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巴金譯吳嘉祐
【原文作者】:屠格涅夫
【原文作者簡介】:
伊凡·謝爾蓋維奇·屠格涅夫(1818-1883),俄國作家。1818年11月9日生于奧廖爾省一貴族家庭。自幼目睹母親專橫任性,虐待農(nóng)奴,開始對農(nóng)奴制產(chǎn)生厭惡,1833年進莫斯科大學語文系,一年后轉(zhuǎn)入彼得堡大學哲學系語文專業(yè),1837年畢業(yè)。1838至1841在柏林大學修習哲學、歷史和希臘、拉丁文。回國后在內(nèi)務(wù)部供職兩年。1842年底認識別林斯基結(jié)成至交,《獵人筆記》中的幾篇特寫,就是在他的直接影響下寫成。1848年2月他奔赴巴黎,以同情的態(tài)度觀察工人起義。1850年回國。
從1863年起他同法國著名歌唱家波里娜·維亞爾多一家一起住在巴登一巴登。1871年普法戰(zhàn)爭后,他同維亞爾多一家遷居巴黎。1882年初患脊椎癌,次年9月3日病逝于巴黎。
【原文】:
在莫斯科的一條偏僻的街上,有一所灰色的宅子,這所宅子有白色圓柱,有閣樓(2),還有一個歪斜的陽臺:從前有一個太太住的這兒,她是一個寡婦,周圍還有一大群家奴(3)。她的兒子全在彼得堡的政府機關(guān)里服務(wù),她的女兒都出嫁了;她很少出門,只是在家孤寂地度她那吝嗇的、枯燥無味的余年。她的生活里的白天,那個沒有歡樂的、陰雨的日子,早已過去了;可是她的黃昏比黑夜還要黑。
在所有她的奴仆當中最出色的人物是那個打掃院子的人蓋拉新,他身長十二維爾肖克(4),體格魁偉象一個民間傳說中的大力士(5),生下來聾啞。太太把他從鄉(xiāng)下帶到城里來,在村子里他一個人住在一間小屋里,跟他的弟兄們不在一塊兒,在太太的繳租農(nóng)人(6)中間,他算是最信實可靠、能按時繳租的一個。他生就了驚人的大力氣,一個人做四個人的工作,他動手做起事來非常順利。而且在他耕地的時候,把他的大手掌按在木犁上,好象他用不著他那匹小馬幫忙,一個人就切開了大地的有彈性的胸脯似的,或者在圣彼得日里,他很勇猛地揮舞鐮刀,仿佛要把一座年輕的白樺林子連根砍掉一樣,或者在他輕快地、不間斷地用三阿爾申長的連枷打谷子的時候,他肩膀上橢圓形的、堅硬的肌肉一起一落,就象杠桿一般——這些景象看起來都叫人高興。他的永久的沉默使他那不倦的勞動顯得更莊嚴。他本來是一個出色的農(nóng)人,要不是為了他這個殘疾,任何一個女孩子都肯嫁給他。……可是蓋拉新給帶到莫斯科來了,人家還給他買了靴子,做了夏天穿的長裾外衣和冬天穿的羊皮外套,又塞了一把掃帚和一根鐵鏟在他的手里,派他當一個打掃院子的人。
那位老太太(蓋拉新就是在她的宅子里當打掃院子的人)對什么事情都遵照古法辦理,她養(yǎng)了一大群用人:在她的宅子里不僅有洗衣女人、縫衣女人、細木匠、男裁縫、女裁縫等等,甚至還有一個馬具匠,他也兼作獸醫(yī),并且還要給用人看病,宅子里另外有一個專給女主人看病的家醫(yī);最后還有一個鞋匠,叫作卡皮統(tǒng)·克里莫夫,是一個無可救藥的酒鬼。克里莫夫一直認為自己受了委屈,沒有人認識他的真正價值,他原本是一個有教養(yǎng)的京城(7)里的人,不應(yīng)當連一個職業(yè)也沒有,在莫斯科郊外這種偏僻地方住下來。要是他喝酒(他自己這樣說,而且在說話的時候還時常停頓,用手打他自己的胸膛),那就是在借酒消愁。有一天太太跟她的總管加夫利洛談到他的事情。
“啊,加夫利洛,”她突然說,“要是我們給他配個親,你覺得怎樣?也許他就會安分起來。”
“對;只是把誰配給他呢?”
“我看他好象喜歡塔季雅娜?”
加夫利洛正要回答,卻又把嘴唇閉緊了。
“對……把塔季雅娜配給他吧,”太太決定說,她高興地聞了聞鼻煙,“你聽見嗎?”
