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呂千飛譯曉葦
【原文作者】:亨利·詹姆斯
【原文作者簡介】:
亨利·詹姆斯(1843-1916),美國小說家。1843年4月15日生于紐約一個富有教養的家庭。自幼往來于歐美之間,1875年起定居倫敦。1915年因美國一時未曾參加世界大戰,忿而加入英國籍。1916年2月28日于倫敦病故。
詹姆斯幼年在家庭教師指導下學習。1862至1864年在哈佛法學院求學,1864年開始寫作文學評論和短篇小說。他的著作浩繁,主要是小說,也有許多游記、傳記和劇本。他擅長于心理分析、許多小說都歌頌了純潔、寬宏、輕易委身于人而受騙的女主人公,最著名的有《一個美國人》、《貴婦人的畫像》、《專使》等。詹姆斯1911年獲哈佛大學榮譽學位,1912年獲牛津大學的榮譽文學博士稱號,1916年獲英國最高文職勛章。
【原文】:
盡管我只見過她四次,我卻記得十分清楚。我對她印象很深。我覺得她很美,也很有趣。她屬于一種令人感動的類型。這種類型的人我另外還認得幾個,恐怕都沒有她這樣迷人。聽到她死去我是很難過的,然而卻又想,干嗎我要難過哪?我最后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當然并不——!但是,把我們幾次會面依次敘述出來會是饒有趣味的。
一
第一次大約是十七年前,在鄉間雪夜里,在一個小型茶會上。我的朋友拉多士要去跟他母親一起過圣誕節,堅持要我參加。我說的這次茶會就是這位善良的夫人為歡迎我們舉行的。對我說來,茶會真是充滿著趣味——應有盡有哇。在那種季節我從未到過新英格蘭鄉間。雪下了一整天,積雪沒到膝蓋。我就奇怪,婦女們是怎樣走到那人家去的;但是我猜想,也許正因這場普臨大地的嚴寒,使人們感到了有兩位紐約來的先生參加的聚會的吸引力,覺得值得努力掙扎著去走一趟。
拉多士太太那天晚上問我是不是“愿意”把照片拿給幾位姑娘看看。照片放在幾個大紙夾里,已經由她的兒子帶回家來。他和我一樣,也是最近從歐洲回來的。我環顧四周,覺得驚奇,姑娘們大都有著有趣的東西在看,都比最生動的色調明朗的照片更有吸引力。只有壁爐架跟前的一位,只身獨自,帶著一點模糊的微笑,一種謹慎的、掩飾的渴望,和她孤獨的情況頗不相稱。我看了她一會就選定了?!拔以敢獍涯切┱掌媒o那位姑娘看。”
“噢,對啦?!崩嗍刻f,“她正是個理想的人。她不愛調情賣俏呀——我去告訴她?!蔽一卮鹫f如果她不愛調情賣俏,可能就不是個理想的人,但是拉多士太太已經幾步走過去請她來參加了。“她很高興,”我的女主人回來告訴我說?!八莻€理想的人——多么安詳,多么聰明?!彼嬖V我這個姑娘名叫卡羅琳·斯潘塞小姐——說罷就把我介紹給她。
卡羅琳·斯潘塞小姐并不十分美麗,但是仍然嬌小奇妙,惹人喜愛。估計她是快三十歲的人了,看起來卻幾乎象個小姑娘,面色象孩子一樣。她的頭也最美麗,上面的頭發梳整得和希臘半身塑像極其相象,盡管她實際上曾否見過希臘半身塑像還成問題。我覺得她是“藝術的”,當然這是就北維羅那與此相反的努力允許向往的范圍之內,以及當地能提供的條件之下來說的。她的眼睛可能太大了一些,也嫌老是驚奇不止,但是她的嘴唇有一種溫和的堅決,而她的牙齒,玉粳白露,卻很魅人。她的頸上圍帶著我想婦女是叫做“褶帶”的東西,別著一個小小的粉紅珊瑚別針;手里拿著一把麥秸編成的扇子,周遭飾有粉紅色的花邊。她穿著一身不太豐滿的黑色絲衣,說話遲緩、溫柔、利落,甚至不肯玉粳白露地微笑。她看到我介紹給她的風土景色,好象極其高興,其實是十分激動迫切的。我從角落里找出大紙夾來,拖兩把椅子到燈前,一切就順利地進行起來。那些照片一般都是我所知道的東西——瑞士、意大利、西班牙的大幅風景照,山水、著名建筑物、圖畫、雕塑的翻印照片。我盡量為它們做些解釋,而我這位同伴安安靜靜地望著,看著我拿起的圖片,她的麥秸扇子抵著下唇,輕輕地(我都覺得幾乎是激動地)摩擦著。偶爾在我放下某張照片時,她帶著沒有把握的膽怯神氣說:“你見過那個地方嗎?”我總是回答說我見過好多次了——我是旅行過很多地方的,盡管有人特意告誡我不要吹?!谑俏矣X得她用美麗的眼睛盯看我片刻。開始的時候,我問她去過歐洲沒有,她對我回答說,“沒有,沒有,沒有”——聲音壓得很低,好象就連這事的影子,為了嚴肅起見,也不該提起似的。但是在那以后,雖然她眼睛從未離開照片,卻是說話很少,所以我怕她終于厭煩起來。因此,看過一個紙夾之后,我提出,如果她同意,就不要再看了。我本來認為看這些照片真地耽擱了她,但她緘默無言卻使我迷惑不解,我要讓她說出話來。我轉身看去,見她兩頰輕輕泛起紅暈,不住把扇子搖來搖去。她不看我,兩眼盯著靠在桌上的沒有看過的照片夾。
“你把那些給我看看,好嗎?”她顫聲說,深深吸了一口氣。好象一個人已經上了船,船也開了,現在卻感到有點簸動了。
“非常高興,”我回答說,“如果你真的并不厭煩的話。”
“噢,我一定也不厭煩,我簡直入了迷?!闭f完之后,當我拿起另一個紙夾時,她把手擺到上面,輕輕地撫摩著?!斑@里你也到過嗎?”
我打開紙夾后,發現我的確是到過的。第一幅照片是日內瓦湖畔犀永堡壘的遠景。我說,“這里我到過好多次了。你看美吧?”于是我指出澄澈寧靜的水面上石巖和尖塔的清晰倒影。她并沒有說一聲:“啊,美極了!”就撇開去看下一幅照片。她凝視片刻,然后問我那是不是拜倫(1)描寫過的波尼瓦被囚禁的地方。我說是的,想要引用拜倫的詩,卻一時記不起來。
她自己扇了一會,隨即正確地背出了那首詩,聲音柔和平淡,然而堅定感人。但是,背完以后,卻羞紅了面孔。我夸獎了她,并且保證說她已具備了到瑞士和意大利旅游的條件。她又懷疑地看了我一眼,看我這話是不是認真說的。我又接著說,如果她盼望看到拜倫描寫的景象,就必須趕快出國——有關拜倫的遺跡日益凋零了。“我該多么快呢?”她于是問道。
“,叫我說,十年吧!”
“好吧,我看在這段時間之內,我是能夠去的?!彼终寰渥玫鼗卮?說。
“那么你就會大大享受一番,”我說:“你會覺得萬分有趣?!本驮谶@時,我翻到一張照片,是我很喜歡的外國城市的一個角落,引起我一些親切的回憶。我興致勃勃地講演(我認為是講演)起來。我的同伴坐著屏息靜聽。
“你在那里住了很久,很久嗎?”我結束之后,過了一會她問道。
“啊,把好多次加在一起,是很久的?!?/p>
“你到處都旅游過的嗎?”
“我旅游過很多地方。我很愛旅游,又幸而能夠旅游?!?/p>
她又一次緩緩地羞怯地盯起我來,“你懂那些外國話嗎?”
“多多少少唄?!?/p>
“說外語難嗎?”
“我認為你不會感到難的?!蔽矣赂业鼗卮鹫f。
“噢,我并不要說——我只是要聽。”然后停了一停又說:“他們說法國劇院是非常漂亮的。”
“啊,世界上首屈一指了?!?/p>
“你??磻騿?”
“我第一次到巴黎的時候,每夜都去的?!?/p>
“每夜啊!”于是她大大睜圓澄澈的眼睛。“我聽來簡直是”——于是她神采飛揚起來——“象神話一樣?!边^了幾分種她問我道,“你喜歡哪個國家呢?”
“有一個國家,我最愛啦,我看你也會愛的。”
她凝神注目,仿佛依稀見到啟示,然后悄聲說,“意大利?!?/p>
“意大利。”我也柔聲回答說。有一度時間,我們親密地談起意大利來。她顯得很美麗,好象我不是在給她講照片,而是和她談戀愛一樣。她臉上泛起紅暈,讓人看來更象是真的一樣了。談話停了一會,終于她打破沉寂說,“那個地方我是特別想去的?!?/p>
“噢,就是那個地方——就是那個地方!”我大聲笑道。
她悄悄地又看了兩三張照片?!八麄冋f并不很費錢。”
“和別的國家比較而言吧?啊,在那地方人們可以把自己的錢撈回來。這個好處可不小啊!”
