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阿耳塞斯特是一個正義卻帶有悲劇色彩的憤世嫉俗者，一個正直又滑稽可笑的喜劇人物。奧隆特把自己的詩獻給阿耳賽斯特品味，阿耳塞斯特毫不掩飾地指出他的詩歌矯揉造作，奧隆特因此與他結(jié)仇，后來奧隆特誣賴阿耳塞斯特寫了一本丑惡的書，把他告上法庭。面對誹謗的社會，阿耳塞斯特一方面揭發(fā)貴族們的自私自利、庸俗無聊，另一方面又愛上一個好誹謗別人的淫蕩女人。他的情人賽莉麥娜常常用自己的姿色勾引有利可圖的侯爵們。最后，賽莉麥娜勾搭貴族不成功，阿耳塞斯特發(fā)現(xiàn)了她的不忠，可是仍控制不住自己去寬容她，卑躬屈膝地期望她可以一起逃離這個社會，結(jié)果卻被無情地拒絕，阿耳塞斯特不得不絕望地離開。
【作品選錄】
第一幕
第一場
費南特、阿耳塞斯特
費南特 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啦？
阿耳塞斯特 走開，求你啦。
費南特 可是你倒是告訴我，你這古怪脾氣是怎么……
阿耳塞斯特 我告訴你，走開，快別露臉了吧。
費南特 可是少說聽聽別人的話，也犯不上生氣啊。
阿耳塞斯特 我呀，偏要生氣，偏不要聽。
費南特 我摸不清你為什么發(fā)脾氣，我們雖然是朋友，我頭一個……
阿耳塞斯特 我，你的朋友？你弄錯啦。我先前一直把你當(dāng)朋友來看的；可是看過你方才那種樣子，我干脆對你講，我不再是你的朋友啦，我不稀罕壞人看得起我。
費南特 那么照你看來，阿耳塞斯特，我很不像話嘍？
阿耳塞斯特 可不，你就欠活活羞死；那種行為就沒有法子諒解，是正人君子就一定看不下去。我看見你拼命和一個人要好，對他表示一百二十分的情意，你嫌吻抱不夠熱烈，又連聲許諾，但憑差遣，立誓為證。過后我問你這人是誰，你連他叫什么，也差點說不上來；兩個人一分手，你就熱情下降，和我說起他來，當(dāng)作不相干的人看待。家伙！一個人下流到了言行不符的地步，實在惡劣、卑鄙、無恥。萬一我不走運也這樣的話，我一難過，馬上就會上吊的。
費南特 就我來說，我看不出有上吊的必要，所以我求你開恩，許我自動減刑，稍稍修改一下你的判決，不為這事上吊，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阿耳塞斯特 玩笑開得多不是地方！
費南特 可是說正經(jīng)，你要我怎么著？
阿耳塞斯特 我要你相見以誠，作為正人君子，不說言不由衷的話。
費南特 一個人歡歡喜喜來吻抱你，你就該如法炮制，盡可能回報他那些殷勤的表示；他但憑差遣，你也但憑差遣；他立誓為證，你也立誓為證。
阿耳塞斯特 不，你們多數(shù)時髦人愛好的那種卑鄙的風(fēng)尚，我就無法忍受。所有那些亂造謊言的人們，所有那些隨隨便便就吻抱的彬彬有禮的人們，所有那些愛說廢話的討好的人們，個個兒搶著禮尚往來，不分好歹，一般看待正經(jīng)人和傻瓜，我恨透了他們的怪模怪樣。一個人和你握手言歡，發(fā)誓對你忠心、熱心、敬重、講交情、有情意，把你捧上了天，可是隨便看見一個下流人，跑過去也一樣親熱，你又有什么體面？不，不，心性高傲的人決不肯接受這樣濫的一種敬重；我們一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例外，最體面的敬重也分文不值：敬重的基礎(chǔ)是偏愛，一律敬重，等于一個人也不敬重。你既然沾染上這些時下的惡習(xí)，家伙！就不配和我打交道，我見不得對人品無所軒輊的交游手段。我要人另眼看待。干脆說了吧，我不稀罕和人類的朋友交朋友。