“聽見了,太太,”加夫利洛應(yīng)道,就退了出來。
塔季雅娜就是上面講過的那班洗衣女人中間的一個(不過因為她是一個能干的熟練的洗衣女人,所以她只管上等的細衣服),她是一個二十八歲光景的女人,瘦小的身材,金黃色的頭發(fā),左邊臉頰上有兒顆痣。俄國人認為左邊臉頰上的痣是兇兆——是苦命的預(yù)兆。……塔季雅娜不能說自己的運氣好。她自小就受虐待:一個人做兩個人的事情,從來沒有受到人憐愛;她穿得很壞,而且只拿到極少的工錢;親戚呢,她可以說一個也沒有。她完全不關(guān)心她自己的事情,怕別人卻怕得要命;她只想到在指定的時間里面做完她的工作,從來不跟誰談話,只要聽見人提起太太的名字就發(fā)抖,其實太太看見她也不見得會認出來。蓋拉新起初并不特別注意她,后來她走過他跟前的時候,他總是一個人笑起來,然后他開始出神地望著她,最后他就盯住她不肯把眼睛掉開了。他喜歡她,究竟是因為她臉上溫和的表情呢,還是因為她那種畏怯的舉動呢——這只有上帝知道了!有一回她偷偷地在院子里走過,伸開手指頭小心地提著太太的一件漿過的短衫……忽然有人使勁地捉住她的胳膊肘;她回過頭來,不覺尖聲大叫;蓋拉新就站在她后面。他傻笑,發(fā)出憐愛的叫聲,送給她一只姜餅做的小公雞,雞的翅膀上和尾巴上都貼著金箔。她想不接受,可是他把姜餅硬塞在她的手里,搖搖頭走開了,隨后又回過頭來,再對她發(fā)出一些非常親密的叫聲。從那天起他就不讓她安靜了:不管她走到哪兒,他就會跟到哪兒去跟她見面,對她微笑,發(fā)出叫聲,搖他的手,或者突然間從懷里拉出一根帶子放在她的手上,或者拿他手里的掃帚掃去她面前的塵土。這個可憐的女子簡直不知道要怎樣應(yīng)付,怎樣做才好。很快地整個宅子里的人都知道這個打掃院子的啞巴的鬼把戲了;嘲笑,打趣,挖苦,一齊落到塔季雅娜的頭上。可是沒有一個人敢取笑蓋拉新:他不喜歡人開玩笑;所以人們當著他的面不去麻煩塔季雅娜。不管這個女子愿意不愿意,她是在他的保護下面了。
讀者們現(xiàn)在容易明白加夫利洛在跟女主人談過話以后為什么會感到為難了。他坐在窗前想著:“女主人不用說喜歡蓋拉新,(這一層加夫利洛倒是很清楚的,因此也很縱容他。)可是他究竟是一個不會講話的東西。我可不能報告女主人說蓋拉新愛上了塔季雅娜。而且這也是公平的,他究竟算是怎樣的丈夫呢?可是從另一方面來說,那個——上帝饒恕我——樹妖要是知道塔季雅娜要配給卡皮統(tǒng)了,他會把宅子里所有的東西都搗毀的,一定的。你沒法跟他講道理;他這個魔鬼——上帝饒恕我這個罪人(8)——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說服不了他……對的!……”
卡皮統(tǒng)的出現(xiàn)打斷了加夫利洛的思路。那個輕浮的鞋匠走了進來,把兩只手擱在背后,很隨便地靠在近門處一個突出的墻角,右腿架在左腿的前面,搖晃著頭,仿佛在說:“我在這兒。您有什么事?”
“不用說,你又喝過酒了,”加夫利洛說,“你又喝過酒嗎?嗯?喂,回答我。”
“我因為身體弱的關(guān)系,的確喝了含得有酒精的飲料,”卡皮統(tǒng)答道。
“你就象鵝一樣地給丟在街上了。啊,你這個放蕩的家伙!啊,現(xiàn)在的事情倒不是這個,”總管繼續(xù)說下去,“卻是這樣的事。太太……”說到這兒他又停了一下,“太太高興要你討老婆。聽見嗎?她以為你討了老婆就可以安分了。你明白嗎?”
“我怎樣會不明白呢,先生。”
“嗯,好的。照我看,還是揍你一頓好些。嗯,不過那是太太的事情。怎么樣?你同意嗎?”
卡皮統(tǒng)露出牙齒笑了笑。
“討老婆,對男人說,是一樁很好的事,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至于我呢,在我這方面,我是非常滿意的。”
“嗯,好的,”加夫利洛答道,他一面在心里暗想:“不用說,這個家伙倒講得很對。”他接著大聲說:“只是有一樁事,新娘子挑得不合適。”
“那么她是誰呢,請寬恕我多問……”
“塔季雅娜。”
“塔季雅娜?”
卡皮統(tǒng)睜大了眼睛,離開墻角走出來一點。
“你為什么這樣吃驚?難道她不中你的意?”
“怎么不中我的意,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這個姑娘是沒有說的,她是個工作勤勞、性情溫和的好姑娘……可是您自己也知道,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那個樹妖,那個草原的妖精看上了她,您知道……”
“我知道,伙計,我全知道,”總管煩惱地打斷了他的話,“可是你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不要多講下去了……”
“主,我的上帝啊!”鞋匠熱烈地接著說下去,“末日在什么時候來啊?什么時候啊,主啊!我是個可憐人,一個悲慘的可憐人!這是命運,我的命運啊,您想想看!在小時候我挨慣了德國師傅的打,長大了又挨同胞們的打,最后在壯年時期,您看又要弄到什么樣的結(jié)果……”
克里莫夫掉轉(zhuǎn)身子,慢慢地走了。
總管在屋子里來來回回地走了好幾次。
“好吧,現(xiàn)在把塔季雅娜叫來,”他最后說。
不多久,塔季雅娜就靜悄悄地來了,她站在房門口。
“您有什么吩咐,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她小聲地說。
總管注意地望著她。
“喂,”他說,“塔紐沙(9),你愿意嫁人嗎?太太給你找到了一個新郎。”
“知道,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她又吞吞吐吐地加了一句:“她給我挑的新郎是誰呢?”