“可是,都很費錢吧?是不是?”
“你是說在歐洲嗎?”
“要花旅費,而且游覽也花錢。麻煩就在這里。我的錢很少。我教書,你知道吧。”卡羅琳·斯潘塞小姐說。
“啊,當然得有錢,”我承認,“可是,如果用的得當,不費很多錢也能辦到?!?/p>
我想我是能夠辦到的。我在存錢,已經存了起來,我還總是不斷添上一點。都是為了這件事?!彼酝R粫缓罄^續說下去,帶有一種壓抑著滿腔熱望的神氣,好象極其想要把這事告我,又怕這是一種不純潔的自我陶醉?!澳阒?,還不僅是錢的問題——什么都成問題。誰都反對這件事。我幾乎不敢談論它。有兩三次,有些可能了,于是我就談論了,卻又冰消瓦解了。我談論得太多啦,”她言不由衷地說——因為我看出來這種談論是一種小小的震顫的狂喜?!坝幸晃粙D女,我的好朋友——她不愿去,但我總是勸她去。我想我是很惹她討厭的。就在前兩天,她對我說簡直不知我會落到什么地步。她估計如果我不能出航,我是會發瘋的。然而,如果我能去,我才真的是要發瘋哪?!?/p>
“那好,”我笑道,“直到現在你還沒有出航——所以我認為你現在就是瘋狂的了?!?/p>
她對什么都是一本正經。“,我想我肯定是瘋狂的。好象其他一切我都不能去想似的——我不需要照片來推動。我朝思暮想的就是這個問題。因而我對近在家鄉的一切(我該辦理的一切)都毫無興趣。這就是一種瘋狂啊?!?/p>
“那么好啦,要治療這種病就只有出去了,”我笑道——“我是說治療這種病。當然你另一種瘋狂更為嚴重,”我又加上說——“你到了外國以后的那種瘋狂?!?/p>
“啊,我有信心,總有一天我肯定是要去的!”她洋洋得意地高聲說?!拔矣袀€親屬,就在那邊,”她繼續說,“我想他是會照顧我的。”我表示希望她能夠如此,后來我記不清是否又翻過一些照片,但是當我問她是否一直住在我們見面的這個地方,她熱切地回答我說,“啊,不是的,先生。我曾經在波士頓住過二十二個月零半個月?!蔽姨岢鲆粋€勢在必提的笑話回答她,說如果是這樣,外國的地方將來是會使她失望的,但是我的話并沒使她感到驚詫。“我了解那些地方,比你料想的要多一些。”——她很認真,甚至回駁了我的笑話。“我指的是通過讀書——因為我真的讀了不少。事實上我已經不遺余力地做了思想準備——事前的準備。我不僅讀過拜倫,還讀過有關的歷史、旅行指南、文章和其他許多東西。我知道我對一切都會是欣喜若狂的?!?/p>
“‘一切’包括的內容很多,不過你的情況我是了解的,”我回答說?!澳阌忻绹四莻ゴ蟮耐ú?。而且病得厲害——欲望,病態的畸形的欲望,為了色彩的形式,為了別致和浪漫,不惜一切。我不知道我們是不是一生下來就帶有這種毛病——就牢牢帶上病菌,而且是在體驗生活之前;可能我們得病還要早些,早在意識產生之前——我們環顧四周,感到將要(為了拯救我們的靈魂,或至少拯救我們的知覺)被死命地拉向倒退。我們象是沙漠中的旅人——斷絕了飲水,遭受到干渴熱病和幻象的折磨,卻聽到、看到數百英里外泉水鳴濺,園樹蔥郁。我們也干渴得象他們一樣——只不過我們的情況更為奇妙:我們前面有從未見過的美麗的古老的東西,而等最后見到它們(如果我們幸運!)的時候,我們一下就認出它們。經驗所做的只是把我們具有自信的夢境肯定下來,奉為神圣不可侵犯而已。”
她睜大眼睛聽我說完?!澳氵@種說法太好了。我想情況就是這樣。我曾經夢想過一切——我要了解一切!”
我裝成并無惡意的玩笑態度,“我怕你已經浪費了很多時間。”
“啊,是的!那是我最大的毛病啊!”我們周圍的人開始走散,他們正在告別。她站起來,把手伸給我,怯生生地,但卻象是又高興、又激動。
“我要回到那邊去——不得不回去啊,”我和她握手的時候說:“我將期待你去。”
是的,她因有信心而激動得熱狂,簡直是容光煥發。“好的,如果我去不成,我會告訴你的?!庇谑撬x開了我,意味深長地揮舞著小小的麥秸扇子。
二
幾個月之后,我又渡海東去,在歐洲消磨了三年光明。我一直住在巴黎。十月底以前,我離開這個城市到勒阿弗爾去迎接兩個親戚。他們寫信告我就要到達那里了。到了勒阿弗爾以后,我見輪船已經靠了碼頭——我遲到了兩、三個小時。我直接走到他們住的旅館里去。我的姐姐旅途勞頓、筋疲力盡,已經睡下。她最怕航海,這次旅行受的罪最多。這會兒,她想要安靜休息,只能給我談五分鐘的時間——這足夠我們商量一番,決定休息過夜住到明天。姐夫關心妻子,不愿離開她的房間;但是她堅持叫我帶他出去散步,幫他恢復精神,遛遛腿腳。
早秋天氣,白日溫暖迷人。我們穿過這個古老的法國海港五光十色的繁華街道,緩踱消遣。我們沿著陽光燦爛、市聲喧嘩的碼頭走去,然后蜇入一條寬闊舒適的大街。大街的一面陽光燦爛,另一面卻隱于陰影之中——一條法國外省城市街道猶如古老的水彩畫一般:高聳的、灰色的、帶有尖頂和紅色山墻的多層房屋;窗上綠色百葉、渦漩裝飾;洋臺上的花盆和門口戴著白帽的婦女。我們走在陰影里;上述的一切,在陽光燦爛的那一面街景中舒展開去,形成一幅圖畫。我們一面走過,一面瞧望;這時我的同伴突然停住——拉著我的手臂盯視起來。我跟著他的眼光看去,發現我們停在一家咖啡店前面。房前雨篷下面,人行道上擺了幾張桌子、幾把椅子。后面是打開的窗戶,有六盆花擺在門口兩旁。人行道撒著干凈的糖皮。這是一家小小的、可愛的、寧靜的舊世界的咖啡店;里面,在對比之下稍為陰暗的地方,我看見有個健壯美麗的婦女,帽上飾有粉紅緞帶,高高坐在鏡子前面,向一個坐在看不見處的人微笑。確切地說,這是我以后才看見的。我首先看到的是一位婦女,獨自坐著,在外面一張大理石面的小桌旁邊。我姐夫站住看她。她面前擺著些東西,但她只斜倚向后,一動不動,兩手握在一起,背著我們,向街的另一端看去。我只見到她小半個面孔;但是我認出來我們一定是見過面的。
“船上的那個小女人啊!”我的同伴喊道。
“她是和你一條船嗎?”我感興趣地問道。
“從早到晚啊,她從不暈船。她老是沒完沒了地坐在船邊,兩只手臂那么交叉抱著,凝望著東方的地平線?!?/p>
“你現在要和她說話嗎?”