費南特 可是人在上等社會，依照風(fēng)俗習(xí)慣，就該注重外表禮貌才是。
阿耳塞斯特 我告訴你，用不著。這種假裝有交情的可恥往來，就該受到無情的懲罰才是。我要我們首先是人，在任何場合，直言無隱，說的全是由衷之言，我們的感情永遠不戴空洞恭維的假面具。
費南特 有許多情況，完全開誠布公，不但不許可，而且會成為笑談的。有時候——閣下不要見怪——還是收起心里的話，不說的好。我們關(guān)于千百人的想法，統(tǒng)統(tǒng)講給他們聽，合適嗎？合禮嗎？難道我們恨某一個人，不喜歡某一個人，也必須照實說給他聽？
阿耳塞斯特 說給他聽。
費南特 什么？你去告訴年老的艾密莉：活到她這把子年紀，臭美并不相宜，誰看了她臉上的白粉，也倒抽一口冷氣？
阿耳塞斯特 當(dāng)然告訴。
費南特 也去告訴道里拉：他太討厭，老講自己勇猛，老講他的家世顯赫，宮廷上沒有誰不聽膩了的？
阿耳塞斯特 正是。
費南特 你在開玩笑。
阿耳塞斯特 我不是開玩笑。我一個人也不饒。我的印象太壞了；宮廷和城市，我處處看了生氣。我看見人像他們那樣活在一起，我就打心里悶悶不樂，苦惱萬分。我發(fā)現(xiàn)到處全是卑鄙的阿諛，全是不正義、自私自利、奸佞和欺詐。我受不下去，我一肚子的氣悶，我打定了主意和全人類翻臉。
費南特 這種哲學(xué)上的苦惱，有點太不近情，所以看見你憂從中來，我倒好笑起來了；我們兩個人，我覺得就像《丈夫?qū)W堂》形容的兩兄弟，受的教養(yǎng)一樣，可是……
阿耳塞斯特 我的上帝！你這些無聊的比喻，就免了吧。
費南特 不。倒是說實話，把這些狂言亂語全給收起來吧。人世不會因為有你操心，就變樣子的。坦白對你既然這樣有魅力，我就索性對你明說了吧：隨你去什么地方，這種乖僻就成了笑料。像你這樣暴跳如雷，反對時下的風(fēng)俗，許多人覺得滑稽。
阿耳塞斯特 更好，家伙！更好，求之不得。這對我倒是一個很好的標記。我開心死啦。我厭惡透了各個人，他們覺得我通情達理，我倒難過了。
費南特 想不到你這樣仇視人性！
阿耳塞斯特 是的，我恨到不可言喻的地步。
費南特 這些可憐的活人，難道一個例外也沒有，個個在你厭惡之列？就是我們這個世紀，也有許多人……
阿耳塞斯特 對，我全恨，我恨每一個人：有的人，我恨他們，因為他們居心險惡，為非作歹；有的人，我恨他們，出于他們順從壞人，缺乏強烈的憎恨，可是高尚的心靈，按說應(yīng)當(dāng)痛恨惡習(xí)才是。看看和我打官司的道地惡棍吧，被縱容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奸賊的真面目，連他戴的假面具也隱瞞不了；天下人全清楚他的底細，他轉(zhuǎn)眼珠子，放柔聲調(diào)，也不過是騙騙外鄉(xiāng)人。大家曉得這下流東西，就欠狠狠收拾一頓，可是他靠卑鄙的伎倆，爬到上等社會，有了顯赫的地位，害得才能忿忿不平，道德羞愧難當(dāng)。盡管處處有人送他不相稱的頭銜，卻也沒有一個人為他的臭名聲作辯護；說他是壞蛋、是無賴、是該死的惡棍，人人同意，誰也不反對。然而他的鬼臉到處受人歡迎：他有縫就鉆，到處有人歡迎，有人笑臉相迎；遇到高官顯爵，他陰謀百出，排擠最有資望的人，將職位竊取到手。家伙！我見人縱容惡習(xí)，痛心疾首，有時候感情沖動，恨不得逃到沙漠地，和人世斷絕往來。