“卡皮統(tǒng),那個鞋匠。”
“知道,先生。”
“他是一個荒唐的人,那倒是事實。不過在這方面太太把希望放在你的身上。”
“知道了,先生。”
“可是還有一樁麻煩的事情……你知道那個聾子蓋拉新愛上了你。你究竟是怎樣地迷住了那頭熊的?可是你知道,他要殺死你,恐怕他會的,他這樣的一頭熊。”
“他會殺死我,加夫利洛·安得列伊奇,他一定會殺死我。”
“嗯,好的,”他大聲說;“我以后再跟你談這樁事,現(xiàn)在你走吧,塔紐沙;我看出來你的確是個肯聽話的女子。”
塔季雅娜掉轉(zhuǎn)身子,在門柱上輕輕地靠了一下,就走出去了。
這一天塔季雅娜差不多整天沒有走出洗衣房。起先她哭了一陣,隨后揩干眼淚,又跟先前一樣地做工作了。
總管回到自己的屋子去了,召開了一個會。這樁事的確需要特別的考慮。他們想了又想,終于想出一個辦法來了。他們有好多次看出來蓋拉新很討厭喝醉的人。……他坐在大門口,每次看見什么人喝得醉醺醺的、走路搖搖晃晃、帽檐蓋在一邊耳朵上面的時候,他總是生氣地把頭掉開。他們便決定叫塔季雅娜假裝喝醉,一偏一倒地走過蓋拉新的面前。那個可憐的女子好久都不肯答應(yīng),可是他們終于說服了她;而且她自己也看出來她只有用這個辦法才可以擺脫那個愛慕她的人。她去了。他們把卡皮統(tǒng)從貯藏室里放了出來;因為這樁事究竟跟他有關(guān)系。蓋拉新正坐在大門口的邊石上,拿他的鐵鏟在地上戳來戳去。……每一個角落后面,每一幅窗帷后面都有人在偷偷地望他……
這個詭計完全成功。他看見塔季雅娜,起先還是象往常那樣地一邊發(fā)出憐愛的叫聲,一邊對她點頭;然后他注意地望著她,丟開鐵鏟,跳起來,走到她跟前,把自己的臉挨近她的臉……她嚇得搖晃得更厲害了,緊緊閉上了眼睛。……他捉住她的膀子,拉著她一塊兒飛跑過這個大院子,一直跑進那間開會的屋子,把她推到卡皮統(tǒng)的身上去。塔季雅娜完全暈過去了。……蓋拉新站在那兒,望著她,揮他的手,笑了笑,然后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回他的頂樓去了。……
這一切都是春天里發(fā)生的事情。又一年過去了,這中間卡皮統(tǒng)成了一個無可救藥的酒鬼,而且干什么事都不中用了,所以他得到吩咐帶著妻子坐上大車,給遣送到遙遠的鄉(xiāng)村去了。蓋拉新從他的小屋子里出來,走到塔季雅娜跟前,送給她一幅紅棉布頭巾做紀念品,這頭巾還是他在一年前為她買的(10)。塔季雅娜,一直到這個時候為止,對她一生所遭遇的悲歡離合都是非常淡漠地忍受了的,可是到這時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淌了眼淚,她上車的時候,還照基督徒的禮節(jié)(11)跟蓋拉新接了三次吻。他原想把她一直送到城門口,而且起初還在她的車子旁邊走了一會兒,可是走到克里米亞淺灘他忽然停了下來,揮了揮手,就順著河邊走去了。
時候快到黃昏了。他望著河水,慢慢地向前走。他忽然覺得好象有什么東西在岸邊淤泥里面打滾。他俯下身子,看見了一條帶黑點子的白毛小狗,不管它怎樣努力,它始終不能夠爬到水外面來,它一直在掙扎,滑跌,它那個打濕了的瘦小身子抖得厲害。蓋拉新望著這條不幸的小狗,用一只手把它抓起來,放在自己的懷里,大踏步走回家去了。他走進自己的頂樓,把救起來的小狗放在床上,用他的厚厚的絨布外衣蓋住它,先跑到馬房去拿了些稻草,然后到廚房去要了一小杯牛奶。他小心地折起厚絨布外衣,鋪開稻草,又把牛奶放在床上。這條可憐的小狗生下來還不到三個星期,它的眼睛睜開并不多久,看起來兩只眼睛還不是一樣地大小。它還不能夠喝杯子里的東西,它只是在打顫,在霎眼睛。蓋拉新用兩根手指輕輕地捉住它的腦袋,把它的小鼻子浸在牛奶里面。小狗突然貪饞地舐起來,一面吹吹鼻息,渾身打顫,而且時時嗆起來。蓋拉新在旁邊望著,望著,忽然笑了起來。……他整夜都在照應(yīng)它,安排它睡覺,擦干它的身子,最后他自己也在它的旁邊安靜地快樂地睡著了。