“我不認識她。我從來沒有結識她。我不善于結識婦女。但我總是在看著她,并且——我不知道為什么——對她很感興趣。她是一位可愛的美國的小女人。我看她是個度假的女教師——是她的學生出錢供她度假的?!?/p>
現在她的臉轉過一些,露著半個面孔,向對面陡立的灰色房屋正面看去。這回我下了決心。“我要親自和她說話?!?/p>
“不要去找她說話,——她很羞怯?!蔽医惴蛘f。
“親愛的老朋友,我認識她。我有一次在茶會上給她講過照片?!闭f到這里我向她走過去,當她轉身看我時,我確實認清了是她??_琳·斯潘塞小姐實現了她的夢想。但她并沒有象我認出她來那樣迅速地認出我來,顯得有些困惑。我拉把椅子到桌旁坐下?!昂美?”我說,“我希望你的希望沒有落空。”
她呆望著,有些羞紅——突然輕輕跳動了一下,認出我來?!笆悄憬o我講的照片,在北維羅那?!?/p>
“是的,是我。這回碰得真巧,我到此正式歡迎你,——正式的歡迎啊——不是再合適不過的嗎?關于歐洲,我給你談過那么多啊。”
“你談的并不過分。我真是極度地高興啊!”她聲明說。
她確實看來是很高興的。她一點兒也不顯得比以前老些。還是象以前那樣帶著嚴肅、端莊、認真神氣的美麗。如果她在那個時候給我的印象是一朵枝莖纖細、色彩柔和的清教主義之花,那么,可以想象,在目前這個場合,這支皎潔的花朵也就更加動人了。她旁邊,一位老紳士正在喝苦艾酒。她身后,戴著粉紅緞帶的dame de comptoir(2)向穿著長圍裙的待者呼喚著:“阿爾西比亞德,阿爾西比亞德!”我向斯潘塞小姐說明,和我一起的這位坤士這次曾和她搭乘同一條船,于是我姐夫走上前來,我介紹給她。但她看看他,好象從未見過面似的。我記起來他給我說過,她的眼睛是一直盯著東方的地平線的。她顯然并不曾見過他,現在仍然怯生生的微笑著,一點也不想假裝見過他的樣子。后來他回旅館去看他妻子,我和她留在這家咖啡店的門臺上。我對我這位朋友說,我們不早不晚,就在她上岸的第一個小時見到面,真有些巧得出奇;但是,能在這里聽到她談談初游的印象,我是很高興的。
“哎,我談不出來啊!”她說,“我覺得真好象做夢一樣。我已經在這里坐了一個小時,我不想動一動。一切都是這么美,這么富有浪漫色彩。我不知道是不是這種咖啡喝得我頭昏——和我以前喝的真是不一樣啊。”
“真的,”我回答說?!叭绻姷竭@個平凡的勒阿弗爾就高興成這樣,你就沒有興致留下來欣賞更好的地方了。不要在頭一天就把你的鑒賞力用光——記住,這就是你在智力銀行里存的本錢。不要忘記,你有許多美麗的地方和事物要看。不要忘記我們談過的那個美麗的意大利?!?/p>
“我不怕用光,”她歡喜地說,仍然盯著對面的房屋?!拔夷茉谶@里坐一整天——一直自己念叨著我到底來啦。它是多么幽暗、奇特——多么古老異樣啊。”
“嗨,可是,”我問道,“你怎么會坐在這個怪地方?你沒有找一家旅店嗎?”看到這么一位嬌弱美麗的女人,顯然單身獨自,心安理得地坐在人行道旁,我覺得又好笑,又驚奇。
“我堂兄把我帶到這兒來就走開了——才一會兒的工夫?!彼卮鹫f?!澳阒溃医o你說過,我有個親屬在這兒。他還在這兒,是我實有其事的堂兄?!彼敛谎陲椀刂甭实卣f,“他今早到船上接我的?!?/p>
這有些怪——同時這情況又和我毫不相干;但我覺得有些不安。“他要是這么快就把你丟開,那他就不該來接你?!?/p>
“咳,他才離開我半個小時。”卡羅琳·斯潘塞說,“他是去給我取錢的。”
我仍然覺得驚奇,“你的錢在哪里?”
她好象很少大笑,但這回卻樂得大笑起來?!拔腋械胶芨吲d來告訴你!我的錢在旅行支票上啊!”
“你的旅行支票在哪兒吶?”
“在我堂兄的口袋里啊?!?/p>
她如此清楚坦率地說出這些話——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感覺到一股冷氣。此刻我完全不能坦然地糾正我的錯誤看法,因為我不了解斯潘塞小姐的堂兄。既然他和她——親愛的尊敬的小人兒——是這種關系,他大概不會有什么問題。但是,一想到她才上岸半個小時就把自己一點點錢交到他的手里,我就覺得畏縮起來?!八湍阋黄鹇眯袉?”
“只一起到巴黎。他是巴黎學美術的學生——我總認為這是很了不起的。我寫信告他我要來了,但是真沒想到他會到船上來。我原以為他只是到巴黎火車站接我的。他對人很和氣。他真的是非常和氣——又非常聰明的。”卡羅琳·斯潘塞說。
我立刻覺得很奇怪地想要見見這位又聰明又和氣的、學美術的堂兄。“他到銀行去了嗎?”我問道。
“是的,到銀行去了。他帶我住進一家旅館——那么一個古怪、雅致又精巧的小地方,院子在中間,四面是走廊,有個可愛的女主人,戴著非常好看的帶勾槽的帽子,穿著非常合身的衣服。過了一會,我們出來到銀行去,因為我沒有法國錢幣。但是我乘船顛簸,很覺頭暈,我想最好是坐一會。他給我找了這個地方——然后他自己到銀行去了。我要在這里等他回來?!?/p>
她講得很清楚,我的印象很繚亂,但我認為這位紳士永遠也不會回來了。我在我朋友身邊一把椅子上坐下,決定等待這件事發生。她正沉浸于我們近旁和周圍的一切事物的幻影和想象之中——她觀察、她辨認、她贊嘆、她緊張得令人感動。她注意地看著街上從我們面前經過的一切事物——奇特的服裝、各式各樣的車輛、大諾曼馬、肥胖的牧師、剪毛獅子狗。我們談論這些東西。她那新鮮感,她那由于從書本里培養出來的幻想,眼前在狂喜中實現的高興勁兒,都使她顯得嫵媚。
“你堂兄回來以后,你打算干什么呢?”我接著說。
對于這個問題,說來有些奇怪,她卻不得不思考起來?!拔覀冞€不太清楚?!?/p>
你什么時候到巴黎去呢?如果你坐四點的車走,我就能幸運地和你同路了?!?/p>
“我想我們不會走的。”這一點她倒是有精神準備的?!拔姨眯终J為我最好在這里住上幾天。”
“噢!”我說——五分鐘之內我再沒有說什么話。我正在納悶這位未出場的人物(說句粗魯話)在“搞什么鬼”。我朝大街兩端望去,卻看不見好象是聰明和氣的美國美術學生模樣的人。最后,我冒昧地說出我的看法,我說不能把勒阿弗爾當作旅歐途中什么美麗的驛站。它是個方便的地方,此外則一無可取。把它當做過渡的地方,應該迅速一掠而過。我建議她乘下午的車到巴黎去,同時,為了賞心樂事,還可以驅車到港口古碉堡一游——那個非凡的圓形建筑帶有弗朗西斯一世的名字,并且塑建成一種小的圣·安吉洛堡的樣子。(好象我真的預先就知道它是要毀壞似的。)
她很有興味地聽我講說——然后陰沉了一會。“我堂兄告訴我,他回來以后有些話要特別和我談一談。在我聽到那些話以前,我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定??墒俏乙屗R上告訴我,然后我們就到那個古老的碉堡去。你說是弗朗西斯一世吧?啊!那真可愛,用不著急忙趕往巴黎去,時間是足夠的?!?/p>
說到最后,她抿著溫柔而嚴肅的小嘴唇微笑起來。然而,我有意地看著她,我認為我從她的眼里發現一絲不安的眼神?!澳憧峙率且嬖V我說這個可憐的家伙要帶給你壞消息吧!”
她臉上泛起紅暈,好象因為心里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不過又覺得她已振翼高飛,不會跌落下來了?!班?,我猜想是有些不妙,但我認為不會過分糟糕。不管怎樣我是一定要聽從的?!?/p>
我僭越地毫不客氣地擺起架子來?!澳氵@是什么鬧的;你到歐洲來不是來聽從的——是來觀光的!”但現在我確實知道她的堂兄是會回來的;他既然要給她談些不愉快的話,他沒錯準會回來。我們又坐了一會,我問她的旅游計劃如何。她背誦如流地說出那地方名字來,象異教婦女數珠念佛那樣莊嚴;從巴黎到第戎,再到阿維尼翁,從阿維尼翁到馬賽,再到高尼斯路;從那里到熱那亞,到斯培哥亞,到比薩,到佛羅倫薩,到羅馬。她顯然并沒有想到她單身旅游有什么不便之處。而她既然沒有旅伴,我當然彬彬有禮地避免打擾她的安全感。
最后她堂兄回來了。我見他從一條小街出來轉身向我們走來。我一看見他就知道他一定是那位聰明的(如果不是和氣的)美國美術學生。他戴著一頂寬邊呢帽,穿著一件舊的黑色天鵝絨上衣,就象我常在拿破倫街遇到的那樣。他領口敞開,露出一段喉頭,遠遠看去,并不具有顯著的雕像美。他又高又瘦,頭發紅色,帶有雀斑。這一切都是在他從浪漫的帽檐下帶著自然的驚奇看著我、走近咖啡店來的時候,我利用時間看到的東西。當他走到我的跟前,我連忙自我介紹,說是斯潘塞小姐的老朋友。她寧靜地容許我這樣介紹自己。他用一對小而尖銳的眼睛死命盯著我,然后,按照“歐洲”的方式,用那很舊的寬邊帽向我揮動一下。
“你原來不是在船上的吧?”他問道。
“沒有,我不在船上。近幾年來,我一直住在歐洲?!?/p>
他嚴肅地又鞠了一躬,用動作表示要我再坐下來。我坐下來,不過只是為了再觀察他一會——我覺得該是我回到我姐姐身邊去的時候了。斯潘塞小姐的這位保護人,據我看來,是個很奇怪的人物,他天生的形象并不適合拉斐爾(3)或拜倫的服裝。他的天鵝絨緊身和裸露出來但是并不成圓柱形的喉頸和他面部的特征也不協調。他的頭發剪得很短,耳朵大而不很對稱。他帶有一種裝腔作勢的風度和一種感傷的頹廢,和他銳利的、警覺的、顏色奇怪的(近紅的棕色)眼睛極不協調??赡芪矣行┢?,我覺得他的眼神鬼里鬼氣。一段時間里他沒有說話。他的手拄著手杖,向大街兩端張望。然后,慢慢舉起手杖指著說:“那塊東西很漂亮啊。”又忽然把手杖放下。他頭歪向一邊,瞇起難看的眼皮。我順著他的手杖看去,它指的是從一個陳舊的窗戶里伸出來的一塊紅布。“顏色真漂亮啊?!彼又f,頭部不動,卻瞇著眼睛斜過來看我?!皹媹D不錯。古老的色調真棒。真漂亮啊?!彼泊炙椎卣f。
“我看你很有眼光,”我回答說。“你堂妹告我你是美術的?!彼€是那樣看著我,不回答我。我故意謙恭地接著說,“我猜想你一定是在一位偉大藝術家的畫室里學習的?!甭牭竭@話,他仍然繼續盯著我,然后說了一個當時最偉大的畫家的名字;這使我問起他是否喜歡他老師。
“你懂法語嗎?”
