:春秋時魯國國君。〔56〕文武:指周文王、周武王。〔57〕布:陳列。〔58〕方策:典籍。方,書寫用的木版。策,書寫用的竹簡。〔59〕舉:推行。〔60〕人道:指按照普通人的愿望和要求施政的道理。敏:勉力、用力。〔61〕地道:指以土地種植植物的道理。樹:種植。〔62〕蒲蘆:蘆葦。蘆草容易生長,比喻國家政事得到君子治理,則很快會繁榮昌盛。〔63〕宜:適宜。〔64〕殺(shài):減少、降等。〔65〕昆弟:兄弟。〔66〕一:指誠、至誠。〔67〕或:有的。〔68〕安:安適。〔69〕為:治理。〔70〕九經:九條準則。經,常道、準則、原則。〔71〕體:體察、體諒。〔72〕子:動詞,這里意為關愛。〔73〕來:同“徠”,招徠。工:工匠。〔74〕柔:安撫。〔75〕懷:安撫。〔76〕眩:眼花,引申為迷惑。〔77〕報:報答。〔78〕勸:勸勉、努力。〔79〕齊:齋戒。〔80〕讒:讒邪之人。〔81〕官盛:官屬眾多。〔82〕任使:聽任差使。〔83〕使:役使。〔84〕斂:征收租稅。〔85〕省:省察。試:考核。〔86〕既廩稱事:既,即“餼”,贈送別人糧食或飼料;廩,給予糧食;稱,符合;事,職事。〔87〕矜:憐憫、同情。〔88〕繼絕世:繼,承繼、延續;絕世,已經停止食采邑的貴族世系。〔89〕舉:任用、復興。廢國:已經廢黜滅亡的邦國。〔90〕持:扶持、解救。〔91〕朝聘:諸侯定期朝見天子的禮儀。每年一見,叫小聘,三年一見叫大聘,五年一見叫朝聘。〔92〕豫:同“預”,預謀、籌劃。〔93〕立:成功。〔94〕跲(jiá):絆倒。〔95〕疚:內心不安。〔96〕窮:困厄。〔97〕道:這里指方法。〔98〕誠:真實無妄。〔99〕誠之者:實現誠的理念。〔100〕固執:堅守不渝。〔101〕措:置。〔102〕自誠明:從誠到明。明:明白,明智,覺悟,智慧。〔103〕自明誠:從明到誠。〔104〕教:教化。〔105〕盡其性:窮盡自己的本性,意指充分發揮自己天賦的本性。盡:窮盡。〔106〕贊:贊助。化育:自然生長變化,養育。〔107〕參:并列。〔108〕其次:指次于至誠的人,通過學習達到至誠。致:至。曲:細微之事。致曲:指從細微之事入手做功夫。〔109〕形:外部行為上的表現。〔110〕著:顯著。〔111〕動:感動人。〔112〕變:變革,指變惡為善。〔113〕化:感化,指使人不自覺地改惡從善。〔114〕禎祥:吉祥的征兆。〔115〕妖孽:物類反常的現象,泛指災禍。草木之類稱妖,蟲豸之類稱孽。〔116〕見:同“現”,呈現。蓍龜:蓍草和龜甲,古人用來占卜。〔117〕四體:手足,此指動作及儀態。〔118〕自成:自己完成。〔119〕自道:自己遵循當行的路徑。〔120〕成己:成就自己。〔121〕成物:成就外物。〔122〕時措:得時而用之。〔123〕息:止息。〔124〕征:征兆。〔125〕配:匹配。〔126〕章:即“彰”,彰明、顯現。〔127〕測:估計、測度。〔128〕昭昭:光明。〔129〕系:懸掛、懸系。〔130〕華岳:指西岳華山。〔131〕振:托起。〔132〕卷:通“拳”,石小如拳。〔133〕興:興盛。〔134〕不測:不可測度。指水波一望無際,浩瀚無涯。〔135〕黿(yuán):大鱉。鼉(tuó):即揚子鱷。蛟:古代傳說中的水生龍類動物。鱉:俗稱甲魚。〔136〕殖:增殖。〔137〕惟:語氣詞。於:嘆詞。穆:深遠。詩句出自《詩經·周頌·維天之命》。〔138〕蓋:表示推測之詞。〔139〕於乎:同“嗚呼”。不:通“丕”,語氣助詞。〔140〕純:純潔無瑕。詩句出處同上。〔141〕洋洋:盛大眾多的樣子。〔142〕峻極:高大到極點。〔143〕優優:和適、寬裕。〔144〕威儀:禮儀的細節。〔145〕其人:指圣人。〔146〕至德:最高的德性。