蓋拉新看護他這個“養(yǎng)女”小心得超過任何一個看護自己孩子的母親。(小狗原來是一條母狗。)起初“她”很弱,很瘦,很丑,可是“她”漸漸地強壯起來,好看起來,靠了“她”的恩人不懈怠的照料,過了八個月的光景,“她”居然變成了一條很漂亮的西班牙種狗,有一對長耳朵,一條毛茸茸的喇叭形的尾巴,和一對靈活的大眼睛。“她”多情地依戀著蓋拉新,從不離開他一步,總是搖著尾巴,跟在他后面。他還給“她”起了一個名字——啞巴們都知道他們那種含糊不清的叫聲常常引起別人對他們的注意,——他叫“她”作木木。宅子里所有的人都喜歡“她”,也叫“她”作小木木。“她”非常聰明,跟每個人都要好,可是“她”只愛蓋拉新一個人。蓋拉新瘋狂地愛著“她”……他看見別人撫摸“她”,他就會不高興:他是在替“她”擔心,還是由于單純的妒忌,這只有上帝知道!“她”常常在早上拉他的衣角把他叫醒;“她”常常口里銜住韁繩把運水的老馬牽到他跟前,“她”跟那匹老馬處得十分和好;“她”常常臉上帶著莊重的表情跟他一塊兒到河邊去;“她”常常看守著他的掃帚和鐵鏟,絕不讓一個人走進他的頂樓去。他特地為“她”在他的房門上開了一個洞。“她”好象覺得只有在蓋拉新的頂樓里“她”才是十足的女主人,所以“她”走進屋子來,就馬上帶著滿意的神氣跳到床上去。夜里“她”一直不睡,但也絕不象某種愚蠢的守門狗那樣不分青紅皂白地亂叫,那種狗提起前腳坐著,鼻子朝天,眼睛瞇細,只是為了無聊的緣故對著星星亂叫,而且總是連續(xù)地叫三回,——不!木木的細小聲音從來不會無緣無故地響起來:除非有生人走到籬笆跟前來了,不然就是在什么地方有了可疑的響動,或者沙沙聲。……一句話說完,“她”是一條很出色的看家狗。說實話,除了“她”以外院子里還有一條老公狗,“他”一身黃毛帶著褐色的斑點,名字叫陀螺(沃爾巧克)。可是“他”一直給鐵鏈鎖住,就是在夜里也不放松。而且“他”自己也因為太衰老了的緣故,完全不想爭取自由了——“他”整天躺在“他”的狗窠里,身子蜷縮在一塊兒,只是偶爾發(fā)出一聲嘶啞的、幾乎是無聲的狗叫,而且“他”馬上就把這叫聲咽下去了,好象“他”自己也覺得這種叫聲并沒有用處似的。木木從來不到太太的宅子里去,每逢蓋拉新搬柴到上房各處去的時候,“她”總是留在后頭,不耐煩地在臺階上等他,只要門里有一點輕微的聲音,“她”便豎起耳朵,把腦袋忽左忽右地掉來轉(zhuǎn)去。……
這樣地又過了一年。蓋拉新仍舊在擔任他那個打掃院子的職務(wù),而且非常滿意他自己的命運,可是突然發(fā)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那就是:在夏天里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太太和她那一群寄食女人(12)正在客廳里來回地閑踱著。她的興致很好,她在笑,又在講笑話;她在客廳里走來走去,又走到了窗前。窗外便是花園(13),就是花園正中那個花壇上面,一叢玫瑰底下,木木正躺在那兒仔細地啃一根骨頭。太太看見了“她”。
“上帝啊!”她突然叫了起來,“這是什么狗啊?”
讓太太問到的那個可憐的寄食女人慌張得不得了,一般處在寄食地位的人,遇到弄不清楚主人的叫喊有什么意思的時候,通常就有這種焦急不安的情形。
“我不……不……不知道,太太,”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好象是啞巴的狗。”
“上帝啊!它是一條漂亮的小狗啊!”太太打斷了她的話。
“叫人把它帶到這兒來。他養(yǎng)了它好久嗎?為什么我以前一直沒有看見它?……叫人把它帶到這兒來。”
那個寄食女人馬上就跑到前廳里去。
“來人啦,來人啦!”她大聲嚷著。“把木木立刻帶到這兒來!‘她’在花園里頭。”
“那么‘她’的名字叫木木了,”太太說;“很好的名字。”
“啊,很好的,太太,”寄食女人回答道。“司捷潘,快去!”
司捷潘是一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他的職務(wù)是跟班。聽到吩咐,他馬上跑到花園里去,捉木木;可是“她”很敏捷地從他的手指中間滑脫了,“她”豎起尾巴,飛跑到蓋拉新跟前去蓋拉新有點吃驚,可是他喚著木木,把“她”從地上抱起來,交給司捷潘。司捷潘把“她”帶到客廳里去,放在鑲木地板上面。太太用親切的聲音喚“她”到她身邊去。木木一輩子沒有到過這么富麗堂皇的房間,因此驚惶得不得了,“她”回頭就朝門口跑去,可是讓那個會拍馬屁的司捷潘趕了回來,“她”顫抖著,緊緊地挨著墻壁。
“木木,木木,到我這兒來,到太太這兒來,”女主人說,“來,蠢東西……不要害怕……”
木木張惶不安地朝四面看了看,“她”并不動一下。
“啊,你是個怎樣的東西啊!”太太說,她走到“她”跟前,彎下身去,正要撫摩“她”,可是木木猝然掉轉(zhuǎn)頭來,露出“她”的牙齒。太太連忙縮回了她的手。
接著是一陣短時間的沉默。木木輕微地哀聲叫著,好象“她”在訴苦,而且在請求原諒似的。……太太皺著眉頭,走開了。狗的突然的動作嚇壞了她。
“把‘她’帶出去,”老太太改變了聲調(diào)說。“討厭的小狗,‘她’多壞啊!”