費南特 我的上帝，我們就少為時下風(fēng)俗擔(dān)憂，多原諒一點人性吧。我們衡量人性，不要失之過嚴，看見缺點，也應(yīng)從寬發(fā)落。社會上需要的是一種和易可親的道德；過分正直，也不見得就不受責(zé)備，健全的理智不走任何極端；要人立身處世，適可而止。古代的道德，嚴正不阿，離我們的世紀和世俗的習(xí)慣相去太遠，而且以古例今，要世人十全十美，就不妥當(dāng)：固執(zhí)沒有用，我們應(yīng)當(dāng)隨波逐流，跟著時間走；妄想改革社會，是天字第一號的傻事。我像你一樣，每天看到有許多事，只要換一個方向，就會往好里變的，不過即使遍地荊棘，一步一顛，我也決不會像你那樣大怒不止。人是什么樣子，我就本本分分，看成什么樣子，養(yǎng)成習(xí)慣，容忍他們的作為。我相信我的冷血和你的肝火一樣，在宮廷也罷，在城市也罷，有哲學(xué)上的依據(jù)。
阿耳塞斯特 可是能言善道的先生，就沒有東西能讓這種冷血發(fā)熱嗎？萬一湊巧有朋友欺騙你，用計霸占你的財產(chǎn)，或者設(shè)法散布你的壞話，難道你眼睜睜看著，也不動怒？
費南特 不動怒。這些缺點惹你生氣，可是在我看來，只是依附人性的惡習(xí)罷了?？傊铱匆娨粋€人詭詐、不公道、自私自利，就像看見嗜肉的禿鷹、惡作劇的猴子和瘋狂的餓狼一樣，并不分外生氣。
阿耳塞斯特 眼睜睜看著自己受騙、挨宰、被盜，我也不……家伙！我不要談下去啦，這不是議論，是胡說八道。
費南特 說實話，你不作聲，要好多了。你就少罵罵你的對頭，分出心來料理料理官司吧。
阿耳塞斯特 有話在前，我決不料理。
費南特 可是你到底要誰幫你打官司呀？
阿耳塞斯特 要誰？理智、我的正當(dāng)權(quán)利、公平。
費南特 你一位法官也不訪問？
阿耳塞斯特 不訪問。難道我控訴的理由不正當(dāng)，還是有什么信不過的地方？
費南特 我同意你有道理，可是你斗不過陰謀……
阿耳塞斯特 不，我拿定了主意，一步也不奔走，不是我錯，就是我對。
費南特 別這么吃穩(wěn)。
阿耳塞斯特 我決不走動。
費南特 你的對頭有權(quán)有勢，就可能背地里搗鬼，贏了……
阿耳塞斯特 沒有關(guān)系。
費南特 你要上當(dāng)?shù)摹?/p>
阿耳塞斯特 好吧。我要看到底。
費南特 不過……
阿耳塞斯特 敗訴我也甘心。
費南特 不過話說回來……
阿耳塞斯特 我倒要憑這場官司，看看人會不會寡廉鮮恥，會不會居心險惡，為非作歹，背信棄義，竟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對我做出不公道的事來。
費南特 真有你這種人！
阿耳塞斯特 就算代價大吧，我寧可輸了我的官司，也要看看演變的美好的結(jié)果。
費南特 人家要是聽見你說這話呀，說實話，阿耳塞斯特，會笑話你的。
阿耳塞斯特 活該笑話。
費南特 可是你事事全要直內(nèi)方外，處處講究做人梗直，難道你所愛的本宅這個女人都有？你和人類鬧翻了，似乎已經(jīng)到了難以挽回的地步，可是盡管你有種種理由厭惡人類，還是從中選了一個使你入迷的女人。就我說來，這已經(jīng)大不可解了，然而尤其出乎我的意外的，就是你選意中人選了一個稀奇古怪。真誠的艾莉昂特對你有意，正經(jīng)的阿爾席諾艾垂青于你；你冷落她們的情意不說，卻又甘心荒廢時光，去當(dāng)賽莉麥娜的奴隸。而賽莉麥娜，心性輕狂，喜好說長道短，似乎對時下的風(fēng)俗有萬分的好感。你對時下的風(fēng)俗，既然是深惡痛絕，這位美人一身時下的習(xí)氣，你怎么又容忍下來啦？難道缺點到了意中人身上，就不算缺點了嗎？是你看不見，還是原諒了這些缺點？
