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久木是一家出版社的編輯,曾擔任過主編職務。松原凜子美麗清純,氣質高雅,家境優越,她的書法筆力遒勁,在文化中心教授書法。他們各有自己的家庭,但是,由于結婚多年,婚姻陷入冷漠狀態。兩人在一次社交場合邂逅,從而開始了熾熱的婚外戀。他們先是偷偷幽會,后來約會越來越頻繁,甚至租了一套房子幽會。最后,各自的配偶知道了他們的私情,凜子的丈夫以“不離婚”進行報復。與凜子的丈夫相反,久木的妻子則堅決要求離婚。這對戀人最后雙雙殉情自殺。
【作品選錄】
中澤想的是家庭照樣維持,同時在外面和喜歡的女人談戀愛,想要同時擁有家庭的安定和戀愛的刺激。
這或許是憧憬戀愛的中高年男性共通的愿望。
老實說,久木當初認識凜子時,想的也是可以偶爾和她吃吃飯,享受一下浪漫氣氛,沒想到一步步進展到深濃的關系,家庭因此破壞。究竟什么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久木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發覺時已無可彌補。
處在這種狀態中,中澤還說“羨慕你”,著實令他困擾。人家羨慕他的自由,哪知道在背后卻有著只有當事人才能了解的無數痛苦與難過。
當然,中澤并不知道久木家庭瀕臨崩潰,他和凜子兩人正墮入深不見底的戀愛地獄里。以為就像現在流行的愛情電視劇般,輕松地互相傷害、互相安慰,到最后總因為誠實或溫柔親切而帶來圓滿幸福的結局。如果單純得以為那種膚淺嘩眾取寵的劇情能夠成真,那就有問題了。
明白說,久木現在無意沉浸在那只有甜美氣息的世界里。其實他還是想,只是兩人的狀態已回不到過去,深到現在這個地步,什么理性良知早已無法控制,只能憑著生物與生俱來的原罪般隨著藏在肉體深處的沖勁而痛苦翻滾。
往后的愛將是與溫柔誠實無緣的奪命丹,到達終點時就只有破壞或毀滅。當他正為這個念頭惶惶不安生怯時,別人卻說羨慕他,不禁讓他煩躁,甚至有些生氣。
休息室里人更多了,約莫有四五十人。
“還是要死在任上,葬禮才風光。”如同中澤所說,水口雖然外放子公司,但還是總公司的董事,從出版界到廣播、廣告業界,不少要人都露臉了。
“死得早雖然可惜,但要是在退休后,恐怕一半都沒有。”
久木看著靈堂內的花籃,低聲說:“他本來人面就廣。”
“人家不會因為認識就來。”
“不會吧!”
“人對沒有利用價值的人都很冷淡。”
“死了以后還來的都是真正的朋友吧!”
“說來說去還是你好。”
中澤突然這么說,久木不解,中澤表情促狹。
“是你的話她一定會來吊拜,可是我就沒有。”
“哎呀……”
久木趕忙否定后,發覺自己還不曾想象過那種情景。
“萬一時你可以托我,她好不容易來了卻要委屈待在角落里,太可憐了!”
“什么話……”
中澤想象著久木太太是喪主、凜子來吊拜的場面,但事實上不可能發生。
“還是你打算讓她當喪主?”
中澤很感興趣,但久木壓根兒就沒想過這事。
“葬禮就像一生的縮影,你最好小心點。”
“我該走了。”又有新客來吊,久木起身。
“等一下要去她那里?”
即使否認,中澤也不會相信,久木不語。
“你真的不打算和那女的結婚?”
“我?”
“橫山他們都擔心哩!”
中澤果然是從調查室同仁那邊聽來的。
“還沒想到那里。”
“那就好,我們還真不知道你會怎么做……”
“什么不知道?”
“那已是過去的事啰!”
看見中澤苦笑,久木想起三年前那件事。
那時久木是出版部長,反對出版一本宗教書籍。雖然知道會有銷路,但宣傳味道太濃,他認為有損公司形象。他本來就反對銷售優先的做法,和贊成派董事爭執的結果,還是暫停出版。
當時,中澤在營業部,居中斡旋。
“那件事和這事雖有不同……”
久木很想說“當然不同”,他現在對工作早無那時的熱情。
“那,再聊吧!”
