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盡管有巫師告訴維多利亞女王(Queen Victoria, 1819—1901)的父親,他唯一的孩子將成為偉大的英國女王,但維多利亞出生時并沒有舉國歡慶的場面。不到1歲時,父親肯特公爵去世。在繼承王位之前,維多利亞受到了身為比利時國王的舅舅、德國貴族的母親和家庭教師的百般呵護與良好教育。18歲繼位之后,她迅速擺脫他人的控制,處理家事國事天下事,逐步獨當一面。維多利亞同德國的表弟亞爾培結婚,婚后除長子令他們頭疼外,家庭生活還算美滿。此間亞爾培全身心投入工作,排除種種障礙,英國經濟蒸蒸日上。42歲喪夫后,孀居的維多利亞繼續履行亞爾培的遺愿,但思想日趨保守。老年的維多利亞在國民中的形象日益高大輝煌。
【作品選錄】
新女王差不多完全不曾為她的臣民所知曉。過去每逢她露面的時候,總是她的母親來主持局面。她的個人生活是一個小修女關在修道院里的生活: 難得有一個外人對她講過話;除了她的母親和萊純男爵夫人,根本沒有一個人單獨同她在一個房間里待過。這樣一來,不但社會上一般人一點也不知道她;連出入內廷的政治家、官員、貴家婦女也同樣茫然。當她從這個默默無聞里突然嶄露出來的時候,她立刻給了人一種深切的印象。她在第一次御前會議上的舉止博得了全場的驚訝和敬佩;威靈敦公爵,羅伯·庇爾爵士甚至于野蠻的克樂可,甚至于冷酷的格累維爾——全弄得神往了。關于她嗣后的舉措所傳的種種,似乎也無一非吉祥之兆。她的理解力是靈敏的,她的決斷是清明的,她的話語是謹慎的;她執行一切皇上的職務都是應付裕如的。社會上涌起了一片熱誠。感情用事與浪漫情調正開始流行;看這位小女王,天真,賢惠,淡頭發,紅面頰,駕車在京城里走過,觀眾都樂狂了,滿心是愛戴的忠誠。尤其引人注意的是維多利亞女王和她的叔伯間的對照。那些乖戾的老人們,荒淫,自私,頑冥,可笑,不斷的負債,起糾紛,貽笑大方的——他們像冬天的雪一般消失了,終于在這里,光華煥發,普照一切的是春天了。約翰·羅素爵爺在一篇煞費苦心的演說辭里表白了一般人的感情。他希望維多利亞成為一個伊利莎白女王而沒有她的暴戾,成為一個安女王而沒有她的脆弱。他請求英國國民一致祈禱這位懷了最純潔的意向,最公正的愿望,新登寶座的顯貴的公主可保奴隸制度的取消、罪犯的減少、教育的改進。他深信英國國民從此以后會從開明的教義與道義中獲得他們的力量、他們的操守、他們的忠誠,深信維多利亞的朝代,如此保障了,會著稱于后世,于世界各國。
然而不久從各方面看來就顯得將來也許并不如歡忭的國民所夢想的那么簡單,那么樂觀。究竟這位“顯貴的公主”胸中也許另有道理,不比一本教誨色彩的故事書里一位品行端正的女英雄的幻想來得那么隨便。最純潔的意向,最公正的愿望嗎?自然;可是就這樣算了嗎?譬如,在觀察得仔細一點的人看來,那張小嘴的怪曲線上卻有些不吉之相。當她第一次上朝以后,她走過接待室,看見她的母親在那里等她,她就說,“現在,媽媽,我的的確確是女王了嗎?”“你看,親愛的,可不是這樣嗎。”“那么,親愛的媽媽,我希望你答應我作了女王的對你的第一次的要求,讓我自己待一個鐘頭。”她獨自待了一個鐘頭。于是她出來了,發一道重要的命令: 把她的床搬出她母親的房間。這是肯德公爵夫人的劫數了。多年的期待終于完結了;一生中的緊要關頭來到了;她的女兒做了英國女王;也就是這個關頭帶來了她自己的滅亡。她覺得自己是極對的,不可挽回的,連一絲一毫的勢力、信任、權威都斷絕了。的確,她身邊一切尊敬的外表是應有盡有,可是這無非使她處境的真相更難堪罷了。從朝儀與孝道混合的虛套里,她永遠穿不到維多利亞的心頭。她不能夠隱瞞她的失望和她的憤慨。“Iln'yaplusd'avenirpourmoi〔我再沒有什么前途了〕,”她對黎也文夫人說:“jenesuisplusrien〔我完了〕。”十八年來,她說,這個孩子一向是她的生活、她的思慮、她的希望的唯一對象,可是現在呢——不!她是不會寬慰的,她失去了一切,她是苦惱到極點了。那么威武,那么頑強地航過了人生的激浪,這艘堂皇的大船,帆篷還在膨脹,旗子還在招展的,終于進了港了;在那里一看,什么也沒有——一片荒涼的陸地。