“懂一些?!?/p>
他的小眼盯著我,一邊說道:“Je suis fou de la peinture(4)!”
“噢,這話我懂!”我回答說。我們的女同伴的手高興地揮動一下,搭到他的臂上。和這樣熟悉外語的人在一起是令人高興的。我起身告辭,并問她到巴黎以后我該到哪里去拜訪她,她將住到什么旅館去?
她轉身詢問地看他,他又用疲倦的小眼睛光顧了我一回。“你知道王子旅館嗎?”
“我知道它的地址?!?/p>
“對,就在那兒住店?!?/p>
“我祝賀你,”我對斯潘塞小姐說?!拔蚁嘈拍鞘鞘澜缟献詈玫穆灭^了;但是,萬一我還要在此地拜訪你,你住在哪兒哪?”
“噢,那個名字真美,”她愉快地回答說,“美麗的諾曼底人?!?/p>
“我敢說這些事情我還是在行的?!彼挠H屬插嘴說。我離開他們的時候,他用他那裝腔作勢的大沿帽向我著實揮舞了一下,好象大獲全勝之后,在戰場上揮舞軍旗一樣。
三
后來我發現我的親戚沒有充分恢復過來,還不能乘下午的火車離開。所以在那個秋天日暮的時分,我有時間到我朋友告我的旅店去拜訪。我必須承認,分手后這段時間我總在納悶,這兩個人中,不討人喜歡的這一位告訴另外一位的那樁不愉快的事情到底是什么。“美麗的諾曼底人”原來是在陰暗的小街上的一家小客棧。斯潘塞小姐一定充分欣賞到地方色彩了,想到這里我很心滿意足。這個客棧庭院很小,而且歪扭不整,接待客人大都在這個庭院里面。有個樓梯通向位于墻外的寢室。有一個滴水的小噴泉,中間按著一個灰泥的小雕像。有個戴白帽子,白圍裙的小男孩在一個很顯眼的廚房門口正在擦銅器。有個談著閑話的女店主,衣服綴著整齊的花邊,正在粉紅色的盤子上把杏子和葡萄擺成藝術的金字塔。我四周探望,有一扇打開的門,上面寫著“餐廳”,門外有條綠色的板凳,我見斯潘塞小姐坐在那里。我一見她就知道自從早晨以后一定發生了什么事情。她倚在板凳的靠背上,手握著放在膝上,她的眼睛盯著庭院的那一邊——女客主巧妙地擺弄杏子的地方。
但是我看出來,這位又可憐又可愛的人物正在想的并不是杏子,甚至也不是女店主。她心不在焉地、沉思地凝望著:走近一看,我敢保證她是在哭。她還沒有發覺,我已經在她身旁坐下來;以后,知道是我來了,她并不驚奇,只是回轉身來,讓我看到她愁苦的面容。一定發生了很不幸的事情;她完全變了一個人,我立刻為此責備起她來?!澳闾眯指嬖V了你壞消息。你一定很苦惱啊?!?/p>
片刻時間她沒有說話,我想她是不敢說話,怕是又把眼淚勾引起來。然后我想到,即使我離開她不過短短幾個小時,她的眼淚已經流盡了——所以她現在極其冷漠鎮靜。“我不幸的堂兄是有不幸的消息,”她最后回答說。“他非常愁苦。他的消息很糟糕?!比缓螅幱舻毓室馔nD一會兒:“他迫切需要用錢。”
“只要是他能夠弄到手的錢——當然是說用正當的手段。只有我的錢——啊,只能弄到這些錢。”
嗬,好象從一開始我就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把你的錢要過去啦?”
她又猶豫起來,但是她的面部表情卻同時在祈求?!拔野盐业腻X全給了他。”
我回想起來,這幾個字是我聽到過的最為優美的天使般的聲音——恰恰因為如此,我帶著一股象是我自己受到欺凌的氣憤情緒幾乎跳了起來。“我的老天,小姐哪,你認為他把錢弄去用是正當手段嗎?”
我太過分了——她臉上的紅暈一直延伸到眼睛?!拔覀儾灰劻?。”
“我們非談不行,”我一面再一次坐到她身旁說?!拔沂悄愕呐笥选嘈盼业脑?,我是你的保護人;我覺得你是需要保護人的。這位了不起的人物怎么啦?”
她聲色不動地回答說:“他只是負了很重的債。”
“當然他是負債很重的!可是你有什么特殊的理由替他還債哪?而且這樣地迫不及待?”
“噢,他把他的情況都告訴我了。我對他十分同情。”
“我也同情,如果你到了這個地步!但是,我希望,”我直率地加上說,“他會馬上把錢還你?!?/p>
說到這里她馬上回答?!爱斎凰麜€的——只要他一有錢?!?/p>
“那要等到什么鬼年頭啊?”
她依然神態自若。“等他完成他那幅偉大作品的時候?!?/p>
這象是一記耳光打到我的臉上?!拔矣H愛的姑娘,他的偉大作品見鬼去吧!這個貪得無厭的家伙到哪兒去啦?”
好象她一定要讓我有時間感覺出來我真是在逼迫她做出回答——雖然實際上他就在那理所當然的地方?!八诔燥??!?/p>
我轉過身來,通過打開的門向餐廳里看去。就在那里,毫無疑問,在一條長桌的橫頭,就是我朋友同情的對象——那位聰明、和氣、年輕的美術學生。他集中注意力在吃飯,起初沒有看到我,但在把喝干了的酒杯放下的時候,他看到我正在觀察他的神情。他的進餐停了一下,于是頭歪在一邊,瘦下巴慢慢動著,眼睛盯住回看我。這時,女主人托著杏子金字塔輕巧快速地走過我們。
“原來那一小盤漂亮的水果是給他的呀?”我哭喪地說。
斯潘塞小姐溫柔地看著那盤水果,“他們看來什么都收拾得這么好!”她簡直在嘆息。
我覺得無能為力,激動起來?!拔?,說實在的,”我說,“你認為那個壯實大個騙你的錢是對的,是正當的么?”她眼睛躲開我——我顯然使她痛苦。這事情已經不可挽回。那個壯實大個已經使她發生了“興趣”。
“如果我談到他時很不禮貌,請你饒恕我,”我說,“但是你真是過于慷慨了。而他顯然并沒有起碼的體貼。他自己欠下的債——他應該自己去還。”
“他很傻,”她固執地說——“當然我是知道這一點的。他把一切都告訴了我。今天早晨我們談了很久——這個可憐的人完全依靠我的仁愛和幫助了。他已經在一筆巨款的票據上簽了字?!?/p>
“那他更是傻瓜了。”
“他真是苦惱啊——還不只是他自己。還有他可憐的年輕的妻子?!?/p>
“啊!他有可憐的年輕的妻子嗎?”
“我以前不知道——但他把秘密和盤托了出來。他結婚已經兩年了——秘密結婚哪。”
“為什么要秘密呢”
我的對談者小心翼翼,好象生怕別人聽見。然后壓低聲音,很神氣地說:“她是個伯爵夫人啊!”
“你確實知道嗎?”
“她給我寫了一封極美的信。
“她向你——從未見過面的人——借錢嗎?”
“她要我相信她、同情她,”——斯潘塞小姐現在精神振作地說。“她的家庭對她殘酷無情——就是因為她和他的關系。我堂兄已經把每一個細節都告訴了我,而她,通過自己的那種可愛的方式,在那封信中向我求援。那封信就在我的口袋里。這是一樁奇異的舊世界的羅曼史,”我非凡的朋友說?!八莻€年輕美麗的寡婦——她第一個丈夫是個伯爵,出身高貴無比,但實際卻最壞不過,她和他在一起并不快樂。他生前千方百計地騙她,死去時把破產給她留下。在這種情況下,我可憐的堂兄和她相識,可能有些過分輕率地可憐她、愛上她、找到她,你懂吧?”——卡羅琳為這個人所作的呼吁真是驚人。“但是她經歷過這樣遭遇之后,很容易就信任了一個較好的男人。她‘家里的人’(他這樣說,我真喜歡這字眼)傲慢驕氣得要命。她的老伯母,那位老侯爵夫人一旦知道她因為愛情要嫁給一個窮而有才的美國青年藝術學生,就把她完全丟到一邊,甚至連話也不跟她說,對他就更不用說了。她本來是可以從老夫人那里獲得財產的,為了愛情,也只好犧牲了??磥磉@一帶的貴族真是高傲得可以,”她幾乎不敢冒瀆地繼續說——“毫不含糊,就象有名的舊書里寫的那樣。那個家族,我堂兄的妻子的,”說到這里,幾乎是滿足地結束說,“是普羅旺斯的最古老的家族了?!?/p>
我聽得簡直要糊涂起來。這個可憐的女人肯定是認為靠貴胄氏族的花朵進行詐騙是怪有趣的——其實什么氏族啊,花朵啊,連一點點事實都沒有——她實際上已感覺不到把她存款拿走對她意味著什么。“我親愛的小姐,”我呻吟著?!澳悴辉缸屵@一大堆廢話把你全部的錢都刮走吧!”