久木向中澤輕輕舉手示意后走出房間。
他直接走到火車站,搭上電車回澀谷。
也沒做什么事,只是去上個香,喝點啤酒,為什么感覺這么累呢?
水口的死令他意氣消沉,但和中澤及其他同事見面,總覺得自己疏離了眾人,徘徊在另一個世界里,或許就是那種違和感或是孤獨的想法更增添他的疲勞感。
晚上八點后開往市中心的電車空蕩蕩的,久木坐在邊邊,想起中澤的話。
“你沒打算和她結婚吧!”
中澤像是不經意地問,但或許他很在意。
兩人現在如同流言所傳,都離開家庭在外同居,無視社會親人的感覺,埋首在只有兩人的世界里。能夠做到這個地步,接下來考慮的自然是結婚,姑且不論是否受到周圍的祝福,至少要從第一步改善,建立新家庭做起。
但奇怪的是,久木不曾想過要和凜子結婚共組家庭,雖然想過現在住的地方再大一點,有個放書的地方,但是沒有想到要邁入新婚姻生活。
奇妙的是凜子也如是想,她沒說過“想要結婚”這話,久木也沒說過。
縱使彼此吸引相愛,為什么不曾想過結婚呢?
的確,凜子的先生眼前不會同意離婚,這種狀態下強行結婚,就是重婚罪。久木這邊也是,太太雖同意離婚,一旦成為現實,有關財產分配和房子等問題都不好處理。只要雙方這些問題都沒解決,他們不容易走上結婚之路。
而且,他們雙雙離開家庭,全副精神放在一起生活上,根本沒有再進一步思考結婚的余裕。
因此說忘了倒容易理解,但真的是這樣嗎?
兩人在一起有的是時間,只要有一個說“結婚”,立刻會情投意合地討論下去,但彼此都噤口不提,是為什么?
一個聲音悄悄對久木說:“或許是兩人都害怕結婚。”
經過三岔路,又是一段林陰路,凜子低聲說:
“那兩個人死在這么寂寞的地方。”
久木立刻知道她說的是有島武郎和波多野秋子。
“在那么里面的別墅里……”凜子想起白天看到的雨中落葉松林傾斜地,“大概很冷吧!”
走在靜寂的夜路上,凜子漸漸在意起武郎和秋子的殉情事件。
又看到林陰深處有盞燈光,凜子問:“那棟別墅原本就是他的嗎?”
久木在查閱昭和史時看過有關有島武郎殉情的報導,多少有些記憶。
“是他父親的,后來讓他繼承。”
“他們去的時候沒帶任何人?”
“他太太已經病逝,孩子還小,他沒去的時候那邊都空著。”
前面出現車燈,一輛車子駛過后,凜子又問:
“死時是七月初嗎?”
“發現遺體時是七月六日,可能是在一個月前的六月九日死的。”
“怎么知道是那天?”
“秋子在八號時還去上班,九號那天有人在輕井澤車站看到他們往別墅走去。”
“走路去嗎?”
“應該有車子,但有人看到他們是走路。”
“到那邊有四五公里吧!”
那一段距離走路差不多近一個小時。
“然后在別墅待了兩三天?”
“詳細情況我不知道,只知道死時好像是把繩子吊在門梁上,他們站在椅子上上吊后踢開椅子。”
“好可怕……”
凜子緊緊抱住久木,隔一會兒才怯怯地放開,低聲說:“可是,他們的意志力真驚人哩!”
“意志力?”
“你看他們走一個鐘頭到別墅,然后綁好繩子、疊好椅子,人再踩上去上吊,這一切都為了去死。”
凜子認為自殺需要驚人的意志力,久木也有同感。姑且不提有病在身時,在身體健康無礙時,要把自己弄死,還真需要相當的集中力和對死亡的強烈愿望。
“可是,他們為什么要死呢?”凜子向著夜空嘀咕:“為什么非死不可呢?”
凜子的聲音被夜晚的落葉松林吸去。
“也沒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吧!”