最后的幾年是奉為神明的年頭。在臣民眼花繚亂的想象中,維多利亞穿過一片最純凈的光華而上升靈界了。一切的批評都歸于沉默了;種種欠缺,如在二十年以前,當為舉國上下所公認的,現在為舉國上下所忽視了。這個國家的偶像是一個不充分的國家的代表,這一點事實簡直沒有人留意到,然而實在是昭彰得無可諱言。把一八三七年的英國造成一八九七年的英國,中間所經過的極大的變遷,似乎不曾使維多利亞發生什么影響。這一時期巨大的工業發展,亞爾培深知其重要意義,維多利亞卻不感到怎樣。驚人的科學運動,亞爾培同樣重視,維多利亞卻始終無動于衷。她對于宇宙、對于人在宇宙中的地位、對于自然與哲學上各種大問題,終身沒有變更過她原有的觀念。她的教義是她從萊純男爵夫人和肯德公爵夫人所學來的教義。在這一點上,人家一定以為亞爾培的見解對她總有影響吧。因為亞爾培,在宗教觀念上,向來是先進的。徹底不相信惡鬼的存在,他懷疑迦岱倫豬群的奇跡。史多克瑪在他論教育威爾士親王的一篇頗堪注意的備忘錄中,甚至于提示說,雖然孩子“必須毫無問題的在英國國教的信條中教養成人”,但不妨遵從時代精神,在他的宗教課上,擯除“基督教的神異觀念”的教誨。然而這未免離譜了;結果所有的皇家兒女全十足的受了正宗的陶養。不如此維多利亞一定不歡,雖然她自己的正宗觀念不見得如何嚴謹。可是她生來是想象力不豐富,感覺不精微的,她遇見高派國教那種迷離恍惚的狂熱,唯有卻步;她似乎最喜蘇格蘭長老會的單純信念。這是意料中事;要知道萊純是路德派牧師的女兒,路德派和長老會頗有相同處。諾曼·馬克利歐德博士,一位熱心的蘇格蘭牧師,多年來一直是她的主要的宗教顧問;他去世以后,她在巴爾穆拉爾同鄉民閑談生死中得到不少慰藉。她的信念,絕對純正,在老約翰·格蘭忒持重的箴言中,在法加孫太太虔誠的諺語中,得到它所需要的一切。它們具有她在十四歲時候,讀契思忒主教《馬太福音解》所感服得五體投地的那種種特點;它們是“明白了暢,字里行間,滿是真理和善意”。女王從沒有更進一步,雖然穆勒和達爾文時就用了她的名字。
當時的社會潮流與維多利亞同樣的隔得很遠。對于最小的變更,亦不下對于最大的變更,她始終毫不通融。她在青年和中年時代是一向不許體面人吸煙的,她一輩子也不愿意撤銷她的厲禁。哪怕國王們持異議,哪怕被邀至溫色的主教們、大使們弄得偷偷地在寢室里伸躺在地板上,透到壁爐的煙突底下去吞吐,禁令還是施行。人家一定以為一位女君當優容她的時代所發生的一種大改革——婦女解放——可是,相反,一提起這個運動,她的頭里立刻冒火。一八七○年,她的眼睛碰見了一次擁護婦女選舉權大會的記載,她盛怒之下,寫信對馬丁先生說:“朕亟欲招集每一個能說能寫的人,一齊來聲討這個瘋狂的、邪惡的‘女權’要求,這個愚行的前途不堪設想,而我輩巾幗弱質竟執迷不悟,完全忘記了女人的天性和本分。×××女士該受一頓痛打。說到這個題目,朕氣得不能自制。上帝造人,男女有別——那么就讓他們各安其位。丁尼孫在《公主》一詩中有好些佳句講男女之分。女人如果不做女人了,那一定變成了人類中最討厭,最忍心,最可憎的東西,而且怎能還得到男人的保護呢?朕敢說馬丁夫人一定與朕同意的。”這個議論是不能辯駁的;馬丁夫人同意了;無奈潰瘍卻擴散了。