〔147〕至道:圣人之道,即指中庸之道。凝:聚,成功。〔148〕道:由、從。〔149〕敦厚:真誠、樸實、寬厚。〔150〕倍:通“背”,背棄、背叛。〔151〕容:容身,指保全自己。〔152〕哲:智慧,指洞察事理。詩句見《詩經·大雅·烝民》。〔153〕王:稱王,指統治天下。三重:三件重要的事,即議禮儀、訂制度、考文字。〔154〕上焉者:在上位的人,指君。征:驗證,證明。〔155〕下焉者:在下位的人,指臣。〔156〕本諸身:以修身為本。諸,之于。〔157〕三王:即夏、殷、周三代君王。繆:通“謬”,錯誤。〔158〕建:確立。悖:通“背”,違背。〔159〕質:詢,就正。〔160〕君子:此指君主。動:指言語行動。道:通“導”,先導。〔161〕望:仰望。〔162〕《詩》:指《詩經·周頌·振鷺》。〔163〕惡(wù):厭惡。〔164〕射(dù):厭惡的意思。〔165〕庶幾:差不多。夙(sù):早晨。夙夜:朝朝夜夜。〔166〕蚤(zǎo):同“早”。〔167〕祖述:繼承、傳播。〔168〕憲章:取法,效法。〔169〕律:以……為準。〔170〕襲:遵循。〔171〕幬(dào):覆蓋。〔172〕錯:更替。〔173〕小德:指諸子百家之說。川流:如大小河流各行其道,說明并行不悖之意。〔174〕大德:指孔學。敦化:教化。〔175〕睿(ruì):聰慧,明智。知:同“智”,智慧。〔176〕有臨:居君位或官位治民。〔177〕發:奮發。〔178〕執:執中守正。〔179〕齊(zhāi):嚴肅。〔180〕文理:文章的條理。密:詳細。察:明辨。〔181〕別:辨別(事理、是非)。〔182〕溥(pǔ)博:周遍廣遠。淵泉:幽深而有本。〔183〕見(xiàn):同“現”,顯現,表現。〔184〕說(yuè):同“悅”,高興。〔185〕隊(zhuì):同“墜”。〔186〕經綸:原為整理蠶絲之法,這里意為治理。大經:治國之大綱。〔187〕肫肫(zhūn):誠懇、真摯的樣子。〔188〕淵淵:幽深的樣子。〔189〕浩浩:廣大的樣子。〔190〕固:確實。〔191〕《詩》:《詩經·衛風·碩人》、《詩經·鄭風·豐》有相似語句,用字略有出入。衣(yì):穿衣。尚:加上。絅(jiǒng):罩在外面的單衣。〔192〕惡(wù):嫌,厭惡。文:同“紋”,指錦衣上的紋彩。著:顯著。〔193〕闇(àn)然:冥暗的樣子,這里指低調,不張揚。章:同“彰”,顯著。〔194〕的(dì)然:鮮明的樣子。〔195〕《詩》:指《詩經·小雅·正月》。〔196〕孔:非常,甚。昭:明。〔197〕無惡(wù)于志:無愧于心。〔198〕《詩》:指《詩經·大雅·抑》。〔199〕相(xiàng):看。爾:你。〔200〕屋漏:房屋的西北角,是房屋的最深處,比喻最隱蔽的地方。〔201〕《詩》:指《詩經·商頌·烈祖》。〔202〕奏:進。假(gé):至。〔203〕靡有:沒有。〔204〕威:畏。(fū):鍘刀。鉞(yuè):古代兵器,用于砍殺。鉞:古代刑戮之具。〔205〕《詩》:指《詩經·周頌·烈文》。〔206〕不顯:豈不明顯。〔207〕辟:君主。百辟:四方諸侯。刑:同“型”,效法。〔208〕篤恭:篤實,恭敬。〔209〕《詩》:指《詩經·大雅·皇矣》。〔210〕聲:指言論。以:與。色:儀容。〔211〕《詩》:指《詩經·大雅·烝民》。〔212〕輶(yóu):輕。德輶如毛:意思是道德的感化作用,不著痕跡,好似羽毛一樣輕。〔213〕倫:比較,指以羽毛比喻。〔214〕載:事。〔215〕臭:氣味。
(魏薪)
〔鑒賞〕《中庸》相傳為子思所作,本來是《小戴禮記》中的第三十一篇,《漢書·藝文志》著錄有《中庸說》二篇,說明西漢時已有人專門研究《中庸》。南北朝宋散騎常侍戴颙的《禮記中庸傳》二卷、南朝梁武帝蕭衍的《中庸講疏》一卷,援佛入儒。唐中葉以后,李翱作《復性書》,發揮《中庸》的思想,試圖建立起一套新的儒家的心性理論。