的確,有島武郎是當時文壇紅人,波多野秋子三十歲,漂亮得不輸電影明星。兩人是人人羨慕的一對,都正當人生最燦爛時,為什么要選擇死亡之路呢?
“他們只有一點和別人不同。”
“哪一點?”
“那時他們都在幸福的巔峰。”
久木想起武郎遺書中的一段。
“他在遺書中清楚地寫著:‘此刻,我正在歡喜的頂點迎接死亡。’”
凜子突然停下腳步,凝視黑暗中的一點。
“是因為幸福才死嗎?”
“從遺書看起來是這樣。”
有點風,吹過落葉松林間。
“是嗎?因為幸福才要死嗎?”
凜子再度啟步。
“或許他們覺得太過幸福反而害怕。”
“我了解那心情,的確,太幸福時就會擔心這幸福是否能永遠持續下去。”
“他們或許想永遠幸福下去。”
“這時該怎么辦呢?”凜子對著黑暗低語,獨自點點頭說:“只有去死!”
回到別墅后,兩人又喝些白蘭地,剛才一路走回來時談的話都還留在腦中。
凜子身軀微向前傾望著爐火,又點頭呢喃著:“是嗎?只有去死啰!”
久木也無意唱反調,愈希望幸福頂點永遠持續就愈覺得除死之外別無他法,雖然可怕,但也像事實。
“要睡了嗎?”
再想下去就更鉆進了死亡的牛角尖。久木先沖個澡,凜子接著走進浴室后,他先回樓上臥房。
今天早上還在這個房間里一邊聽雨一邊做個漫長的愛,此時雨聲已無,黑暗中一片靜寂。
他沒有開燈,剛躺下來,穿著絲質睡衣的凜子開門進來。她站在門口略為躑躅后從床邊悄悄摸上床,久木抱住她,她就貼在久木胸口,喃喃地說:
“只有去死耶!”
聽起來像是確認剛才一直在談的事,同時也像是說給自己聽。
“為了永遠保有幸福,只有那么做了。”
“幸福有很多種。”
“像他們那樣永遠相愛,絕不變心……”
他了解凜子的心情,但誓言永遠不變,仿佛有些偽善。
“你覺得兩人永遠永遠同心不可能?”
“不是不可能,是人活著有許多許多狀況,很難斷言什么是絕對的。”
“你是說不行吧!只要活著就不可能吧!”
凜子的聲音沁入夜的幽暗中。
遠處突然有鳥啼聲。在這深夜,還有鳥清醒著嗎?還是其他生物?久木追尋聲音的方向,凜子嘀咕著:
“我了解他的心情。”
“誰的?”
凜子慢慢仰躺下來:“阿部定啊!”
上次去修善寺過夜時談過阿部定殺死吉藏的事。
“那時候定說不想把最愛的人讓給任何人,所以殺了他,其實他們如果一直那樣活下去,吉藏最后還是會回到他太太身邊。不想放棄此時深深相愛的幸福,只有殺了他。”
“的確,殺了他就結束一切,他也不會再有背叛。”
“愛人愛到最高點時就要殺人。”
久木近乎心痛得明白凜子的心情。
“愛真是可怕。”
凜子總算開始注意到這點。
“喜歡對方就想獨占,但光是同居、結婚也很難完全獨占。”
“你心想他會背叛,他就真的背叛,為了不讓這情形發生,或許只有殺了他。”
“愛愛愛愛到最后,就只有破壞。”
凜子這時才感覺到,愛這讓人舒服的字眼,實際上隱藏著極其自私到可以毀滅一切的劇毒。
從愛到死講了一大堆,久木反而更清醒了。凜子也一樣,她再轉向久木,手掌貼著久木的胸口。
“你會永遠不變吧?”
“當然。”
“永遠愛我,永遠只喜歡我,絕對不喜歡別的女人?”
久木再說“當然”瞬間,凜子纖細的兩根指頭突然壓住他喉頭,瞬間,呼吸噎住,黑暗中凜子瞪著雙眼:“騙人!說永遠永遠愛我,騙人!”
“我沒騙你!”
久木撫摸被戳過的喉頭,凜子猛地搖頭。
“你剛剛才說不可能永遠不變。”
的確,久木對未來永恒不變的事也沒有自信。
“那你呢?”