聽到這話,她起而維護自己的尊嚴了——很象一只粉紅色的剪了毛的小羊的做法。“這不是一大堆廢話,我也不會被刮。我不會比以前生活得更壞,你看不見嗎?而且不久之后我還要回來和他們住在一起。伯爵夫人——他說他仍然稱呼她的頭銜,象在英國人們稱呼貴族的寡婦,也就是說伯爵未亡人那樣,你知道嗎?——堅持要我以后來拜訪一回。所以我想為了將來回來,我可以重新開始存錢——在中間這段期間我會把錢積累起來?!?/p>
這太使人傷心了?!澳敲茨泷R上就要回家了嗎?”
我感到她盡力抑制著聲音輕微的顫動。“我沒有錢旅行了?!?/p>
“你都給了他啦?”
“我留有足夠的回程路費。”
我想我是大叫了一聲。就在這個關節,目前形勢的主角,占有了我的小朋友的神圣存款,又占有了她方才對我描述的那位熱戀的貴夫人的幸運兒,在津津有味地吃過大膽掙來的美餐之后,心安理得地又走了出來。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從他喜愛地留下來的一顆大梅杏里摳出核來。然后,他把杏子放進嘴里,他在讓它適口地溶化的時候,站著盯看我們,兩條腿分開,手插在天鵝絨口袋之中。我們的同伴站起來,向他微微看了一眼,我看到她表現出又是順從,又是喜愛——這是她犧牲到最后所剩的殘渣,帶著一種強打精神的痛苦。盡管我認為他丑惡、粗俗、狡猾、裝模作樣,連一點象樣的道理也沒有,然而他卻成功地迎合了她熱切而溫柔的向往。我深深感到厭惡,但我無權干涉,而且覺得,無論如何,干涉也是無效的。這時他十分欣賞地揮起手來?!肮爬系耐ピ赫婷溃派畔愕牡胤秸婷?。曲曲彎彎的舊樓梯真美。頗有幾樣美麗的東西啊?!?/p>
我絕對不能忍受了,二話不說,我把手伸給我的朋友。她以雪白的面孔和圓圓的眼睛看了我一會。當她玉粳微露的時候,我想那就算是她的微笑了?!安灰獮槲译y過,”她高貴地請求說:“我知道將來我還是要到這個親愛的老歐洲來看看的?!?/p>
但是,我拒絕了向她最后告別——明晨我還要抽空回來。她這位可怕的親屬原已戴上寬邊帽子,這時摘下來向我揮舞并趁勢鞠了一躬——于是我就趕快走開了。
第二天早晨我真地回去。我在旅店院里遇到那位女店主,帶子系得比晚上還要松得多。我打聽斯潘塞小姐,“Partie,monsieur,(5)”那位好女人說,“她昨天晚上十點鐘就走了,和她的——她的——不是她的丈夫吧,嗯?總之,她的先生吧。他們到那條美國船那兒去了。”我轉身走開——我覺得淚水涌進眼里。這可憐的姑娘在歐洲大概待了十三個鐘頭。
四
我自己幸運得多,親身遇到了機會卻不斷拋棄了。在這段時間里——大約有五年的時間——我失去了朋友拉多士,他在勒旺島旅游時死于瘧疾熱病。我一回到美國,首先要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到北維羅那他那可憐的母親家去慰問拜訪。我見她悲痛哀傷,就在到達之后陪她坐了整整一個上午——我是深夜到達的——一面聽她哭泣訴說,一面稱贊我這位朋友。我們一直在談我這位朋友,直到一位敏捷的小婦人到來為止。這位婦女自己趕著輕便馬車駛到門前,我見她把韁繩甩到馬背上,就象被驚起的睡眠者把床單甩開那樣利落。她從馬車上跳下來,并且跳到屋子里來。她原來是牧師夫人,鎮上有名的嚼舌根。她顯然有精彩的消息要傳播。這一點我看得消楚,一如我清楚可憐的拉多士太太在哀痛之余也并非就不肯洗耳恭聽她那消息一樣。我覺得還是知趣一點,脫身為妙。于是我就說想在進餐以前散一散步。
“哎,可是,”我添上說,“你要是告訴我,我的老朋友斯潘塞小姐住在哪里,我想我是要拜訪她的?!?/p>
牧師夫人馬上就開了腔。斯潘塞小姐住在浸禮會教堂那邊第四所房子。浸禮會教會就在右邊,門上有那么個奇怪的綠色的東西,他們叫做門廊,但看起來卻更象是一個甩到空中的床架子。“你一定要去看看可憐的卡羅琳。”拉多士太太又吩咐說。“看到客人的面孔可以使她振作一些的。”
“我以為她客人的面孔是看夠了!”牧師夫人喊著說。
“我是說看到一個有趣的來訪者啊。”——拉多士太太修正她的話說。
“我以為她有趣的朋友是看夠了!”她的同伴回答說?!暗悄悴粫∩鲜甑摹!彼由险f,眼睛含有意義地看了我一眼。
“她有這樣一位客人嗎?”我一無所知,問道。
“你會認出這種客人來!”牧師太太說?!八苋菀滓姷健K话憔妥谇霸?。不過對她說話要注意些。千萬要有禮貌?!?/p>
“啊,她這么敏感嗎?”
牧師太太跳起來向我行了一個屈膝禮——最具諷刺意味的屈膝禮?!八褪沁@個孩子,如果你愿意?!舴蛉恕?”
這個小女人用最尖刻的語調說出這個頭銜來,好象要對她們提到的這位夫人當面取笑一樣。我站著,在凝望、在詫異、在回憶。
“啊,我將非常注意禮貌!”我大聲說,抓起帽子和手杖,就走開了。
我并沒費力就找到斯潘塞小姐的住宅。浸禮會教堂很容易辨認出來,它旁邊那所小小的住宅,陳舊的白色,中央是大的煙囪,墻上布著弗吉尼亞爬山虎,自然而合宜,就象一所引退的老處女的住宅,花錢不多,意趣效果卻好。我走到近前,把腳步放慢下來,因為聽說前院總是有人坐著,我想偵察一下。一道低矮的白色欄柵,把種有花草的小院和沒有鋪面的街道隔離開來。我小心地從欄柵望去,但是不見伯爵夫人一樣的人。一條筆直的小路通向扭曲的臺階,兩邊各有一塊草地,邊沿圍著紅醋栗叢。草地的中間,左面和右面各有一棵大榅桲樹東歪西扭,古趣盎然。在一棵榅桲樹下,擺著一張小桌和一對輕便椅子。桌上放著一幅未完成的刺繡和三兩本封面鮮艷的平裝書。我從門口進去,走到小路中間停下來,看看還有什么主人的蹤跡。不知為了什么,我在見到主人之前突然遲疑起來。這個時候,我看到這所小房子是極其破舊的,對我闖進來的權利感到突然的懷疑。好奇心驅我而來,而好奇心又是難于得到信任的。我正在猶豫,從敞開的房門出來一個人,站住看我。我立即認出是斯潘塞小姐。但她同我面面相覷,好象素不相識。我輕輕地、但是嚴肅地、心怯地走向門臺,試探著用友好的玩笑說:
“我在那兒等你回去,但你總沒回去。”
“在哪里等候,先生?”她聲音顫抖,天真無邪的眼睛又象以前那樣睜圓。她老得多了,看起來又疲倦、又衰弱。
“噢,”我說,“我在那個古老的法國港口等你?!薄?/p>
她更注意地凝視我,然后認出我來,笑著,羞紅了臉,兩手拍在一起?!拔椰F在記起你來了——我記起那一天來了?!钡撬驹谀抢?,既不出來,也不請我進去。她很困窘。
我也覺得很尷尬,用手杖點著小路說?!拔乙恢痹诘群蚰悖陱鸵荒昴?。”
“你是說在歐洲?”她哀傷地用氣音說。
“當然是在歐洲。在這里顯然你是容易找見的?!?/p>
她的手撐在沒有漆過的門柱上,頭微微偏向一邊。她這樣看著我,什么也不說。我看到那種女人眼里就要涌出淚水的表情。突然她走出來,站到門前有裂隙的石板上,把身后的門關起。然后勉強地微笑起來。我又看見她的牙齒,象以前一樣美麗。但是臉上也掛著淚珠?!皬哪且院?,你到那里去過嗎?”她低聲問。
“我一直在那里,三周以前才離開。而你呢?你再沒有回去過?”
她盡量保持對我笑著,把手伸向后面,重新把門打開。“我不很禮貌,”她說?!澳阍敢膺M來嗎?”