北宋儒者認為,《中庸》是孔門“傳授心法”的要籍,由曾子所傳、而由子思“筆之于書以授孟子”。南宋朱熹根據北宋二程兄弟等理學開創者的觀點,把《大學》和《中庸》從《禮記》中單獨抽出,與《論語》、《孟子》合編在一起,并分別為這四部書作了注釋,稱之為“集注”。本書《中庸》各章的劃分即依據朱熹的《四書集注》。
在《四書》中,《中庸》的理論性、思辨性高于其他三者,這從朱熹對《四書》次序的排列中可以看出。《四書》的排列次序,今通行本是《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實際上,朱熹在其編排中曾把《中庸》置于最后。朱熹把《大學》看作綱領,故列于首位;把《中庸》看作精髓,故列于最后。這一起一結,首尾呼應,中間以孔、孟的言論作印證,從而構筑了一個完整的思想體系。
朱熹之所以重視《中庸》,原因在于他視《中庸》為:“始言一理,中散為萬事,末復合為一理,放之則彌六合,卷之則退藏于密,其味無窮,皆實學也。善學者玩索而有得,則終身用之,有不能盡矣。”(《四書集注·中庸章句卷首》)他指明了《中庸》所闡明的理論具有普遍性,思想深刻,分析透徹細致,同實際密切相關,對學者有很大的啟發作用。這些說法是符合實際的。
綜觀《中庸》整篇,大致提出和論述了以下幾個重要觀點和思想。
一、《中庸》論述道與中庸兩個觀念,這里所說的道即中庸之道,然而他先從哲學上闡述道的概念,不僅為中庸之道奠定了本體論基礎,而且賦予道以天人合一的意義,從而發展了道的觀念。道是老子哲學的核心觀念,它作為宇宙的本體、本原和根本法則,是超越于人的。在孔子學說中道是一個政治學和倫理學概念,《中庸》則第一次把道論述為儒家哲學的基本范疇。它的“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之說規定了道的基本意義,既指出了道之本原出于天,體現了宇宙法則,又強調了道與本性、人性的一致性,從而避免了天與人、內與外之間的分離和對立。
在論述中庸觀念的意義和重要性時,它首先提出中庸即“中和”,從詞義上說中和表示適度,恰當。“喜怒哀樂之未發”就是描繪此時情感、意念無所偏倚,當于理;“發而皆中節”是說情感、意念的表達有分寸,不乖戾。而從哲學上說,明代王陽明認為“未發之中”即良知,即本心,即宇宙本體。可見,根據中庸的觀念,世界、本心、本性的本然狀態是適度,適宜,恰當。
其次,中庸意為“時中”,即人們在各方面的行為舉止要合乎時宜,隨時而處中。因為“中”無固定的標準,要根據時代條件和具體情況來確定。時中意味著要面對現實,尊重外部的客觀條件,不能隨心所欲。那些私心太重的人,往往肆欲妄行,所以《中庸》說小人反中庸,言行無所忌憚。
再次,中庸是指無過無不及,這除了表示適度的意義之外,還是針對人性弱點提出的。所謂“知(讀為“智”)者過之,愚者不及”、“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描述了普遍存在的認識和行動的誤區:智者、賢者由于個人主觀上的偏愛和過度自信而往往走過頭;而愚者、不肖者則由于智識或人格上的缺陷而常常達不到要求或標準。當然無過無不及的含義也是反對走極端。
最后,中庸是一種執兩用中的方法論,就是把握兩個基本點,使兩者保持均衡,也就是遵循對立統一的法則,這是孔子在各種問題上都采用的方法,如他主張在政治上要寬猛并用,在學習方法上要“學”與“思”兼顧,在處理內容與形式的關系時做到“文質彬彬”等等。