在另一方面,維多利亞的理解時代精神向來為世人所稱道。有禮的歷史家、客氣的政治家,照例都恭維女王對于憲法的態度正當。可是這種稱譽似乎與事實不大相符。維多利亞在晚年,不止一次,提及她在那次侍嬪問題中的舉措,表示歉意,而且使人家明白她從那一次以后已經明達得多了。然而,她一生中,不管在理論上或在實際上,對于憲法事項有什么根本的改變,卻實在難說。同一種專制的、一意孤行的精神,早先使她斷然停止和庇爾談判,后來也同樣明顯地見于仇視判麥斯吞,以退位威迫狄思雷利,想檢舉威思明斯德公爵,怪他不該參加反對保加利亞大慘殺的大會。她的智力實在說不上能夠捉摸那些復雜而精微的憲法原理;在她那個朝代中憲法的實際發展上,她是處于被動的地位。從一八四○年至一八六一年,君權在英國是步步上升;從一八六一年至一九○一年是步步退落。第一個過程歸功于配王的影響;第二個過程是由于一批出色的大臣立了功德。第一期中維多利亞實際上只是一個附從者: 第二期中,那些權力的線索,亞爾培生前辛辛苦苦集起來的,不可避免地從她的手里落到格拉德思敦先生、比肯斯斐爾爵爺,索耳茲布里爵爺強有力的掌握中了。也許,因為她全神貫注在例行公事上了,又因為她根本不容易辨得清瑣屑與緊要之分,她對于這種演變只是朦朧的感覺到吧。事實卻是:到她那一朝的末年,君權變得比英國歷史上其他任何時期都薄弱。說來奇怪,維多利亞備受頌揚,說是她容納了一種政治的演進,而其實,倘若她完全明白了這一種演變的重要含義,她一定非常不樂意。
然而切勿以為她是第二個喬治第三。她本是不為任何道理所節制的切欲推行自己的意志,無奈被一些狡猾手段所阻撓了。她盡管非常激烈地反對大臣們,她盡管毫不為理論與請求所動,盡管她的決心似乎是百折不回的,到最后一刻,她終于會順從了。因為她天生尊重本務,有盡本務的能力,更兼她也許想起亞爾培素來有分寸,避免極端行動的,她永遠不至于進入impasse〔絕路〕。她出于本能的到時候自會知道事實非她所能挽回,她照例便服服帖帖了。到底,她還有什么辦法呢?
不過,即使女王和她的時代如此的分道揚鑣,他們之間的接觸點也并不少。維多利亞很懂得權力和財產的意義和可愛處,而在這一門學問上,英國國家也越來越精通了。這一朝的最后十五年間——一八九二年短時期的自由黨內閣只是一場插曲罷了——帝國主義是國家最主要的信條。這也就是維多利亞的信條。朝這個方向,如果不朝別的方向,如曾經允許她的心思有所進展。在狄思雷利教導之下,她對于海外的英國領土比一向都重視了,她尤其戀慕東方。印度使她很動心;她念念不忘,而且學一點印度官話;她用了幾個印度仆人,他們變成了她所不能分離的隨從了,他們中有一個孟喜·阿白度爾·加黎姆后來幾乎接替了約翰·白朗的位置。同時,國家的帝國主義氣質使她的職位加了一種重要意義,與她自己最深處的癖性非常調和。英國政體大體上是一個常識的機構;可是其中有一個角落是不為常識所能達——普通度量是不能適用的,普通規矩是并不應用的。我們的先人就如此安排下來了,極有見識,為那種神秘成分——似乎在人事中是永不能斷根的——留下了余地。自然而然的,英國政體的神秘性是集中在皇冕上——皇冕有悠久的歷史,有神圣的聯想,有威嚴的壯觀。可是,幾乎有兩世紀之久,常識主宰了這一所大建筑,那個小小的,未經開發的,不可解的角落一直不大受人注意。于是,因帝國主義的得勢,而發生了一種變化。因為帝國主義是一種業務,也是一種信仰;它一天天發達,英國公眾生活里的神秘性隨之而一天天發達;同時皇冕上漸漸加了一種新的重要性。需要一個象征——象征英國的威力,象征英國的價值,象征英國的非常而神秘的命運——這一種感覺空前的迫切了。皇冕就是這個象征:而皇冕正在維多利亞的頭上。結果到這一朝的末期,君主的權力雖是顯著的低落了,君主的威望卻大大地增加了。