阿耳塞斯特 不對，我愛這年輕的寡婦，可是我并不因為愛她，就閉住眼睛不看她的缺點。她在我心里引起的癡情就算再大，也擋不住我頭一個看見她的缺點，頭一個譴責(zé)她的缺點。不過話說回來，我承認我有弱點，我就是不想愛她，她也有本事討我喜歡：我白看見她有缺點，我白責(zé)備她，她不管我怎么樣，全有法子叫我愛她。她的風(fēng)貌壓倒一切。我的恩情將來一定能幫她擺脫時下這些惡習(xí)的。
費南特 那呀，你得賠上性命。這么說來，你相信她愛你了？
阿耳塞斯特 嗐，什么話！我不相信，我會不愛她的。
費南特 不過她要是對你有情意的話，你那些情敵怎么還會讓你坐立不安的？
阿耳塞斯特 因為一心相愛，就要對方完全屬于自己。我來這兒就為告訴她我這方面的意見。
費南特 對我來說，我要是鬧戀愛的話，我就找她的堂姐艾莉昂特。她敬重你，而且感情真誠，始終不渝，你選她對你合適多了。
阿耳塞斯特 不錯，我的理智也天天這樣對我講，不過理智做不了愛情的主。
費南特 我很為你的戀愛擔(dān)心，你的希望就許……
第二場
奧隆特、阿耳塞斯特、費南特
奧隆特 我在底下聽說，艾莉昂特出去買東西，賽莉麥娜也出去了，不過他們告訴我你在這里，所以我上來真心誠意地對你講：我一向?qū)δ闳f分敬重，因而好久以來，我就熱烈希望做你的朋友。是的，我這人好的就是標獎賢能，十分盼望我們能成莫逆之交。我相信一位熱心的朋友，有我的身份，一定不會被拒絕的。對不住，我這話是說給你聽的。
在這期間，阿耳塞斯特顯出有心事的模樣，好像沒有聽見奧隆特是在對他講話。
阿耳塞斯特 說給我聽的，先生？
奧隆特 說給你聽的。你覺得冒瀆你了嗎？
阿耳塞斯特 不是的。不過我非常感到意外，想不到會有這種榮幸。
奧隆特 你不必為我對你的敬重感到意外，因為你盡可能得到普天之下人人的敬重。
阿耳塞斯特 先生……
奧隆特 國家就沒有一樣?xùn)|西能和你的長才相比。
阿耳塞斯特 先生……
奧隆特 是的，就我來說，本國最有名望的人物，我認為也不及你。
阿耳塞斯特 先生……
奧隆特 我有半句謊話，天塌下來壓死我！為了現(xiàn)在證實我的感情，先生，允許我熱情奔放地吻抱你，并且求你把我當(dāng)作你的朋友看待。拉拉手，請。做你的朋友，你答應(yīng)我吧？
阿耳塞斯特 先生……
奧隆特 什么？你拒絕？
阿耳塞斯特 先生，你太賞我的臉了。不過交朋友，多少需要一點神秘，因為亂講交情，就必然等于褻瀆。結(jié)交全憑熟識和選擇，所以我們相好之前，就該相知更深才是，否則心性不投，我們彼此會后悔多此一舉的。
奧隆特 真有你的！話說得就像一個通情達理的人，我反而越發(fā)敬重你了。我們就讓時間培養(yǎng)那種美好的友情吧。不過同時，我完全供你差遣：如果朝廷方面你有什么活動的話，你知道，我在國王面前算得上一個人物，言聽計從，說真的！國王待我，永遠禮遇優(yōu)渥，簡直無以復(fù)加。總之，任何一方面，我都效勞。閣下才情高妙，為了開始我們中間的友誼，我請你看一首我寫成的十四行詩，看我好不好發(fā)表。
阿耳塞斯特 先生，我不宜于做這種決定，請你饒了我吧。
奧隆特 為什么？
阿耳塞斯特 我在這方面有一個缺點，就是有一點過于認真。
奧隆特 我要的正是這個。我在聽取你的真實意見，你要是愚弄我，對我有所隱瞞，那我就會抱怨你的。