“我怕你不方便?!?/p>
“噢,不會!”——她現在不會聽任我推辭了。于是把門推開,做個手勢,請我進去。
我跟她進去,她領我到狹窄的廳房左面一間小屋去,盡管那是在房舍的后面,我猜那就是她的客廳了。(我們走過另一間關著門的房間,從那里顯然可以看到那兩棵榅桲樹。)這間屋望出去可以見到一個小木棚和兩只咯咯叫著的母雞。我先只以為這房間很美,后來發現它寓優雅于簡樸之中,就感到它更美了,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褪色棉布和古舊的銅板雕刻,用漆過的秋葉鑲邊圍繞起來,設計得這樣優雅動人。斯潘塞小姐坐在沙發邊沿,手緊握著放在膝上。她看來老了十歲。我現在并不覺得非要敘述她容貌不可了,不過我仍然覺得它有趣,而且無論如何使我動心。她異乎尋常地激動,我裝做沒有看見。但是,突然之間,我以一種非常矛盾的方式——這是我們在古老的法國港口傾談的難以抑止的反響——對她說道:“我確實使你不方便了。你又苦惱了?!?/p>
她抬起兩手捂住面孔,呆了一會。然后放開手,“那是因為你提醒了我。”她說。
“你是說,我提醒你,使你想起了勒阿弗爾那個不幸的日子嗎?”
她驚奇地搖頭,說,“并不是不幸,是快樂的?!?/p>
啊,是這樣嗎?我聽她那話時的態度一定使她知道我是不以為然的?!暗诙煸绯课业侥憧偷昀锶ィl現你已經不幸地登上歸程,真是無比震驚。”
她等了一會,然后說,“咱們不要談這個吧?!?/p>
“你一直就回到這里來了嗎?”我仍然問下去。
“從家里起身算起,整整三十天以后我就回到這里了?!?/p>
“以后就一直待在這里?”
“每一分鐘都是在這兒的?!?/p>
我傾聽了她的話,不知說什么好。接著我說了一句聽來幾乎是嘲笑的話?!澳敲茨闶裁磿r候再去那里旅游呢?”這話可能有些放肆,但是她一味委屈順從,使我有些惱火。我想從她那里擠出一點不耐煩的表情。
她的眼光盯住地毯上一小塊陽光看了一會,然后站起身來,把窗簾放低一些,遮斷陽光。我等候,很感興趣地看著她——好象她還要對我說些什么。好,為了回答我最后的問題,她少停之后說了出來。“永遠不去了?!?/p>
“我希望你堂兄至少已經把錢還了你啦。”我說。
聽到這話,她又眼睛看向別處?!拔椰F在不在乎了。”
“不在乎你的錢啦?”
“到歐洲去?!?/p>
“你是說,能去也不去了嗎?”
“我不能去——我不能去,”卡羅琳·斯潘塞說?!耙磺卸歼^去了。一切都不同了。我再也不想這件事?!?/p>
“那么說,這個無賴根本沒把錢還你!”我喊道。
“請,請不要——!”她開始說。
但是,她又停下來——她向門口看去——剛才廳房里有衣裳窸窣聲和腳步聲。
我也向門口看去,門在開著,現在進來一個人——一位婦人。她走進門就停下來。在她身后,走來一個年輕男子。婦人看我,兩眼緊盯不放——這段時間足夠讓我把她看得清清楚楚。然后她轉向卡羅琳·斯潘塞,帶著很重的外國口音說,“Pardon,ma chère!(6)我不知道你有客人?!彼f,“這位坤士悄悄地就走了進來?!闭f完這話,她又對我垂顧起來。她很奇特,然而我立即認出來我以前是見過她的。事后,我頗覺得,我只不過是見過和她十分相象的一些婦人。但是是在距離北維羅那很遠的地方見到她們的。在現在這環境中,見到她們中的一個,真是奇之又奇。她的樣子使我想到什么迥然不同的場面呢?想到腌臜的巴黎五層樓陰暗的平臺——想到露出油膩前廳的敞開的門,想到妓院的老板娘掩著褪色的睡衣靠在欄桿上、向下大叫女傭送上咖啡。我的朋友的客人是個很壯大的中年女人,長著一副肥胖蒼白的面孔,頭發梳向后面àla chinoise(7)。她有一對小而盯人的眼睛和法語所謂的le sourire agréable(8)。她穿著一件舊的開士米睡衣,上面繡著白色花朵,并且,和我瞬間幻象中見到的那樣,她用裸露而滾圓的臂和肥胖而帶著深渦的手,在胸前掩著睡衣。
“我只是來雪(說)我的咖啡。”她帶著她的le sourire agré-able對她女主人說?!拔蚁M交▓@去笑(小)樹下喝咖啡。”
她身后那個年輕男子這時走進屋來,他也站在那里由人去看,雖然挑戰的意味要少一些。他是個紳士,個子小不點,地位不明,可能是北維羅那第一名時髦人物。他的小鼻子很尖,小下巴很尖;而且,據我看到,腳也最小。舉止態度卻是極其平凡。他愚蠢地看著我,嘴巴張開著。
“咖啡就來,”斯潘塞小姐說,好象有整隊的廚師在為她準備咖啡一樣。
“Cest bien!(9)她的胖大的同居者說。“把你的樹(書)找來”——這位人物轉身對張著大嘴凝望的年輕人說。
他張著大嘴把屋里每個角落瞧看。“我的語法書,你是說?”
但是這位胖大的婦人只能面對著她的朋友的客人,一面不斷懶散地掩蓋她飄動的睡衣?!鞍涯愕臉?書)找來。”她更加心不在焉地重復說。
“我的詩,你是說?”年輕男子說,他也不能使眼睛從我水上移開。
“不要管你的樹(書)了,”他的同伴又重新考慮說。“今天我們只談談吧。我們進行會話。但是我們一定不要打擾小姐。來,來,”——于是她移動了一步。“在笑(小)樹下邊,”她為了讓小姐聽清,又說了一遍。在此之后,她對我稍稍招呼一下,小心地遽然說了一聲“先生!”就又帶著她的青年隨從風馳而去。
我看看斯潘塞小姐,她的眼睛一直沒有從地毯上移開。于是我說,恐怕是不太禮貌地說道。“這到底是什么人?”
“伯爵夫人——那就是我的cousine(10),他們法語是這么說的?!?/p>
“那么,年輕男人是誰?”
“伯爵夫人的學生,密克斯特先生。”她這番對剛剛離開我們的這兩個人的關系的說明,一定使我的嚴肅神情有點松動,因為我記得我的朋友反而更嚴肅地繼續解釋下去?!八淌诜ㄕZ和音樂,比較簡單的——”
“簡單的法語么?”我怕是插嘴說過。
但她仍然無動于衷,并且事實上這時語調似乎帶上了一些責難我開低級趣味的玩笑的口氣?!八苓^嚴重的創傷——沒有人可以指望。她準備接受任何苦難——而且是愉愉快快地接受。”
“啊,好啊,”我回答說——無疑帶一點苦惱,“我自己也在表面上裝著是這樣哩。她要是誠心不累贅人,那她就都做對了?!?/p>
我的女主人呆呆地——我覺得是很疲倦地——環顧一下:她對我的話并沒有其他方式回答?!拔业萌ツ每Х攘恕!彼皇钦f。
“這女人有很多學生嗎?”我仍然追問說。
“她只有密克斯特先生。她的時間都花在他身上了?!甭牭竭@話我本來是要發火的,但是一想到我的朋友是如何敏感,我就強迫自己嚴格遵守禮貌要求。不管怎樣,她還是意圖難測地說下去。“他繳費很多。他不很聰明——作為一個學生說來。但他很富有,也很體貼。他有一輛輕型馬車,帶有后座,他常帶伯爵夫人去兜風。”
“兜風的時間準短不了,我估計,”我不禁插口說道——雖然這話是她不愛聽的,使她仍然竭力躲開我的眼睛。“再說,這附近到處是美景啊,”我繼續說,然后,當她輕過身去的時候:“你要給伯爵夫人準備咖啡了吧?”
“如果你能允許我走開一會。”
“沒有別的人去做這事了嗎?”
她好象驚奇另外有誰。“我沒有雇用仆人。”
“那么我不行嗎?”說過之后,她只是看著我,我又改正說?!八荒芩藕钏约簡?”
斯潘塞小姐慢慢地搖搖頭—好象是說這個想法也很奇怪?!八涣晳T體力勞動。”
這種區別真正奇妙,但是我注意涵養禮貌。“我懂啦——而你是習慣的。”但是同時我又止不住好奇?!霸谀阕唛_之前,請無論如何告訴我一點:這位了不起的女人是誰啊?”
“我在法國告訴過你她是誰——就在不尋常的那一天。她是我堂兄的妻子。我的堂兄你是在那里見過的?!?/p>
“是因為婚姻問題被她的家庭斷絕關系的那個女人嗎?”
“是的;她家的人再沒有見過她。他們和她完全斷絕了關系?!?/p>
“那她的丈夫呢?”
“我可憐的堂兄死了?!?/p>
我停下來,但是只停了一會?!澳悄愕腻X在哪兒哪?”