然而這種威望不僅是國家社會發生變化的結果;這與個人也極有關系。維多利亞是英國女王,印度女皇帝,為整個堂皇的機構所繞著旋轉的樞軸——可是此外還不知有多少哩!譬如,她有高齡——這差不多是在英國得人望所必備的資格。她已經證明了這個民族最佩服的特點之一——堅忍不拔的精力。她已經當朝了六十年,她還沒有完結呢。其次,她是一個不平常的人。她的本性的輪廓很確鑿,甚至于隔了籠罩皇儀的煙霧,還很分明。在一般人的想象里,她的熟稔的身影,很自在的,占了一個清晰的、不可磨滅的地位。而且這又是一種自然而然會喚起國民中絕大多數景仰的同情心的身影。他們在一切人性中最看重善良;維多利亞在十二歲時候曾經說過她一定要好,她并未食言。義務、良心、道德——不錯!女王向來生活在這些明證的光芒里。她把日子過在工作上,不在享樂上——為國家盡職,為家庭操勞。許多年前在奧思本天倫的幸福中所樹起的堅實德行的標準,從不曾有過一刻的降低。足有半世紀以上,沒有一個離過婚的女士接近過內廷的范圍。維多利亞,的確,熱心于婦道的貞節,立下了一條更嚴厲的法令: 她嫌惡任何重婚的孀婦。想到她自己就是一個孀婦重婚后所生的,這條禁令當視為乖僻了;然而,無疑的,這是正當的乖僻。中產階級,板起了三重尊嚴的鐵面皮,特別歡快的慶幸這位女王中最可尊敬的女王。的確,他們幾乎認她為他們當中的人了;可是這當然是夸張過甚了。因為,她雖然有許多特性是最習見于中產階級的,在旁的地方——譬如在舉止上——維多利亞是貴族氣十足的。而在很重要的一點上,她既非貴族的,亦非中等階級的: 她對自己的態度只是帝王的。
這種特性是明顯而重要的;可是,在個性的沖擊中,真正奏功的還是一種更深沉的東西,一種基本的,全部特性所共通的東西。在維多利亞身上,是很容易認清這一種潛在成分的性質的: 這是一種特殊的真誠。她的信實、她的專心致志、她的感情強烈以及不能節制的感情表現,都是這一種中心的特性所取的各種形式。使她予人以深刻的印象,使她可愛,使她可笑的,就是她這種真誠。她以一種威嚴的確實性通過人生,在她掩飾是不可能的——無論對人或對己。她就是那樣,毫無所隱——一位英國女王,完完全全,明明白白;任世人取舍;她沒有什么炫耀,沒有什么表白,沒有什么修飾;她以絕世的儀態,堂堂正正地走自己的路。不但掩飾是不成問題的;緘默、忌諱、有時候似乎連威嚴,都盡可以不要。據黎德爾敦夫人說:“她的真誠有一種透明性,非常顯著——形容感情或描摹事實不帶一絲夸張的痕跡;我生平所知的人極少有如此者。盡有許多是同樣真實的,可是我以為總常常帶一點保留。她把一切都說出來;恰如其分,不多也不少。”她把一切都說出來;她也把一切都寫出來。她的信札,從表情的噴發上看來,每令人想起一個轉開的龍頭。內部所有的一切都非常痛快地一瀉而出。她那種完全不講究文章的筆調至少有傳達她的思想和感情,恰到好處的功效;甚至于她措詞的落套也很古怪地帶了一種個人的風味。無疑的是由于她的寫作她才觸動了公眾的心。她不僅在溫和的《高原日記》中不帶一絲做作或拘束的痕跡,赤裸裸記述了她的個人生活,而且她常常在報紙上發表昭告國民,頗堪注意的咨文,使她的臣民讀起來覺得她和他們很接近。他們出于本能地感覺到維多利亞不可抗御的真誠,他們也作出了反應。這誠然是一種可愛的特性。