太太一直到晚上都不快活,她不跟任何人講話,也不打牌,她一夜都不舒服。她覺得她們給她用的花露水并不是平常給她的那一種,而且她的枕頭有肥皂的氣味,她叫那個管衣服女人把所有的被褥床單都聞過一遍,——總之她心里煩,而且氣得不得了。第二天早上她叫人去通知加夫利洛比往常早一個鐘頭來見她。
“請你告訴我,”等到加夫利洛心里慌慌張張地跨進她的內(nèi)房門檻的時候,她馬上就說,“在我們院子里叫了一整夜的是什么狗?它弄得我一夜不能睡!”
“一條狗,太太……什么樣的狗,太太,也許是那個啞巴的狗,太太,”他支支吾吾地說。
“我不知道這是啞巴的狗,還是別人的狗,只是它弄得我不能睡覺。我奇怪我們養(yǎng)那么一大群狗做什么!我倒要問個明白。我們不是有一條守門狗嗎?”
“是的,太太,我們有的,太太。陀螺,太太。”
“那么,為什么還要多的呢,我們還要更多的狗做什么?只是增加紛擾罷了。宅子里沒有管事的人——事情就是這樣。啞巴養(yǎng)狗干什么?誰準許他在我的院子里養(yǎng)狗?昨天我走到窗前,看見它躺在花園里頭,它拖了什么臟東西進來在啃著——可是我的玫瑰花就種在那兒……”
太太停了一會兒。
“今天就把它弄走……聽見嗎?”
“聽見了,太太。”
“就在今天。你現(xiàn)在就去。我以后會叫你來報告家務(wù)。”
加夫利洛走了。
總管走過客廳的時候,他為了維持秩序起見,把一個叫人鈴從一張桌子移到另一張桌子上面;他偷偷地在大廳上擤了擤他那根鴨嘴鼻子里的鼻涕,然后走進前廳去。司捷潘正睡在前廳里一把長椅(14)上,他睡著的樣子倒很象戰(zhàn)爭圖畫中一個戰(zhàn)死的軍人,他那兩只光腿從那件當作毯子蓋在他身上的大衣底下伸出來。總管把他一推,小聲地在他耳邊吩咐了幾句話,司捷潘就用半笑、半打呵欠來回答。總管走了,司捷潘從長椅上跳起來,穿上他的長裾外衣和靴子,走了出去,就站在臺階上。不到五分鐘蓋拉新來了,背上背了一大捆柴,身邊跟著那個和他形影不離的木木(太太吩咐過她的睡房和內(nèi)房就是在夏天也得生火)。蓋拉新到了門前,就斜著身子,用肩膀推開了門,然后背著他那捆重東西搖搖晃晃地走進里頭去了。木木象平常那樣留在外面等他。司捷潘就抓住了這個有利的時機,突然向“她”撲過去,象兀鷹抓小雞似地,拿他的胸膛按“她”在地上,兩只手抱起“她”來,抱在懷里,連帽子也不戴上,就抱著“她”跑出了院子,碰到第一輛出租馬車就坐上去。他一直坐到了家禽市場(15)。他在那兒很快地就找到了一個買主,拿“她”賣了半個盧布,不過講定買主至少得把“她”拴一個禮拜。他馬上就動身回家;可是還沒有回到宅子,他就從馬車上跳下來,繞過了院子,走到后面一條小巷,翻過籬笆跳進院里,因為他害怕打耳門(16)進去,——怕的是碰見蓋拉新。
然而司捷潘的擔心倒是不必要的;蓋拉新并不在院子里面。他從宅子里出來,馬上發(fā)覺木木不見了;他從不記得“她”有過不在屋外等著他回來的事,于是他跑上跑下,到處去找“她”,用他自己的方法喚“她”。……他沖進他的頂樓,又沖到干草場,跑到街上,這兒那兒亂跑一陣。……“她”丟失了!他便回轉(zhuǎn)來向別的用人詢問,他做出非常失望的手勢,向他們問起“她”來;他比著離地半阿爾申的高度,又用手描出“她”的模樣。……有幾個人的確不知道木木的下落,他們只是搖搖頭,別的人知道這回事情,就對他笑笑,算是回答了。總管做出非常嚴肅的神氣,在大聲教訓馬車夫。蓋拉新便又跑出院子去了。
他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暗了。從他那疲倦的樣子,從他那搖搖不穩(wěn)的腳步,從他那塵土滿身的衣服上看來,誰都可以猜到他已經(jīng)跑遍半個莫斯科了。他對著太太的窗子默默地站著,望了望臺階,六七個家奴正聚在那兒,他便掉轉(zhuǎn)身子,口里還叫了一次“木木”。沒有木木的應(yīng)聲。他走開了。大家都在后面望他,可是沒有人笑,也沒有人講一句話。……第二天早上那個愛管閑事的馬夫安季卜卡在廚房里講出來,說啞巴呻吟了一個整夜。
第二天蓋拉新整天沒有出來,所以馬車夫波塔卜不得不代替他出去運水,這樁事情是馬車夫波塔卜很不高興做的。太太問過加夫利洛,她的命令是不是已經(jīng)執(zhí)行了。加夫利洛答道已經(jīng)執(zhí)行了。下一天早上蓋拉新從他的頂樓里出來,照常地做他的工作。他回來吃中飯,吃了中飯,又出去了,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他的臉色一向是呆板的,所有的聾啞人都是這樣,現(xiàn)在他的臉好象完全變成石頭的了。吃過中飯以后,他又走出院子去,可是不多久就回來了,他立刻就上干草場。