這回,久木稍微沉下身子,手指壓在凜子左邊的鎖骨上。脖子纖細的女性在鎖骨部分有個小小的凹陷,正好是食指尖戳進去的深度,裸體時那凹陷看起來特別性感。
“你也永遠不變嗎?”久木食指摸到那凹陷。
“當然不變。”
“不論發生什么事也絕對不變?”
“我只要你,絕對不變。”
久木戳一下鎖骨上的凹陷,凜子小聲驚呼:“好痛!”
“最好不要說絕對,連你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變。”
“好過分,你是不相信我?”
“只要活著就不能斷定永遠不會變。”
“那,我們也只好死啰!在最幸福的時候,除了死掉沒有別的方法吧!”
凜子性急地說完,就緘口不語。
四周悄然無聲,是濃陰深處的別墅地之夜。
但就像黑暗中仍見明亮一樣,靜寂中也有聲音,那是夜空的云流動,院中的樹葉落地,房間的木材慢慢腐蝕,各種動靜重疊發出來的細微聲音。
久木傾耳細聽這靜寂中的聲音,凜子托過身軀。
“在想什么?”
“沒什么……”
短暫的沉默后凜子低語:“我不要!”
久木轉頭看她,她又低語:“我不要那樣死法。”
凜子似又想起武郎和秋子兩人尸體被發現時的樣子。“不論多么幸福絕頂,那種死法太慘,那個樣子讓人發現,太叫人心痛……”
“誰叫遺書上寫著‘請不要找尋我們’。”
“就算不找,總有一天也會被發現的,反正都要被發現,干脆死得漂亮一點。”
那是理想,終究不過是活著的人的愿望。
“或許要死的人不會想到那里。”
“可是我不要,絕對不要。”
凜子情緒激動,從被單中探出身子。
“我不在乎死,只要和你在一起,隨時都可以死,可是不要那種死法。”
“但發現得晚的話,都一樣腐爛。”
“即使腐爛也可以不長蛆吧!至少在長蛆之前讓人發現,對不對?”
老實說,久木從沒想過去死,更別說死的樣子。
在這世上活著,明知總有一天會死,但還沒那么迫切地想到,就連去想這事本身也覺得可怕。
但是在和凜子對話中,他過去對活著的執著漸漸變淡,不再覺得死是那么恐怖,反而覺得是貼近身邊的東西。
這種安適感從何而來呢?為什么和凜子在一起就不覺得死是那么可怕呢?
久木慢慢脫掉凜子的睡袍和內褲,緊緊抱著她。
此刻,久木和凜子緊密貼合,彼此的手纏繞在對方的背上,兩腿交纏。兩人的肌膚與肌膚之間,緊密得沒有一絲空隙,每一個毛孔都貼合在一起。
“好舒服……”
那是久木全身皮膚發出來的嘆息和愉悅。
沉浸在那源源不斷自體內涌出的快感中,久木再次發現,肌膚相親的觸感在帶來心靈安適的同時,也讓人產生某種看破一切的達觀。
只要沉浸在女人身體這光滑柔軟的溫潤觸感中,失去意識而死,也不那么恐怖了。“是嗎?”久木對著凜子柔軟的肌膚呢喃:“如果這樣或許會死。”
“這樣?”
“這樣緊緊抱著不動……”
在女人肌膚的包圍中,男人變得極其安穩順從,不知不覺中變成母親懷里的少年,變成胎兒,變成一滴精液消失不見。
“要是現在死就不可怕。”
“和你在一起,我也不怕。”
久木同意凜子說的,但他突然有些不安,怕就這樣被帶進甜美倦怠的死亡世界里。想要逃離這種談死的心情,久木再度緊抱凜子,凜子被抱得喘不過氣,掙脫他的手臂大口喘氣。
就這樣似抱非抱的狀態,彼此只有胸、腹和大腿部分觸及,久木閉著眼,“好靜……”
話聲乍斷,再次置身夜的靜寂中,幽暗比想象的更濃、更深。
“來到輕井澤真好!總覺得心情被洗干凈似的。”
梅雨期間對輕井澤敬而遠之的人很多,但久木反而喜歡這個季節的輕井澤。在暑假前,人影稀疏外,雨水濕潤的綠陰靜謐,可以滋潤都市生活中疲憊的心。那惹人憂郁的雨也滋長了治愈游人暑熱的茂密群樹,和匐匍樹根間的青苔。
當然,下個不停的雨偶爾讓人心緒低落,陷入鉆牛角尖的情緒中。
凜子看過武郎和秋子的斷氣之地后,就被死的形象纏住,談起種種死的話題,這也跟厚厚的云層和長雨有關。
“那,我們就一直待在這里好嗎?”