人與地位——那種奇妙的混合——也許是最后的一種魔力。這位小老太太,一頭白發,一身樸素的喪服,坐在輪椅或驢車上——人家看見她如此;接著——緊隨在后邊——令人立刻會油然生古怪、神秘、權威之感的——跟了一群印度仆人。這是習見的光景,這是可佩的;可是,在適當的時機,這位溫色的孀婦自當挺身而出,儼然擺出女王的氣派。這種時機的最后而最光榮的一次是一八九七年的登極六十年紀念。那時候,當輝煌的儀仗,護送維多利亞經過擁擠的、轟動的倫敦街市,前往圣保羅教堂行感恩禮的時候,她的王國的偉大、她的臣民的崇仰,一齊放出光芒來了。眼淚涌到了她的眼中;當群眾在她的周圍歡呼的時候,“他們對我多么好!他們對我多么好!”她說了又說,說了又說。當夜她的答謝詞傳遍了帝國:“我衷心感謝我所熱愛的人民。愿上帝給他們賜福!”長程差不多完結了。可是旅人,來自那么遠的地方,身受了那么些奇異的經驗,仍然以穩定的步伐進行下去。少女,夫人,老婦,始終如一: 有生氣、有責任心、驕傲、率直,永遠是她的特色,一直到最后。
當兩天以前危殆的消息傳布出去的時候,全國都驚訝而哀痛。仿佛有一種違反自然律的事情要發生了。她的臣民中絕大多數從不知有維多利亞女王不統治他們的時候。她已經變成了他們全盤的生活中不可分離的一部分,他們簡直無從想起他們就要失去她了。她自己呢,當她目不見,口不語,躺在那里的時候,在看護她的人看來,似乎脫卸了一切的思維——早已不知不覺的,逸入了忘鄉。然而也許,在知覺的密室里,她也有她的思緒亦未可知。也許她那個漸漸衰息的心靈重新喚回了過去的影子,浮現到眼前,最后一次,回溯那篇長歷史的種種消逝了的光景——穿過歲月的云霧,返到更舊更舊的往日——奧思本春日的樹林,滿是櫻草,可以摘給比肯斯斐爾爵爺——判麥斯吞的古怪衣服,得意神氣;亞爾培在綠桌燈下的面孔;亞爾培在巴爾穆拉爾第一次獵獲的牡鹿;亞爾培穿一身藍色和銀色的制服;男爵從一個門道里進來;梅爵爺在溫色一邊沉思,一邊聽烏鴉在榆樹上叫;坎忒布里大主教在黎明中跪在地上;老國王雄火雞似的吆喝;利歐波舅父在克萊里蒙的柔和的語聲;萊純拿了球儀;母親的羽毛拂到她的頭上;父親的裝在玳瑁匣里的一只巨大的老自鳴表;一塊黃地毯;一些織有小枝形花紋的親切的細紗裙荷葉邊;墾星敦的樹木和草地。
(卞之琳譯)
【賞析】
20世紀之前,英國的傳記仍然沒有擺脫傳統觀念的桎梏,鴻篇巨制的厚重部頭里塞滿冗贅的諛辭,與傳記人物有關的材料多是生硬的堆砌,加之馬虎的文風,更遑論有什么作者的獨特見解了。里敦·斯特萊切的出現,給英國傳記界帶來一股清新的氣息。斯特萊切反對傳記一味地歌功頌德,強調保持一種排斥一切冗贅與瑣碎的簡潔,主張不偏不倚地揭示事實的真相,而斯特萊切最負盛名的作品之一便是這部《維多利亞女王傳》。作品篇幅簡練,僅一卷十章,相對于傳統歷史傳記的拖沓,斯特萊切可謂惜字如金。然而,這并非僅是一部維多利亞女王的簡史,實際上,作者花了足足三年的時間來研究各種長篇累牘的史料,并進行繁重而瑣碎的甄別和提煉工作,藉此獲得對維多利亞女王及其親近人物的充分了解,結合具體的歷史進程,總結出自己的精辟見解,最終完成這樣一部洗練的作品。
對史料恰如其分的運用是這部傳記最突出的特色之一。維多利亞晚年是她一生中最為輝煌的時期,英國國民對女王的信任和崇拜達到了最高點。傳統觀念認為,維多利亞之所以如此深得人心,是因為她的理念符合當時社會進步的要求,“容納了一種政治的演進”。然而斯特萊切通過靈活地引證維多利亞生前的信札,結合當時實際的社會背景,得出的卻是相反的結論。維多利亞對禁煙令的嚴苛執行,在宗教問題上的極端保守,對女權解放運動固執的反對,才是此時女王的真實狀態。斯特萊切是通過研究維多利亞數量龐大的書信,才發現了事實的真相。在維多利亞寫給大臣的信件中,她甚至稱女權的要求是“邪惡的”,是一種“愚行”。她這種極端保守的個性和當時英國工業和科學的飛速發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同時,英國王室的地位并沒有像英國的國運那樣昌盛,相反,王室的地位在女王的丈夫亞爾培逝世后被迅速地削減。在她統治的末年,歷史的真相是“君權變得比英國歷史上其他任何時期都薄弱”,而“倘若她完全明白了這一種演變的重要含義,她一定非常不樂意”。然而此時女王受人尊敬的程度卻與日俱增,這種看似矛盾的現象只有通過具體的史料才能得到充分的解釋。斯特萊切不但注意到了這一矛盾,還利用女王的信札等翔實可靠的史籍資料,對這個矛盾進行了深入的剖析和合理的解釋,從而總結出他自己獨特的見解。