夜來了,是一個清朗的月夜,蓋拉新躺在那兒,唉聲嘆氣,不停地翻身,忽然間他覺得有什么東西在拉他的衣角;他吃了一驚,然而他并不抬起頭來,而且他還把眼睛瞇緊些,可是什么東西又在拉他的衣角,而且這一次拉得更用力;他跳了起來……木木就在他面前,頸項上還系著一節(jié)繩子,“她”在他跟前直打轉(zhuǎn)。一個拖長的喜悅的叫聲從他那啞巴的胸中發(fā)出來。他捉住木木,把“她”緊緊地抱在懷里;“她”一口氣在舐他的鼻子、眼睛、唇髭和胡子。……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想了想,小心地從干草堆上爬下來,朝四面看了看,他確定了并沒有人看見他以后,平安地回到了他的頂樓。在這以前蓋拉新已經(jīng)猜到他的狗并不是自己走失的,一定是太太叫人拿走的;用人們做手勢對他說明,他的木木向太太咬過,這時他決定使用他自己的處置辦法。起初他喂了木木一點面包,把“她”愛撫了一會兒,放“她”到床上去,然后想著他怎樣可以把“她”藏得更好,他花了一整夜的工夫想這樁事情。最后他想出了一個辦法:把“她”整天留在頂樓里面,他只是偶爾進去看看“她”,夜里才把“她”帶出來。他用他那件舊的厚絨布外衣把門上開的洞嚴嚴地塞住,天才剛剛亮,他就已經(jīng)在院子里了,好象并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事情一樣,他甚至于保留著(天真的狡猾啊!)臉上那種憂郁的表情。這個可憐的聾子連想也不會想到,木木會拿“她”的叫聲把自己暴露出來:事實上宅子里所有的人很快地就全知道啞巴的狗已經(jīng)回來,給關(guān)在他的頂樓里面了,只有在夜里一點到兩點中間的時候,他才帶“她”出來在新鮮空氣中散步一陣。他跟“她”一塊兒在院子里走得相當久了,他正打算轉(zhuǎn)身回去,突然間就在籬笆背后,從巷子那一面?zhèn)鬟^來一種沙沙的聲音。木木豎起耳朵,叫起來,“她”走到籬笆跟前,聞了一聞,便發(fā)出了響亮的刺耳的叫聲。原來有一個喝醉的人正想在那兒躺下睡過這一夜。湊巧就在這個時候,太太正發(fā)過了一陣相當長久的“神經(jīng)緊張”的毛病,剛剛睡著了:她這種緊張的毛病每逢她晚飯吃得太飽的時候就會發(fā)作一回。突然的狗叫把她驚醒了,她的心卜卜地跳著,它就要停止跳動了。
“丫頭,丫頭!”她呻吟道。“丫頭!”
那些嚇壞了的女用人跑進她的睡房里來。
“哦,哦,我要死啦!”她說著,痛苦地舉起她的兩只手。“又,又是那條狗。去請醫(yī)生來,他們要把我殺死了……狗,又是狗!哦。”她把頭朝后倒下去,這應(yīng)當是暈倒的表示了。
人們連忙跑去請醫(yī)生,這就是說,去請家醫(yī)哈利統(tǒng)。這個郎中跟一個女用人小聲地講了幾句話,她立刻跑到前廳去,搖醒了司捷潘,司捷潘又跑去叫醒加夫利洛,加夫利洛一生氣,就吩咐把整個宅子里的人都叫起來。
蓋拉新正轉(zhuǎn)過身來,他看見窗里亮光和影子在移動,他感覺到禍事要來了,便把木木挾在胳膊底下,跑進了他的頂樓,鎖上了門。幾分鐘以后五個人來捶他的房門,可是他們覺得有門閂抵住,也就停止了。加夫利洛慌慌忙忙地跑了上來,吩咐他們?nèi)陂T口等著。
他接著就用手勢對蓋拉新解釋,他說:太太一定要你的狗;你得馬上把“她”交出去,不然你就該倒楣。
蓋拉新望著他,指了一下狗,又用手在他自己的頸項上做了一個記號,好象他在拉緊一個活結(jié)似的,然后他帶著探問的臉色看了看總管。
“對,對,”總管點頭答道,“對,一定要。”
蓋拉新埋下了眼睛,忽然挺起身子,又指了指木木,木木一直站在他身邊,天真地搖著尾巴,好奇地聳動耳朵。接著他又在自己的頸項上做了一遍勒的手勢,而且含有意義地拍拍自己的胸膛,好象在對大家表示,他要自己擔任弄死木木的工作。
“你會騙我們,”加夫利洛搖著手答復(fù)他。
蓋拉新望著他,輕蔑地笑了笑,又拍一下自己的胸膛,便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