阿耳塞斯特 既然如此，先生，我從命就是。
奧隆特 《十四行詩》……這是一首十四行詩……一位貴夫人鼓勵我，給了我一點希望?！断Ｍ贰@不是那種大筆淋漓的巨制，而是一種溫柔、親切、至情的小品。
每一停頓，他就望著阿耳塞斯特。
阿耳塞斯特 等一下就知道了。
奧隆特 《希望》……我不知道，風(fēng)格對你能不能顯得相當(dāng)清楚、通順，字選得會不會讓你滿意。
阿耳塞斯特 先生，回頭就曉得了。
奧隆特 而且你要知道，我寫這首詩，只費了一刻鐘。
阿耳塞斯特 先生，開始吧。時間跟這不相干。
奧隆特 希望確實讓我心寬，
暫時哄住我的傷心，
不過菲莉絲，美景有限，
倘使沒有旁的緊跟。
費南特 這一小節(jié)已經(jīng)把我迷住了。
阿耳塞斯特 什么？你好意思說這好？
奧隆特 縱然你是額外加恩，
可是不該有所表示，
不該破費你那精神
只把希望給我才是。
費南特 一樣的話，說來就分外動人！
阿耳塞斯特 (低聲)家伙！馬屁精，這種無聊的東西你也恭維？
奧隆特 如果只有永生的期待
耗損我這心頭的熱愛，
我的救星將是死亡。
你那顆好心并不及時，
永遠希望，美麗的菲莉絲，
希望其實是絕望。
費南特 收尾是又漂亮、又多情、又可愛。
阿耳塞斯特 (低聲)瘟死你的收尾！傷風(fēng)敗俗的鬼東西，但愿你也來這么一個收尾，一死了事！
費南特 這樣的佳作，我還從來沒有聽見過。
阿耳塞斯特 家伙！……
奧隆特 你口上恭維我，也許心里……
費南特 不，我不是口上恭維。
阿耳塞斯特 (低聲)那你又在干什么，口是心非的東西？
奧隆特 不過你這方面，你知道，我們有言在先：請你就開門見山，把你心里的話說給我聽吧。
阿耳塞斯特 先生，向來這就是一個難以應(yīng)付的題目，因為我們喜歡人家恭維我們有才情。不過有一天，我看到一個人的詩，他的名字我不說了，就對他講：一位君子人，必須永遠從嚴克制寫東西的欲望，他應(yīng)當(dāng)約束自己，不要對公開這一類的消遣之作，顯出過分的熱衷；一個人急于公開他的作品，就有貽笑大方的危險。
奧隆特 你說這話，是不是說我不該有意……
阿耳塞斯特 我說的不是這話；可是我當(dāng)時對他講：一篇沒有生氣的作品，叫人就受不了，一個人有了這種弱點，單憑這一點，就會貶低身價，即使他有許多優(yōu)點，也不中用，因為惹人注意的總是缺點。
奧隆特 你是不是嫌我的十四行詩不好？
阿耳塞斯特 我說的不是這話；可是我為了勸他不寫起見，讓他明白：在我們今天，許多正人君子就受了這種欲望的害。
奧隆特 是不是我寫的壞？還是我和他們相像？
阿耳塞斯特 我說的不是這話；可是最后，我對他講：你有什么急需，非寫詩不可？有什么鬼東西逼你出書？假如我們能原諒人出壞書的話，也只是原諒那些賣文為活的可憐蟲罷了。聽我的話，拒絕誘惑，不要讓公眾曉得你在搞這個；你在宮廷上有正人君子的名聲，千萬不要由于任何理由，就放棄這種名聲，到一個貪得無厭的出版商跟前，去拾可笑又可憐的作家的頭銜。這就是我當(dāng)時企圖要他領(lǐng)會的話。
奧隆特 話說得很好，我相信我聽懂你的意思。不過可否見告，我的十四行詩有什么……
阿耳塞斯特 老實說了吧，最好還是放到小柜子里頭。你在模仿一些壞詩，所以表現(xiàn)并不自然。什么叫作“暫時哄住我的傷心”？什么叫作“倘使沒有旁的緊跟”？什么叫作“不該破費你那精神只把希望給我才是”？什么叫作“永遠希望，美麗的菲麗絲，希望其實就是絕望”？這種自以為了不起的比喻風(fēng)格，根本就不合情理，違反真實：這只是文字游戲、只是矯揉造作，自然并不這樣說話的。我一想到本世紀在這方面，趣味不高，就憂心忡忡。我們的祖先粗野不文，可是在這上面，比我們好多了?，F(xiàn)在大家欣賞的東西，在我看來，大不如一首古老的歌謠，我不妨背給你聽聽：