凜子一說,東京街景和公司生活慢慢在久木腦里蘇醒。
“那也可以,只是……”
在這雨中的輕井澤再多留數日,好像連班也不想上了。
“夏天人多,我想秋天再來。”
凜子說完,又緊抱住久木,觸及她那柔軟的乳房,久木想要她。
想了太多的死以后,就想得到絕對的活著的證據。在性愛的快樂同時奔向耗盡所有精氣的行為中,不但抹去對死亡的不安,更彰顯此時此刻活著的實感。
靜寂的夜里,兩人都需要那種麻痹,在群樹環繞的屋中,像野獸似的專心交媾。
對久木祥一郎(五十五歲)、松原凜子(三十八歲)兩人死亡前后狀況及驗尸所見之考察。
有關兩人之死因,因落在床邊之酒杯內毒液反應,推定系導致急性呼吸停止,毒物來源不明,但紅酒中混入超過致死量的分量。
發現時,兩者皆強勁擁抱,不易隔離,第一發現者在特別指定時點前往別墅,發現殉情現場。
亦即,別墅管理人笠原健次在前一日接到通知,謂壁爐用木柴已無,希望明日下午一時送來。笠原于當天下午一時半前往,門內無人反應,徑自入內目擊異常現況后報警。由于松原凜子一再叮嚀管理人要準時,推測彼等事先算好死后尸體最僵硬、兩體無法分離的時間而通知管理人。
死亡之前兩人有性交媾,死后亦擁抱不放,局部接合,此種狀態極為罕見。一般死后多在初期松弛狀態下游離,彼等猶能緊緊接合,推測系男子在歡愉頂點時服毒,并忍受其苦而用力擁抱女子之故,女性表情浮現微笑。
遺物系男女左手無名指上同型白金戒指。
枕邊遺留三封遺書,一封為男子寫給妻子久木文枝及女兒知佳,一封為女子寫給母親江藤邦子,另有一封記為“給各位”之遺書,內容如下:
請原諒我們最后的任性,請將我們葬在一起,謹此為愿。
字體為女性筆跡,最后有久木祥一郎、松原凜子各自簽名。
依據以上所見,顯系彼此同意殉情,無事件性,無須解剖。
法醫 平田良介
(譚玲 譯)
【賞析】
“我似是一邊寫這部小說一邊在談戀愛,是自己完全沉浸在戀愛狀態之中寫出來的,我從未如此深深地化為主人公來這般寫作。”這是渡邊淳一在談寫作《失樂園》時說的一番話。這部小說描述了20世紀90年代日本中年男女的婚外情現象,作者將現實生活中的這種現象濃縮進自己的作品,進行了深入的探討和反思。
《失樂園》以中年人的性愛和殉情為主題,披露深藏在中年人心中的愛和性欲,揭示平凡家庭背后隱藏的破裂危機。作家以銳利的眼光捕捉現實生活,強調性愛在人類情感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大膽的告白、赤裸裸的描寫使讀者為之深深震撼。渡邊認為他的作品描寫的是男女之間深沉的愛、沉重的愛、美好的愛、可怕的愛,最后在終極處追究這些問題的實質。作者在書中寫道:“沉浸在那源源不斷自體內涌出的快感中,久木再次發現,肌膚相親的觸感在帶來心靈安適的同時,也讓人產生某種看破一切的達觀。”作者不是單純地為了描寫性愛,而是要讓我們深刻地體會到男女主人公無論從精神上還是肉體上那種完全的契合和信任,那種登上頂點的感受。性愛使得他們彼此離不開對方,但是,外界的社會卻無法容得下他們不道德的行為。作為各自有家庭的兩個人,無疑,外界的壓力也讓他們深陷矛盾之中。他們總是選擇離開東京出去旅行,這也是一種逃避現實的做法,離開喧囂的現實生活,遁逃到無人認識的“樂園”,盡情地享受自由的性愛,從而完成對這份戀情的確認。毫無疑問,這個“樂園”是不牢固的,總有一天是要失去的,因為它是建立在虛無的基礎上的,一接觸到現實的空氣就會霉變。