《中庸》作者看到,由于人性的弱點,人們容易落入認識的陷阱之中,所以他們的行為常常反中庸,即使有時能遵循中庸之道,但也不能持久,所以說“民鮮久矣”。《中庸》大力提倡中庸之道,說它是極端重要的法則,自然、社會以至于整個宇宙的秩序賴以建立和維持,因此要不惜任何代價加以實行。這樣,中庸就同仁、義一起被確立為儒家和中國文化的最高價值觀念。
二、《中庸》在論述儒家的政治哲學時,提出本篇的一個核心觀念:誠。
作者按照儒家的思維方式,提出人是國家政治中的決定性因素。人的因素在儒家的政治理論中包括了全體人民的道德水平,但在這里是指治理國家的人的思想品質。根據《中庸》的觀點,如果執政者思想品質不好,那么任何一種優良的政治制度和政治學說都會落空,不能發揮其作用,因此人的因素是決定性的,是最重要的。《中庸》說:“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這是對孔子政治思想的準確總結,是儒家政治理論的思維邏輯最簡練的公式化表達,是對儒家政治思想精髓的高度概括,與《大學》的論述異曲同工。
對于修身的內容,《大學》規定的是格物致知、正心誠意,而《中庸》總結為實行智、仁、勇三項達德,兩者大同小異,但又各有所長。對于求知,《大學》講得更明確,提出要認識外部事物,而不能滿足于讀書;對于道德完善和精神修養,《中庸》突出了仁與誠的觀念,從而發展了儒家的哲學理論。
《中庸》第一次提出“仁者人也”的命題,指明仁不是一種束縛人的、外在的道德準則,不是超越或違背人的情感的抽象法則,而是人的一種情感的表現,即是人的惻隱、同情、關愛、慈愛的感情。雖然《中庸》由此又說“親親(即愛親人)為大”,但其本意不是要把仁愛之情限制于親人之間,而是說要從愛親人中體味、培育和增強親人之間最容易產生的那種最純潔、真誠、自然、熱烈的愛心,目的是將這種愛心無限制地推廣到他人和社會,即孟子所說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第七章)。而《中庸》要以仁這一“達德”來對待、處理無所不包的五倫社會關系,也正是對仁這層意義的明白喻示。
從這層意義出發,《中庸》合乎邏輯地進一步提出:“力行近乎仁”,最誠摯、熾烈的情感必定會表現為行為,仁不應當只是一種感情,而應當是以巨大的精神力量為動力,自覺的、堅持不懈的行動。孔子一貫重視行,《論語》說他平常以文、行、忠、信教人,推崇躬行君子(見《述而》),提倡“行篤敬”(《衛靈公》)。《中庸》總結了這些思想,用以規定仁的內涵,從而加深了人們對仁的根本意義的認識。這里一個“力”字特別值得注意,它發展了“行篤敬”的思想,凸顯了行仁者的精神活力,仁的活動本身所達到的力度,仁的行為的自覺性和不怕艱難險阻、克服任何阻礙、堅持到底、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氣概。力行就是真心實意、一心一意地做,無止境地追求,正是這個意義導出了《中庸》最注重的觀念:誠。
無論是行君臣、父子、夫婦、昆弟和朋友五達道,實行智、仁、勇三達德,還是貫徹治理天下國家的九經:修身、尊賢、親親、敬大臣、體群臣、子庶民、來百工、柔遠人、懷諸侯,所有這些能否做好,只決定于一個字,即誠。
“誠”這個詞在孔子的學說中仍然是人的一種品質,屬于倫理學范疇,但是在《中庸》中發展為最重要的哲學觀念,所謂“誠者,天之道也”就表明誠已成為本體論概念。誠作為天之道,如朱熹所說,意為真實無妄(見《四書集注》),即指宇宙最真實的存在,指其本然狀態。