要是王爺給我巴黎
他那京城，
條件是我必須不愛
我那小精靈，
我就告訴王爺亨利：
“收回你那巴黎，
我更愛我的小精靈，呀呼嗨！
愛我的小精靈?！?/p>
韻腳變化不大，風(fēng)格陳舊，可是比起那些缺乏常識的無聊東西來，你不覺得好多了嗎？你不覺得熱情的語言在這里十分真摯嗎？
要是王爺給我巴黎
他那京城，
條件是我必須不愛
我那小精靈，
我就告訴王爺亨利：
“收回你那巴黎，
我更愛我的小精靈，呀呼嗨！
愛我的小精靈?！?/p>
這才是真心相愛可能用的語言。 (向費南特)是的，笑先生，隨你的才子們說長道短，反正我看重它，遠在那些人人贊不絕口的全部假鉆石的珠光寶氣之上。
奧隆特 我呀，我堅持我的詩很好。
阿耳塞斯特 你這樣想，有你自己的理由，不過你也要承認，我可以有旁的理由，不一定要依順你的理由。
奧隆特 我有旁人器重，也就滿意啦。
阿耳塞斯特 那是因為他們有本事裝假，而我沒有這種本事。
奧隆特 你真就以為自己才情非常高？
阿耳塞斯特 假如我夸獎你的詩，還得更高才行。
奧隆特 我用不著你稱贊。
阿耳塞斯特 請便，本來你就應(yīng)該用不著。
奧隆特 我真希望你用同一題目，照你的式樣，也寫這么一首給我看看。
阿耳塞斯特 我不走運，也可能寫出這樣要不得的詩來，可是我決不會拿出來讓人看的。
奧隆特 你和我說話，旁若無人，自負……
阿耳塞斯特 要人焚香頂禮呀，你找錯了地方。
奧隆特 不過我的小先生，還是少趾高氣揚一點的好。
阿耳塞斯特 說真的，我的大先生，我這里照章行事。
費南特 (來到二人中間)好啦！二位，夠瞧的啦，請別再說下去啦。
奧隆特 啊！我承認，是我錯，我走就是。先生，你我后會有期。
阿耳塞斯特 先生，我這方面，也失陪了。
第三場
費南特、阿耳塞斯特
費南特 好！這回你看見啦：由于太真誠的緣故，你給自己惹下了麻煩。我早就看出奧隆特要人恭維，才……
阿耳塞斯特 不要跟我講話。
費南特 不過……
阿耳塞斯特 我不要跟前有人。
費南特 你太……
阿耳塞斯特 走開。
費南特 如果我……
阿耳塞斯特 住口。
費南特 不過什么……
阿耳塞斯特 我不要聽。
費南特 不過……
阿耳塞斯特 還說？
費南特 你得罪了……
阿耳塞斯特 ??！家伙！夠受的啦。別跟著我。
費南特 你是尋我開心，我就是不離開你。
(李健吾譯)
【賞析】
《憤世嫉俗》是莫里哀精心創(chuàng)作的一部喜劇， 首演于1666年。著名的理論家、法蘭西學(xué)院院士尼古拉斯·布瓦洛評價它是莫里哀創(chuàng)作的最好的作品。司湯達稱贊莫里哀在這個劇本中“顯示了比任何人都百倍地有天才”。下面我們就來分析一下《憤世嫉俗》的思想內(nèi)容與藝術(shù)特色。
《憤世嫉俗》的主人公阿耳塞斯特的性格相當(dāng)復(fù)雜。這種復(fù)雜的性格造就了他可悲的結(jié)局。
阿耳塞斯特是個落魄貴族，天真、正義，憎惡貴族社會的虛偽禮節(jié)，憎惡他們虛偽地“搶著禮尚往來”。他認為人們應(yīng)當(dāng)“相見以誠，作為正人君子，不說言不由衷的話”。劇本一開篇就看到阿耳塞斯特指責(zé)好友費南特是不可饒恕的，因為他向一個連姓名都說不出的人大獻殷勤，可分手后熱情馬上消失。阿耳塞斯特說：“萬一我不走運也這樣的話，我一難過，馬上就會上吊的?！?