就好比他們決定自殺之前的種種情況: 久木的老婆提出離婚久木遲遲不肯,這是因為久木不想失去與現實的聯系。如果與妻子離婚,就要考慮很多的現實問題,那這份完美的婚外戀情就會陷入平庸的日常生活,這是久木所不愿面對的。在水口喪禮上與同事的對話無疑更讓他感到自己和現實的違和感。最后,公司對他的外放無疑是一個更大的打擊。事業對于一個男人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婚外情讓他的事業受到了影響,這使得五十幾歲的久木失去了再和現實聯系的力量。于是,他只能回到自己的“樂園”中去。而凜子也逐漸和現實生活失去了聯系,先是和丈夫徹底鬧翻,接著母親因為她的不道德的行為而和她斷絕母女關系,又失去了工作,自己的家和娘家都不能回了,剩下的就只有和久木共同的“樂園”了。然而,當一切塵埃落定,已經到達愛的頂點的兩個人無法面對激情過后的倦怠,從而產生了去死的念頭。曾經到達過愛情的頂點,死亡也是幸福的,為愛而死,死而無憾。“請原諒我們的任性,請將我們葬在一起,謹此為愿。”這是一種登上了頂點的諦觀,面對死亡仍然保持一份沉靜的心境,他們終于從死亡中找到了永恒的樂園。
渡邊淳一是把死亡這個主題描寫得最為完美的日本作家之一。他用精心設計的完美死亡超越日常平庸、苦痛、狼狽的死亡,讓生命在唯美的死亡里獲得尊嚴;用精心設計的死亡追尋青春、藝術和愛情,讓它們獲得永恒,讓唯美的死亡發出遠遠超乎死亡本身的含義和光彩,同時也讓生命在精心的死亡中找到歸宿和永恒。這是渡邊淳一小說中的死亡美學。如櫻花一樣完全盛開又集體凋零,這是日本式的美學,渡邊在《失樂園》中以唯美、敏感和細膩的筆觸描寫了這對婚外戀人的愛和殉情,這無疑是這本書最大的特點了。
在九月鐮倉飯店的落日余韻中,久木和凜子初嘗歡愉。到了秋天的鐮倉薪能表演,兩人感情進一步加深。仙石原飯店里的月光之美見證了兩人的戀情,兩人在月光下討論《源氏物語》中的情節,充滿了日本風情。橫濱守靈夜,兩人的關系發生了實質性的改變,上升到了更高的階段,而作者對于凜子繡梅花的喪服的描寫則是別有情致。雪中靜寂的中禪寺湖旅館、落櫻時節去的有能樂堂的修善寺旅館,這些地方無處不彰顯著作者的精心設計,給人一種輕靈之感。而在輕井澤,久木用嘴喂凜子喝毒藥,然后,兩人相擁而臥;門開著,夜空中雪花飄飛。這一場景,將永遠定格在我們的腦海中。
作品的最后一段是兩個人死后的驗尸報告,給我們展現了死亡的場面,久木和凜子的軀體是保持著美麗的姿勢死去的,我們不僅不會感到恐怖,反而體會到了完美。作者對于死亡方式和完美處理尸體的描寫不是因為他是一名醫生,而是作為一種反抗,一種主動的死亡對另一種注定的死亡的反抗,一種以完美的方式進行的死亡對一種日常的以平庸、痛苦、狼狽的方式進行的死亡的反抗。雖然都是面對死亡,雖然都是面對死亡的虛無,但實質已經不同了,由于人主動的選擇、精心的設計,死亡有了超乎死亡的宿命本身的意義。
毫無疑問,《失樂園》這本書無論是從其社會學的意義,還是從美學欣賞的角度,都是一本值得一讀的小說。
(楊麗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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