所謂“誠之者”,是人的行為,指實現誠的理念,遵循天之道誠。按照《中庸》的解釋,其含義是“擇善而固執之”。根據下文對博學、審問、慎思、明辨和篤行的說明,我們可以知道,這里所說的善不單指美德,其主要意義是廣義的完美、美好。可見“擇善而固執之”就是堅持不懈、永無止境地追求完美,就是要做到“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這就是遵行天道,這里天人合一的理念是要極大地發揚人的主觀能動性和自強不息、追求卓越的奮斗精神。有了這種精神,人們無論做什么事都會獲得成功,而治理國家的人也必定會在政治上取得成就。
三、《中庸》論述了至誠與盡性、成己、成物的關系,描繪了至誠所產生的神奇效應和不可思議的結果。這一部分包含了極其豐富而又深刻的哲學思想,是中國哲學史上經典性的文本。
所謂至誠就是最高的真實。從天人合一的理念出發,《中庸》將性規定為天之道——誠——的自覺,說“自誠明謂之性”,這樣它就合乎邏輯地提出天下之至誠就是個體無限地發揮自己的本性,即所謂“能盡其性”,可以說“盡其性”是對至誠的描繪,是至誠這種理想狀態形成的根本原因。
至誠包括三方面內容:盡其性、即盡己之性,以及盡人之性和盡物之性。盡己之性就是成己,這一命題是孔子的“求諸己”、“古之學者為己”理念的思想飛躍和理論升華,具有更強的哲學性,表達了儒家強烈的自我意識和自我實現的欲望。秉承孔子的理念,《中庸》作者把“盡其性”視為至誠的根本,完善外部世界的起點,思想、精神的基礎和原動力。這表明作者對人性的光明懷有堅定的信念,認為人性具有無限的可能性,是一切創造力的根源,并且規定了人的所有活動和實踐都不應當脫離或違背維護、完善和發展自己的本性、即最真實的自我這一目標。
《中庸》明確提出人們不能滿足于自成,這是由于至誠不能歸結為純粹個人的精神狀態,它是天人合一、萬物一體的精神境界,而從實踐的層面來說,個人只有依靠眾人的覺悟、只有在理想的社會關系的基礎之上才能完善外部世界,因此盡己之性必須同盡人之性相結合。對于個人同他人的關系,孔子的說法是愛人、惠人、安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及以美德教化百姓、感化他人等等。《中庸》在這些理念的基礎上提出盡己之性以盡人之性,把啟發、培育他人的覺悟、發揮他們的潛在可能性放在最重要的地位,而不是用外在的規定和準則去限制、束縛他人,這顯然有助于培育人們的精神生命力和完善自身與外部世界的自覺性,而這一點才是對人最大的關愛和幫助。這一理念可以說是對儒家哲學和倫理學的重大發展。
盡物之性是從哲學上對儒家的格物致知、經世致用、治國平天下的理念所作的理論表述,它指明了要認識、把握事物的本質,無限地發揮它們的性質的作用。這反映了儒學的二個基本特征:既尊德性又道問學,即重知性;合外內之道,即把內圣與外王兩方面加以統一,就是將內在的精神生活與完善外部世界的實踐活動相結合。這是儒家執兩用中的中庸之道的思想方法的一種表現。
《中庸》特別強調至誠是一個自我發展的無限過程,所以它說“至誠無息”。它以天、地、山、水為例,生動地說明了這樣一個道理:一個事物的本質方面最初看似簡單微小,但是如果始終如一、堅持不懈地無限發展下去,最終就會產生不可思議的結果,即其所謂“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這些比喻竭力渲染至誠的功用悠遠、博厚、高明,其神奇作用可與天地的功用相媲美,說“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
四、《中庸》論述至誠所造成的理想人格,其思想品質所達到的崇高境界以及對于國家、人民和現實社會所起的偉大作用。
《中庸》所說的“君子之道”就是指圣人之道,是說圣人的思想與學說。在《中庸》中圣人就是稱精神的完善、發展達到至誠地步的理想人格,在《中庸》作者看來,孔子是理想人格的典范,是最具代表性、最能清楚地顯示理想人格特征的圣人。