矛盾的是，阿耳塞斯特揭發(fā)貴族們的自私無聊、爭權(quán)奪利，自己卻愛上了在社交生活中左右逢源、應(yīng)酬自如的女人。這不僅是一種極大的諷刺，而且還令他陷入極端痛苦的境地，使他成為一個悲劇性的人物。費南特曾一語道破：“你事事全要直內(nèi)方外，處處講究做人梗直，難道你所愛的本宅這個女人都有？你和人類鬧翻了，似乎已經(jīng)到了難以挽回的地步，可是盡管你有種種理由厭惡人類，還是從中選了一個使你入迷的女人。就我說來，這已經(jīng)大不可解了……甘心荒廢時光，去當(dāng)賽莉麥娜的奴隸，而賽莉麥娜，心性輕狂，喜好說長道短，似乎對時下的風(fēng)俗有萬分的好感。你對時下的風(fēng)俗，既然是深惡痛絕，這位美人一身時下的習(xí)氣，你怎么又容忍下來啦？”阿耳塞斯特看到了賽莉麥娜的缺點，卻仍然迷戀她，對她“深情似海，什么也不能相比”。以至到最后，賽莉麥娜勾搭貴族不成功，阿耳塞斯特發(fā)現(xiàn)了她的不忠，仍控制不住自己去寬容她，卑躬屈膝地期望她可以一起逃離這個社會，結(jié)果卻被無情地拒絕。
賽莉麥娜是個寡婦，她年輕、俏麗，愛在別人背后評頭品足，也是一個性格復(fù)雜的人物。她認為在青春時期，“談情說愛是相宜的”，同時跟幾個異性發(fā)生情場韻事，再正常不過了。賽莉麥娜喜歡被男子包圍和追求，不惜用自己的姿色勾引有利可圖的侯爵們。無論是女友的好言相勸，還是情人的醋意規(guī)勸，她仍不改自己的輕狂舉止。后來，賽莉麥娜的兩個追求者分別把賽莉麥娜寫給他們的信抖露出來，大家才發(fā)現(xiàn)她把所有的追求者都嘲諷得體無完膚。眾人都責(zé)罵她，可她仍理直氣壯，認為自己的行為是正確的，只覺得唯一辜負的是阿耳塞斯特。賽莉麥娜說：“我不在乎旁人惱不惱，不過你這方面，我承認我對不住你?！钡牵?dāng)阿耳塞斯特懇求她一起隱居他鄉(xiāng)時，她卻堅決地拒絕了，不無譏諷地說：“我，不等年老，就棄絕人世，去你的沙漠地，把我活埋了。”
莫里哀是一個深諳世事的作家，他能看到事物可笑的一面，又能敏銳地捕捉笑聲背后的深刻內(nèi)涵。該劇蘊含了深刻的悲劇因素：17世紀法國人精神迷失的困境。賽莉麥娜在欲望的世界不知道如何選擇道路，喜歡阿耳塞斯特，卻割舍不下人世和虛妄的生活。阿耳塞斯特憎惡丑惡的世界，卻迷戀滿腦虛榮的賽莉麥娜，不自主地寬容貪圖浮華生活的賽莉麥娜。他有自己的想法，卻過于自負，旁若無人。他與社會格格不入，又不能徹底地放棄這個社會中的事，這表明他沒有足夠的能力否定這個社會，有的只是無止境的咒罵、無止境的憤世嫉俗，悲劇就這樣產(chǎn)生了?？梢哉f，這兩個復(fù)雜的人物形象地表現(xiàn)了法國人的痛苦和迷失。
《憤世嫉俗》還抨擊了一切不合理的封建道德思想。17世紀的法國古典主義文學(xué)是崇尚理性的文學(xué)，《憤世嫉俗》從資產(chǎn)階級民主主義立場出發(fā)，諷刺了貴族的虛偽做作、勾心斗角、互相誹謗，揭露了沒落階級的腐朽墮落和種種丑行。本劇不以個別貴族為揭露對象，而是描寫貴族社會中形形色色的人物，他們表面上雍容華貴，實際上散發(fā)著沒落階級的腐朽味道。