這可憐的人畏縮起來——我使她苦惱。“我不知道?!彼瘋卣f。
我簡直不知道在這句話刺激之下,我還有什么做不出來的事——但我按部就班地逐一問下去。“丈夫死過以后,這個女人馬上就到你家來了嗎?”
好象她曾經多次不得不回答這個問題似的?!笆堑模幸惶焖齺砹?。”
“多久以前?”
“兩年零四個月?!?/p>
“從那以后一直住在這里嗎?”
“一直住著?!?/p>
我都聽進耳朵里。“她喜歡住在這里嗎?”
“噢,并不很喜歡?!彼古巳〗愫眯牡卣f。
這話我也聽進去?!澳敲茨阍趺础?”
她用兩手捂住面頰,就象十分鐘以前做過的那樣。然后很快地走去給伯爵夫人拿咖啡了。
我一個人留在客廳里,心里有兩種感覺。一是非常厭惡;一是相反的愿望,希望看一看,多了解些情況。過了幾分鐘之后,那個扈從我們談到的這位夫人的年輕人又露了面,好象為的是再來看我一眼。他顯得極其嚴肅——身穿那種可笑的雜色的法蘭絨衣服;于是他不大有信心地把別人叫他傳的話說出來?!八滥阍覆辉敢饬⒓闯鰜??!?/p>
“誰要知道?”
“伯爵夫人。那位法國太太?!?/p>
“她叫你來帶我去嗎?”
“是的,先生?!边@位年輕人軟弱地說——因為我可以說身高體重都超過了他。
我和他一齊出去,于是我們看見他的女老師坐在屋前小榅桲樹下面。她在那里用肥胖的手把一根細針穿過一幅不太新鮮的刺繡。她很謙和地指向身邊的椅子,我就坐下來。密克斯特先生環顧一番,然后湊和著坐在她腳下的草地上。他從那里向上看著,嘴巴張得比平時還大,好象認為我們兩人之間要發生了不起的事情了。
“我知道你一定會雪(說)法語,”伯爵夫人說。她向我賣弄她那愉快的微笑的時候,兩只眼睛奇妙地突出來。
“我會的,夫人——tant bien que mal?!?sup>(11)我回答說,恐怕是更加冷淡了。
“啊,voilà!(12)”她好象高興似地喊起來?!拔乙灰姷侥阄揖椭?。你是到過我那可憐的親愛的國家的。”
“住過相當長時間?!?/p>
“那么你愛它吧,mon pays de France?(13)”
“啊,我很早以前就愛上它了?!钡俏也]有精神煥發起來。
“你很熟悉巴黎吧?”
“是的,sans me vanter(14),夫人,我想我是真正熟悉的?!庇谑?,出于有意識的目的我向她的眼睛看去。
這個時候,她把目光移開,低頭去看密克斯特先生?!拔覀冊谡f什么呀?”她向注意傾聽的學生問道。
他把腿踡起,用手拔草,凝視著,有些羞紅?!澳銈冊谡f法語?!泵芸怂固叵壬f。
“La belle découverte!(15)”伯爵夫人諷刺地說?!耙呀泴W了十個月了。”她對我解釋說,“打我開始教他算起。你不必感到說不出口,他可真是la bêtise même(16),”她以高尚的風度加上說。“他一點也聽不懂你說的話。”
密克斯特先生正在我們腳下笨拙地玩耍,我看了一會,覺得他確實是不會聽懂的。于是我對我的款待者說:“我希望你另外的學生給你露臉增光。”
“我另外沒有了。這地方的人不懂法語是什么東西,什么也不懂;他們就不想懂。所以你可以想見,遇到一個能象你這樣說法語的人,我是多么高興。”我只能回答說我自己也是一樣高興。于是她繼續刺繡,行針的時候小指優美地翹曲起來。隔上一會,她就把近視眼湊到活計上看看,也裝做是為了態度優美才這樣做。若干年前我見到她的丈夫(如果他是丈夫的話),這一次又見到她。這兩次會面都同樣使我討厭;她和她的丈夫一樣使我覺得不可信任:她粗鄙、平凡、做作、虛偽——就象我不是什么大教長,她也不會是什么伯爵夫人。她有一種自信,——顯然是由經驗養成的;但這不可能是“種族”的經驗。不管到底是什么,現在卻以懷念的形式迸發出來?!敖o我談談巴黎吧,我希望見到mon beau Paris(17)。聽到它的名字me fait languir(18)。你離開那里多久啦?”
“兩個來月以前。”
“Vous avez de la chance(19)!給我談談它的情況吧。他們在做什么呢?啊,把林蔭大道給我談上一個鐘頭吧!”
“他們在做他們一貫做著的事情——大大開心取樂啊。”
“在劇院里取樂吧,hein(20)?”伯爵夫人嘆息說?!霸诳Х鹊甑囊魳窌习?Sous ce beau ciel(21)——坐在門前的小桌旁吧?Quelle existence!(22)你知道,我是個巴黎女人,先生,”她添上說,“完全是的啊?!?/p>
“那么斯潘塞小姐錯了,”我冒險地回答說,“她告訴我你是個普羅旺斯人哪?!?/p>
她呆望了一會,然后把鼻子湊到刺繡跟前;就在我們坐著談話的一會兒,這刺繡顯得更邋遢更雜亂了。“啊,從出生地來說,我是普羅旺斯人,但是從愛好來說——我是個巴黎女子?!痹谶@之后,她繼續說道,“而且是從我生活中最悲慘的事件來說,也是從我某些最幸福的事件來說,咳!”
“換句話說,也是從五花八門的經歷來說!”現在我終于笑了。
聽到這話,她用冷酷的、外凸的小眼睛詢問我?!鞍?,經歷!——我可以談談它,如果我愿意,當然可以。On en a de toutes les sortes(23)——我做夢也沒想到我的命運,比方說,會流落到這個地步。”于是她用粗大的臂肘并且揚了一下頭指出周圍的一切東西——白色的小房子、一對榅桲樹、東例西歪的欄柵,甚至精神專注的密克斯特先生。
我勇敢地把這些都隨便瀏覽一過?!鞍?,如果你是說你無疑地處于流放——!”
“你可以想象它是什么!這兩年是我的épreuve(24)——elles m'en ont données,des heures,des heures(25)!人們會對一切習慣起來的?!薄谑前褍杉缏柶穑_到打破北維羅那紀錄的高度;“所以我有時想,我對這個已經習慣了。但是有些東西總是在重新開始起來。比如說,我的咖啡。”
我這時又按捺不住了?!澳憧偸窃谶@個時候喝咖啡嗎?”
她眉毛揚起,肩膀象剛才抬得那么高?!澳阋以谑裁磿r候喝咖啡呢?我必須在早飯之后喝一小杯的。”
“啊,你在這時候吃早飯嗎?”
“在中午——comme cela sefait(26)。而他們這地方吃早飯在七點過一刻。這個‘過一刻’最妙了?!?/p>
“但是你剛才是給我談你的咖啡,”我同情地說。
“我堂妹不會相信那個;她不懂得那個。c'est une fille charmante(27),但是那一小杯黑咖啡里摻一滴高級酒,在這個時候端上來,——那是她所不能理解的。所以我不得不每天開口,而這就使得咖啡,你看,拖這樣長時間。而等它真地送了來的時候,先生——!如果我不敢硬要叫你喝——雖然這位先生有時是和我一起喝的——那是因為你是在林蔭大道上喝過咖啡的呀。”
我可憐的朋友這樣出力,她卻這樣吹毛求疵,我非常氣憤,但我什么也沒說——這是我保持禮貌的唯一辦法。我眼睛垂下去看密克斯特先生,他盤腿坐在那里,手抱著膝蓋,他盯著我這位對談者的異國優美姿態,帶著那樣大的興趣,雖然已經熟悉了這位夫人,卻顯然仍是有增無減。她自然察覺了我瞅他的神秘的眼光,鼓起全副勇氣來正視這個問題。“他崇拜我,你知道,”她咕嚕著,又把鼻子湊近刺繡——“他夢想要成為mon amoureux(28)。是的,il me fait une cour acharnée(29)——就象你看到的他這個樣子。我們已經達到了這種程度。他讀過幾本法國小說——花了六個月的時間。但從那以后,他就認為自己是男主角,而把我——就是我這個樣子,先生——je ne sais quelle dévergondée(30)!”