《中庸》指出了圣人思想和學說的主要價值所在:依據自身的本性,因而同普通人的思想感情相通;應用于社會,從普通百姓的反應可以看到它們的效驗;考諸歷史,可以發現同古代優良傳統一脈相承;放到宇宙中看,與天地之道相一致;即使同世上最神奇的事物相比較分析,也沒有什么問題發生;對于未來而言,它們能夠指導后世思想家。在《中庸》作者的心目中,最高的真理和價值觀念應當以人為本,不違背普通百姓的愿望與要求,應當繼承古代文化優良傳統,反映自然法則,能解釋、說明各種神奇的現象,觸及到人與文化的根本問題,從而具有超越時代的永恒性。這些理念應當說相當全面地為評判文化的基本價值觀念規定了最重要的標準。
《中庸》在描繪至誠所形成的偉大人格和美好品性時,從理論上將儒家圣人確立為世界秩序的建立者,民族的精神導師和國家的政治領袖。他們“能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見(讀為‘現’)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說(讀為‘悅’)。是以聲名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隊(讀為“墜”);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可見他們的影響和作用遍見全人類。《中庸》作者竭力強調理想人格的思想、品性的崇高、偉大,極大地增強他們的權威,目的是制約專制君主,企圖以道統指導政統。
由至誠所達到的理想人格有三個特征值得充分注意。
第一,他們并非只是道德家,而且還是智識非凡的人,《中庸》反復指明這一點。如它說:“唯天下至圣,為能聰明睿知(‘知’讀為‘智’)”,“文理密察,足以有別也”;又說:“唯天下至誠”,“知天地之化育”。這些話語表明,儒學思想家一貫重視人的知性能力,重視知識和智慧。
第二,圣人具有頂天立地的獨立人格,又毫無偏見地廣泛吸收、包容一切有價值的東西。所以強調天下至誠沒有“所倚”,這是說他們獨立地作出判斷和選擇,自主立說創制,不是人云亦云,因襲舊規。然而這不意味在思想、理論、學術問題上可以固執己見,頑固地堅持片面的觀點,一味排斥不同的看法和立場。所以在贊頌孔子之道時說:“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作者認為孔子學說體現了這種博大的包容精神,說其像天地“無不持載,無不覆幬”,又“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
第三,理想人格雖有卓越的品性與才能,但卻又謙虛篤實,沉穩凝重,質樸無華。這與小人的張揚、浮躁、炫耀恰成鮮明的對比。作者深信,德性與智慧主要不是靠語言來表現,更是與刻意的表現與做作不相容。德性的潛移默化的感化作用遠遠勝過語言的力量,而智慧則是因勢利導,調動和發揮各個方面的積極性,所以《中庸》說君子“不動而敬,不言而信”,“不賞而民勸,不怒而民威于鉞”,如“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卻造成世界萬物的發育、生長、變化。
《中庸》關于最高精神境界和理想人格的論述對于中華民族的精神和性格形成產生了無可估量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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