大家不做聲地互相望著。
在這一切騷擾過去以后的一個鐘頭,頂樓的門開了,蓋拉新出來了。他穿了那件過節(jié)穿的長裾外衣,用一根繩子牽著木木。葉羅希卡連忙避開在一邊,讓他走過。蓋拉新朝著大門走去。那些小孩同所有正在院子里的人都靜悄悄地盯著他。他連頭也不掉一下,到了街上才戴上了帽子。加夫利洛就差這個葉羅希卡跟著他,執(zhí)行偵探的職務(wù)。葉羅希卡遠遠地看見蓋拉新帶著狗走進一家飲食店去了,他守在外面等候他出來。
蓋拉新跟店里的人很熟,他們都懂他的手勢。他叫了一份帶肉的白菜湯,就坐下來,把兩只胳膊支在桌子上。木木站在他的椅子旁邊,用“她”那對聰明的眼睛安靜地望著他。“她”身上的毛在發(fā)亮;看得出“她”是最近讓人梳洗過的。蓋拉新叫的白菜湯端上來了。他撕碎面包放在湯里,又把肉切成小塊,然后把湯盆放在地上。木木照平常那樣文雅地吃著,“她”的嘴只輕輕地挨到“她”吃的東西;蓋拉新把“她”看了許久;兩顆大的眼淚突然從他的眼睛里落下來:一顆落在狗的傾斜的額上,另一顆落在白菜湯里面。他拿自己的手遮了臉。木木吃了半盆,就走開了,還舐舐自己的嘴唇。蓋拉新站起來,付了湯錢,走出去了,茶房用了帶點疑慮的眼光望著他出去。葉羅希卡看見了蓋拉新,連忙躲在角落里,讓他走了過去,自己卻在后面跟著他。
蓋拉新不慌不忙地走著,仍然用繩子牽著木木。他走到街角,就站住了,好象在想什么心事似的,接著他忽然邁著快步子朝克里米亞淺灘對直走去。在路上他走進一所宅子的院子,那兒正在修建廂房,他從那兒拿走兩塊磚挾在胳膊底下。到了克里米亞淺灘,他又拐彎兒順著岸邊走去,他走到一個地方,那兒有兩只帶槳的小船拴在樁上(他以前就注意到了),他帶著木木一塊兒跳到一只小船上面。一個瘸腿的小老頭兒從菜園角一間小屋里出來,在后面叫他。可是蓋拉新只點點頭,那么使勁地搖起槳來,雖說是逆流,但一會兒的功夫他就沖到一百沙繩(17)以外去了。老頭兒站著,站著,用手搔自己的背,起初用左手,后來又用右手,隨后就一顛一跛地回到小屋去了。
可是蓋拉新一直朝前劃著。莫斯科已經(jīng)落在他的后面了。兩邊岸上展開了一片的草地、菜園、田地、林子,農(nóng)家小屋也出現(xiàn)了。農(nóng)村的氣息也聞到了。他丟開槳朝著木木俯下頭去,木木正坐在他前面一塊干的坐板上(船底積滿了水),動也不動一下,他把他那兩只氣力很大的手交叉地放在“她”的背上,在這時候,浪漸漸地把小船朝城市的方向沖回去。后來蓋拉新很快地挺起身子,臉上帶著一種痛苦的憤怒,他把他拿來的兩塊磚用繩子纏住,在繩子上做了一個活結(jié),拿它套著木木的頸項,把“她”舉在河面上,最后一次看“她”。……“她”信任地而且沒有一點恐懼地回看他,輕輕地搖著尾巴。他掉開頭,瞇著眼睛,放開了手。……蓋拉新什么也聽不見……他聽不見木木落下去時候的尖聲哀叫,也聽不見那一下很響的濺水聲;對于他,最熱鬧的白天也是寂無聲響的,正如對于我們最清靜的夜晚也并非沒有聲音一樣。等他再把眼睛睜開的時候,微波照舊一個追一個地在水面上急急滾動;它們照舊地碰在船舷上飛濺開去了,只有在后面遠遠地一些大的水圈逐漸在擴大,一直到了岸邊。
這一天整天沒有人見到蓋拉新。他沒有在家里吃中飯。天黑了;大家在一塊兒吃晚飯,只少了他一個人。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巨人,肩頭扛了一個背包,手里捏著一根長棍,急切地、不停步地順著特公路走去。這就是蓋拉新。他只顧急急忙忙地走著,也不朝兩旁看一眼,他急急忙忙地走回家去,走回自己的村子里去,走回他的家鄉(xiāng)去。
(本文有刪節(jié))
【鑒賞】:
1852年,《獵人筆記》的作者屠格涅夫因撰文悼念果戈理的逝世而被捕入獄。在拘留所的日子里,他寫下了這篇題為《木木》的反農(nóng)奴制小說來回答政府的專制。
小說直接取材于作者家中的真實故事,其中的暴虐、專橫的女地主的原形就是作者的母親瓦爾瓦拉·彼得羅夫娜,而家奴安德烈便是男主人公蓋拉新的原形。屠格涅夫自幼深惡痛絕母親的殘暴和任性,并同情家奴的不幸,在小說中他以愛憎分明的筆觸分別描述了聾啞農(nóng)奴蓋拉新與小狗木木相親相愛及其不幸命運的感人故事以及女主人的頤指氣使、殘無人性的暴虐行徑。從而,無情地暴露了專制農(nóng)奴制的黑暗與殘忍,同時,又寄托了對俄國農(nóng)奴的深切同情。