密克斯特先生可能推測到我們在議論他;但是這女人竟以這種態度談論他,卻是他沒有想到的——因為她認為他正全神貫注地狂喜地凝視著。加之,我們的女主人這時也從屋里出來,托著一個整潔的茶盤,上面是一個咖啡壺和三個杯子。等她走近來時,我從她眼里看出短促而強烈的要求——我覺得那種無語的表情,以她從未向我看過的最嚴肅的一瞥傳遞過來,表示她渴望了解,作為一個見過世面的人,特別是見過法國世面的人,我對現在駐扎在她生活戰場上的這兩支聯軍是如何看待的。但是,我只能,象北維羅那人說的那樣,“表演”出誰也看不透的樣子——毫無表情和回答。我不能暗示,更不能坦白地說出:我對伯爵夫人過去生涯的內心感覺,對她德性、身價和教養的估計,以及對她應該受到的適當對待的限度。我不能向我的朋友暗示我個人如何親自“識破”了這個有趣的依靠她生活的人——比方說,是個拈酸吃醋的理發匠的,或是脾氣兇狠的面包師的在逃的老婆;是個個人問題已經弄得無可挽回的小市民,或者甚至是個更加缺乏教養的某種流浪人物。我不能就此打開百葉窗,放進嚴酷消息的陽光,而后推得一干二凈,轉身揚長而去。目前我只能采取相反的態度,挽救局面,至少是挽救自己的處境,掌握自己,打起精神,裝做只知道我們之間的這個可怕的人物是個“貴夫人”,此外一無所知。這種做法實際僅能作為秩序井然而禮節周到的退卻。如果我不能說出來,我就更不能待下去。我想,無論如何,看見卡羅琳·斯潘塞象侍女一樣地站在一旁,我準是氣得面目發青的。所以我起身告辭,不管效果如何,就對伯爵夫人說道:“你還要在這個parages(31)住些時候嗎?”
她抬眼看我,兩人面面相覷,這時我們兩人之間發生的事情,至少使我的朋友已經得到了今后泄露真情的種子,或者至少播下了這種種子。伯爵夫人又聳了一下肩?!罢l知道呢?我找不到出路啊——!這算什么生活,可是當陷于不幸的時候——!Chère belle(32),”她又添上,向斯潘塞小姐請求說,“你在咖啡里忘了加高級酒?!?/p>
斯潘塞小姐默默考慮了一下剛才發生的這一小小的對峙,正要轉身去找酒,我把她攔住。我默默伸出手來——我得走了。她的蒼白呆板的小面龐,極端地溫和,片刻以前想問的問題現在已經冷卻下來,表現出極度疲乏,但另外也表現出某種奇特的剛想好的東西——仍然是不顧一切的忍耐呢?或者終于采取不顧一切的其他辦法呢?我并不知道。總地說來最為明顯的事情是她見我要走是高興的。密克斯特先生站了起來,正在給伯爵夫人倒咖啡。當我回去走過浸禮會教堂的時候,我能夠感覺到,在另外一次更為緊張的、現已成為歷史陳跡的危機里,我的可憐的朋友所表現的信心是完全正確的,那就是她終會看到可愛的古老的歐洲的一些東西。
【鑒賞】:
美國小說家約瑟夫·康拉德稱詹姆斯是“描寫優美的良知的史學家”的確,道德、品質是詹姆斯小說最常見的主題,而這又往往在年輕的美國與古老的歐洲遇合一類題材中表現出來。
享利·詹姆斯生長于一個富有教養的美國家庭之中,象當時許多有素養的美國人一樣,他羨慕古老的歐洲文明。詹姆斯自幼往來于歐美之間,1875年定居倫敦,后加入英國國籍。他將自己對于歐洲的認識,對于歐洲的向往融化在他的小說中、他所創作的文學形象中?!端拇螘姟肥撬^早表現這一題材的作品。這篇小說寫了一個悲劇性的故事:善良的美國鄉村女教師卡羅琳·斯潘塞強烈地熱愛歐洲的文化與風景,熱切地渴望能去那片土地上游覽觀光。她花了多年的時間,積蓄了旅費,終于踏上了歐洲大陸。但是,善良、單純的卡羅琳·斯潘塞一上岸就被她的表兄——一個在巴黎學畫的美國青年欺騙了,這是個無恥下作,裝腔作勢的無賴,他利用了卡羅琳·斯潘塞對歐洲文明的崇仰、利用了她的同情心,以窮困潦倒為借口騙走了她的全部錢款,卡羅琳·斯潘塞只在夢思魂繞的歐洲呆了十三個小時,就又回到了美國。她的表兄死后,她又承擔了供養表兄的遺孀——一個冒牌的法國伯爵夫人的重擔,耗費了她的心力和財力,她那再去歐洲的夢想徹底破滅了,她的一生也因此而毀掉了。卡羅琳·斯潘塞這一形象在作者那細膩、飽含深情的筆下顯示出動人的藝術魅力。這個人物身上凝聚了作者早期思想的精華。亨利·詹姆斯所受的教育使他傾心贊美歐洲古老的文明、輝煌的文化與藝術,他將這種強烈的愛賦予他作品中的人物,我們考察一下他所塑造的人物,便會發現他們或是去歐洲游歷了一番,或是對歐洲懷著傾慕和向往?!端拇螘姟分械摹拔摇痹谛掠⒏裉m鄉的雪夜舞會上第一次見到卡羅琳·斯潘塞時,她就羞怯而又熱切地表現出這種心愿。她入迷地翻看著瑞士、意大利、西班牙的大幅風景照,山水、著名建筑物、圖畫、雕塑的翻印照片。在“我”的鼓勵下,她去歐洲旅游的愿望更加強烈。“我”的一番感慨是頗能道出女主人公的心境的:“欲望,病態的畸形的欲望,為了色彩和形式,為了別致和浪漫,不惜一切,”作者著力演染女主人公的這一愿望,使后面的結局帶著更強烈的悲劇色彩。
對造成卡羅琳·斯潘塞悲劇的原因的揭示,是這篇小說隱含的深意,也更深刻地展示了作者的思想。作者筆下的卡羅琳·斯潘塞并沒有認識到真正的歐洲,她理解的歐洲僅僅限于風景的優美如畫,文明的古老悠久,文化的燦爛輝煌,至于歐洲歷史與文化的深層涵意,她一無所知。因而她極容易受到表面上歐洲味十足的人的蒙騙,她輕易地相信了丑惡、粗俗、狡猾、裝模作樣的表兄,對于他所“著迷”的“偉大藝術”由衷地欽佩;對于那個冒牌的、俗不可耐的“伯爵夫人”,她也是深信不疑,視這假冒的“伯爵夫人”為歐洲古老文明、悠久歷史的代表??_琳·斯潘塞帶著從“有名的舊書”——古典文學著作中獲得的意念看現實的歐洲,認書本來證實現實,這使得她的觀察如幻覺、似想象、而缺乏真實與客觀。
然而什么是真正的歐洲呢?小說中的“我”——事實上是作者的化身——長年居住歐洲、自以為對歐洲有切身的、實在的認識與感受,他一眼看穿了表兄的裝模作樣不是真正的歐化、所謂的“伯爵夫人”只是冒牌貨。但是“我”也只是局外人看歐洲,隔岸觀火地看歐洲,對于那個真正豐富、活躍、在戰斗或受難的歐洲也是茫然無知。這大概由于兩種文化的差異吧!
作者在塑造卡羅琳·斯潘塞時,又含著贊美。她是“一朵枝莖纖細、色彩柔和的清教主義之花”,這是詹姆斯小說中反復出現的女性形象,詹姆斯贊美優美而淳厚的品德,把個人品質高高地置于物質利益、甚至文化教養之上,個人品質和他人利益高于一切。他的小說塑造了許多純潔、寬宏、輕易委身于人而受騙的女性,如《貴婦人的畫像》、《金碗》、《波音教的珍藏品》等,在《四次會見》中我們又一次見到了這類可愛又可悲的人物??_琳·斯潘塞有嚴峻的道德感和責任感。當她的表兄以動聽的謊言欺騙她時,她立即大發惻隱之心,把多年辛苦積蓄的錢全部交給了他,并容忍表兄用她的錢揮霍。也正是她的自我犧牲精神使她接納了那個身份不明的伯爵夫人,在自己原本清貧的生活中增加了一個沉重的負擔。作者對于卡羅琳·斯潘塞的道德觀一方面滿含贊美,這畢竟是作者力倡的人類良知;另一方面他又對這一嚴峻的道德觀的盲目“濫用”。帶著不平、惋惜的情緒。
亨利·詹姆斯代表了一個特別文學流派——溫和現實主義,這是十九世紀后期美國現實主義潮流的一個分支,詹姆斯的創作以其獨特的方式體現了這一流派的特點。在題材上,著意描寫美國與歐洲的遇合,他的創作始終局限于人的道德、教養和情操范圍,而缺乏對整個社會的剖析,他強調人物品德的崇高、心地的善良和情操的高雅。在藝術上講究小說的結構藝術與語句的雕琢和修飾。這些特點在《四次會見》中都有體現。這篇小說的敘事方式與結構頗見匠心:作者以第一人稱的敘述者作為敘事視角,以回憶的形式將故事娓娓道出。小說的結構明了而巧妙:開篇就直扣題目,幾句話后立即轉入正題,“我”與卡羅琳·斯潘塞的四次會見的經過,第一次在美國,作者著力渲染女主人公對歐洲的強烈向往;第二、三次在三年后的法國海港勒阿弗爾,作者描述了女主人公戲劇性的悲慘遭遇,展示了她的夢想的第一次破滅;第四次是又隔五年后的美國,作者更進一步揭示了女主人公夢想的徹底破滅。情節一步步地推進,卡羅琳·斯潘塞對歐洲的熱切渴望由極其強烈到徹底破滅的整個過程清晰地展現在讀者面前。而作者敏銳、細致的筆觸、微妙的心理描寫,則更加深了人物的藝術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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