貴族們?yōu)榱吮憩F(xiàn)他們的風(fēng)雅，說話矯揉造作，好用晦澀難解的語言，實際上是庸俗的貴族趣味。劇中充滿了阿諛奉承的對話，奧隆特附庸風(fēng)雅，寫了一首詩，讓阿耳塞斯特說出“真實意見”。正直的阿耳塞斯特指出奧隆特的詩矯揉造作，奧隆特卻氣急敗壞，從此與阿耳塞斯特結(jié)下仇恨，甚至誣賴阿耳塞斯特寫了一本丑惡的書，把他告上法庭。原來，他要的只是假意的恭維。阿耳塞斯特一語道破貴族們的勾當(dāng)：“這就是他們所謂的信義、操守、公道和榮譽！”再看，當(dāng)阿耳塞斯特責(zé)罵賽莉麥娜的不是時，也在追求她的阿卡斯特侯爵說：“我看見她柔情綽態(tài)，如花似玉，可是我看不出她有缺點?！边@種討好的方式、不合邏輯的語言，令人捧腹。
貴族們在臺面上似乎彬彬有禮、互相吹捧，背地里卻勾心斗角，互相拆臺。第三幕中，賽莉麥娜和女友阿爾席諾艾有一段口角。阿爾席諾艾說她聽到不好的事，有很多人談?wù)撡惱螓溎龋?zé)備她對待客人的態(tài)度和她的情場韻事。賽莉麥娜聽后，馬上回擊阿爾席諾艾，說人們也在議論她的正經(jīng)和虔誠是虛假的，言行不一。阿爾席諾艾滿口仁義道德，其實也是一個偽善之人。阿爾席諾艾在她所愛的阿耳塞斯特面前，極力奉承他，還說賽莉麥娜的壞話，想從中離間阿耳塞斯特和賽莉麥娜的情人關(guān)系?？梢?，在這些高尚的面具背后充滿了對名利的斤斤計較。
《憤世嫉俗》雖然是針砭時弊的作品，但寫得既真實又詼諧，語言準確、明晰、自然。如阿耳塞斯特諷刺追求賽莉麥娜的兩個侯爵：“都是你們刻意逢迎，歡欣鼓舞，才讓這些誹謗，全像利箭一樣，從她那邊射了出來。她的諷刺的興致，是你們焚香頂禮，逢迎作惡，不斷培養(yǎng)出來的?！薄芭d致”、“培養(yǎng)”兩詞用得非常詼諧，修辭也非常適當(dāng)。再比如阿爾席諾艾勸告賽莉麥娜之后，賽莉麥娜反駁她，阿爾席諾艾無奈地說：“婦人，我諄諄相勸，反而傷了你的心，看你反咬一口的狠勁兒，我也就明白了?！卑栂Z艾恭維阿耳塞斯特之后，阿耳塞斯特不悅，反駁說：“夫人，人人今天有人夸，我們這個世紀就沒有什么好壞高低：個個是長才大器，所以有人稱道，也給自己帶不來什么光彩。滿嘴的恭維詞句，見一個送一個，我的聽差也上了《新聞》?！眲≈须S處可見一些反諷性的語言，讓觀眾讀來回味無窮，笑聲不斷。
《憤世嫉俗》的確是一部偉大的作品，莫里哀展示了貴族們丑陋的一面，凸顯了時代的矛盾，讓觀眾在審丑的過程中達到美的享受。
(黃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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