維多利亞時代以來的傳記作者,在進行傳記寫作的過程中,著眼點仍然主要放在對傳記人物德行的頌揚上,并不重視對其個性的刻畫。到維多利亞時代后期,一種新的“拆臺”文學應運而生。所謂“拆臺”,就是揭露虛假的表象。斯特萊切很好地將“拆臺”這一寫作理念運用到傳記當中。他筆下的維多利亞女王不是一個簡單的精神崇拜物。這里的女王是真實的,她不是一個頭罩光輝的“神”,而是一個鮮活的“人”。在對女王最后歲月的描述中,斯特萊切毫不客氣地指出她在科學上的無知,對于各種自然哲學問題的認識,她“終身沒有變更過”;而關于憲政問題,女王“的智力實在說不上能夠捉摸那么復雜而精微的憲法原理”。斯特萊切“試圖把本來模糊不清的東西描清楚”(法國傳記作家莫洛亞語),主張傳記應當尊重人,傳記作家應當有自身的“自由”,傳記應當“揭露”而不是唱贊歌。實際上,斯特萊切在撰寫《維多利亞女王傳》時運用的方法已經趨于成熟,不再像處理《維多利亞時期名人傳》時那樣一味尖銳的譏諷。在女王八十余年的漫長一生里,有著許多普通人的質樸情感,也經歷了宮廷內外變幻莫測的恩怨情仇。登極之初的維多利亞是看起來似乎只是一個單純的小女孩,然而,一旦清楚了自己作為女王的神圣地位,她倔強的個性開始顯露,她要“把床搬出她母親的房間”,此種性格一直保留在她的身上。直至孀居生活,她的地位更加穩固,這種個性就愈發清楚地展現出來。當然,要如實地描述清楚傳主的個性,僅僅“揭露”是不夠的。女王真誠和堅韌的特質是作者非常推崇的,因為在作者眼里,這兩種特性直接影響了英國國民的性格。斯特萊切抓住了維多利亞性格的主要特征,寫出了它們在時代進程中的豐富變化,尤其是結合了女王具體的人生環境來進行描述和刻畫。在描述人物和事件的同時,穿插了很多心理描寫,大膽剖析維多利亞女王的性格變化及其由來。
這部傳記文筆優美、行文流暢,絲毫不落一般傳記的俗套。整部傳記盡管是根據時間順序來描寫的,卻鮮見具體年份的出現。即便是有年份的出現,也是因行文牽涉到歷史進程而不得不為之。所以這部傳記不會有年鑒一般的面目,而是具有相當的文學價值,充分展現了傳記中“文學”的特質。傳記的結尾部分,是整部傳記的精華所在,不僅有精辟的總結分析,還有動人的散文式的抒情描寫。一個有著普通人情感和不普通地位的人終于快要走完了她的一生,彌留時的維多利亞漸入幻境,后人對她的追思也不再空洞膚淺,而是回到了關注人性本身。《維多利亞女王傳》完全可以看作一部構思精巧、情節引人入勝的故事。事實也的確如此,這是一個完整而雋永的故事,主人公的生命歷程讓讀者隨之心潮起伏,其字里行間流露出一種深遠而冷靜的英國式幽默。這部傳記之所以成為傳記經典,正是由于其具有兩方面的價值: 它既是一部洗練可靠的歷史資料,又是一部妙筆生花的文學作品。于是讀者也有機會通過這樣一部堪稱完美的作品,一方面得以窺見歷史的真貌,親歷逝去的歲月,另一方面感受人世的興衰,欣賞一個美妙動人的故事。
(卿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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