屠格涅夫的小說歷來以情節(jié)簡單、內(nèi)容緊湊、主題突出著稱于世,《木木》也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一點。小說大致可分為三層:一開始,作家象征性地描寫了女主人的宅子及其身世,同時又著重介紹了男主人公蓋拉新的身世及其處境。這是一個身長十二維爾肖克的大力士,他生來聾啞,為人誠實,正直勤勞,辦事認真、性情嚴厲、連公雞也不敢在他面前打架。來到莫斯科后,都市的紊亂生活使他惘然若失,他象一頭發(fā)呆的小公牛被裝上不知去向的鐵路貨車時時淹沒在煤煙、火花和蒸汽中。屠格涅夫在此埋下伏筆,指出了主人公的性格特征與現(xiàn)實格格不入,并以此暗示他日后的不幸命運及其反抗精神。第二層,作者為了更好地突出主題,加深作品的思想性,有力地刻畫人物形象,特意安排了一段關(guān)于主人公的不幸愛情的插曲:蓋拉新雖然又聾又啞,但他不乏人性,與勤勞溫順的姑娘塔季雅娜深深相愛,并盼著女主人答應(yīng)他們的婚事。可是,狠心的女主人卻強把塔季雅娜嫁給他人。蓋拉新只得忍痛割愛,被剝奪了這個人類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這個插敘無論從構(gòu)思上看,還是就結(jié)構(gòu)安排而論都十分恰到好處,無懈可擊。它不僅更好地為主題服務(wù),而且為故事高潮的到來作了必要的準備。緊接著,故事進入了第三層,作家細膩地描述了失戀后的蓋拉新無所人愛,也無所愛人,他把自己的悲哀和心愛全部傾注在被他救活的小狗身上。兩者雖無言以對,但彼此心心相印,相依為命,形影不離。蓋拉新為小狗取名為“木木”,并拿“她”作養(yǎng)女看。木木長得很漂亮且又聰明,十分惹人喜愛,就連女主人見了也高興幾分,但“她”只愛蓋拉新一個,更不識女主人的“抬舉”,因而受到女主人的遷怒,以致被偷偷賣掉。蓋拉新因木木的不明之失悲痛不已,整夜呻吟,不料,木木卻掙脫羈絆逃回主人的身邊,一場人畜之間的悲歡離合令人為之心顫,蓋拉新把“她”緊緊地抱在懷里;木木一口氣在舐他的鼻子、眼睛和胡子。這決非是人畜之間的變態(tài)情感的發(fā)泄,而是被慘無人性的社會扭曲了的人性與被人格化了的物性的情感交流。這不能不深深打動讀者,然而,屠格涅夫是最嚴峻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他不但沒有就此作罷,反而緊緊攫住讀者的心,不露聲色,不加渲染、十分平靜地講自己的故事。厄運并沒有離開這一對“父女”,木木終因擾亂罪而被判死刑。整個宅邸興師動眾要給木木執(zhí)行死刑。但小說出乎讀者的意料,木木的死刑執(zhí)行者,不是別人,正是蓋拉新自己。讀者可以想象,這完全是因為蓋拉新對木木愛得太深而又無權(quán)再保護“她”。他不忍心目睹木木慘遭別人的毒手,只得親手處死木木。人類還有什么愛比之崇高!還有什么恨比之入骨!這一揪人肝腸之筆不愧出自名家之手,我們從中領(lǐng)略到不啻是悲劇的快感,同時,還有主人公那無聲的抗議。無怪乎英國作家高爾斯華綏說:“在藝術(shù)領(lǐng)域中從來沒有比這個更大的對于專橫暴虐的抗議。”
小說在刻畫人物性格上,也讓讀者一睹作家的藝術(shù)風采。通篇小說以對比方式,采用不同的描寫,十分真實地刻畫出不同的人物形象。蓋拉新的形象主要是通過動作描寫來實現(xiàn)的,如:通過蓋拉新拼命擦洗馬身,最后一次給木木喂食時流下兩顆心酸的眼淚以及將木木投河的動作讀者便可想象主人公的悲痛心情;與之相反,女主人的形象刻畫卻是以語言描寫為主。突出的是,作者兩處用了“你聽見了嗎?”來體現(xiàn)女主人的專橫跋扈,并且,作家不失時機地選取了最佳視角,通過她兩次剝奪蓋拉新愛的權(quán)力的事件來揭露其逞性妄為的殘暴行徑。此外,木木也可算是一個被人格化了的形象,作家不惜賦予“她”以靈性,其目的也在于使其與女主人形成強烈對比。
小說語言樸素優(yōu)美,風格清新,尾聲中抒情筆觸自然而又雋永,讀來感人至深。正如英國作家加萊爾所說的:“這是全世界最動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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