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一個男人在開車回家的途中突然雙目失明了,有一個路人送他回家,并順手牽羊偷走了他的車。緊接著,偷車賊失明了。失明的男人在妻子的陪伴下前往眼科診所求治。不久,他的妻子失明了,連醫生也失明了。在診所求醫的戴墨鏡的姑娘、戴眼罩的老人、斜眼睛小男孩都失明了。他們眼前是一片濃密的白色。失明癥迅速在城中蔓延,政府決定將失明者以及接觸者隔離檢查。醫生的妻子謊稱自己失明了,陪著丈夫住進了病院。隔離的日子里盲人們沒有足夠的食物;衛生狀況惡劣;軍隊害怕暴亂而向手無寸鐵的盲人瘋狂掃射;一伙持槍的盲人霸占了食物,他們先是命令所有宿舍交出財物,繼而又命令交出女人去服淫役,以換取食品。醫生的妻子盡一切努力保護室友,使他們不至于完全喪失希望和人性,還殺死了蹂躪自己的歹徒。另一名遭到強暴的女盲人點燃了歹徒的宿舍,將病院付之一炬。整個城市的人都已失明,盲人們和動物一樣四處游蕩,除了尋找食物和棲息地,其他什么也不想。醫生的妻子將在病院中與自己相依為命的盲人們帶回家中。有一天,盲人們突然恢復了視力,他們看到城市還在那里,可是文明卻已毀滅。
【作品選錄】
他們剛剛出現在建筑物門口,一個士兵便大聲喊,站住;仿佛怕他們不肯聽這口頭恐嚇,即使是強硬的恐嚇,他朝空中開了一槍。他們嚇了一跳,退到了開著的厚厚的木頭門后面,躲進天井的陰影里。然后醫生的妻子朝前走了幾步,站在能看到士兵的一舉一動而在必要的時候又能及時保護自己的地方,我們沒有工具掩埋死者,她說,需要一把鐵鍬;大門那里,但在盲人死去的地方另一側,出現了另一個軍人。是個上士,但不是原先那一個,你們想干什么,他大聲說;要一把鐵鍬或者鋤頭;這里沒有,你們回去吧;我們必須掩埋尸體;不用埋,讓他在那里腐爛吧;要是讓他腐爛,會污染空氣;就讓他污染吧,你們好好享用;空氣不是停止不動的,能流動到我們這里,也能流動到你們那里。面對這個再充分不過的理由,那個軍人不得不考慮一番。他是來接替另一個上士的,那個上士失明了,被送往收容陸軍中出現的失明者的地方。無須說,空軍和海軍也有各自的設施,不過這兩個兵種人數較少,其設施規模較小,也顯得不那么重要。這女人說得有理,上士又考慮了一番,在這樣的情況下,毫無疑問,無論多么小心也不過分。作為預防措施,兩名戴防毒面具的士兵已經把整整兩大瓶氨水倒在那攤血上,現在蒸發出的氣體還讓人們淚流不止,刺激他們嗓子和鼻子的黏膜。上士宣布,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食品呢,醫生的妻子趁機提醒他;食品還沒有到;僅我們那一邊就有五十多人,我們都在挨餓,你們送的那食品一點用都不頂;食品的事與軍隊無關;總得有人解決這個問題,政府答應過向我們提供食品;你們回到里邊去吧,我不想看到任何人站在門口;鐵鍬呢,醫生的妻子還喊了一聲,但上士已經不見了。上午過了一半的時候宿舍里的擴音器響起來,注意,注意;住宿者們興奮起來,以為是通知去取食品,其實不然,是關于鐵鍬的事,你們當中來一個人取鐵鍬,不許成群結伙,只來一個人;我去,我上次已經和他們打過交道,醫生的妻子說。剛剛走到外面的平臺上就看見了鐵鍬。從其擺在地上的樣子和距離大門較近而距離臺階較遠來看,鐵鍬是從外邊扔進來的,我不能忘了我是個盲人,醫生的妻子想,在哪兒呢,她問;下臺階,我來告訴你怎么走,上士回答說,很好,現在從你所在的地方朝前走,對,對,站住,稍稍往右,不對,是往左,轉得少一些,現在往前走,如果不走偏,你的鼻子會碰著鐵鍬,往南,再往南,他媽的,我說過讓你不要走偏了,往北,往北,過頭了,再往南,一直往南,現在向后轉,好,現在按我說的做,不要像頭母驢拉磨一樣轉來轉去,好,不要給我朝大門走;你不用擔心了,她想,我能直接回到門口,其實怎么走都行,就算你疑心我沒有失明,那也沒有什么了不起,你總不敢來這里邊抓我。她把鐵鍬扛在肩上,像農夫下地一樣徑直朝門口走去,一步也沒有走偏;上士,你看到了嗎,一個士兵叫起來,她好像有眼睛一樣;瞎子們學辨別方向快得很,上士滿有把握地說。
刨坑頗費力氣。地被踩實了,很硬,挖下一拃深就遇到樹根。他們輪班挖,先是出租汽車司機,然后是兩名警察,接著是第一個失明的人。面對死神,人們希望從大自然中得到的是丟棄怒火和邪念,恢復力量。當然,人們常說舊仇難忘,文學作品和生活中不乏例子證明這句話,但現在,在這里,確切地說,并沒有仇恨,更談不上舊仇,是啊,站在偷過汽車的死者旁邊,他的偷竊行為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況他這副慘相,無須用眼睛看就能知道,他這張臉上既沒有鼻子也沒有嘴。挖到三拃深以后就再也掘不動了。倘若死者是個胖子,肚子就必定要露在外面,但偷車賊是個瘦子,簡直像煮豬腸子時用來在鍋里攪動的木棍,而且這幾天一直沒有吃東西,所以現在這個坑足以掩埋兩個像他這樣的人。沒有人為他祈禱。可以給他豎個十字架,戴墨鏡的姑娘提醒說,她是因為內疚才說的,但在場的人誰也沒有聽說過死者生前對上帝和宗教之類的事是怎么想的,雖然她的主意不無道理,但大家認為還是沉默為好,況且應當考慮到,做一個十字架比表面看來要困難得多,還有,就是豎起來也不知道能存在多久,因為所有失明者都看不見自己的腳踩在什么地方。除了圍柵那邊的曠場以外,盲人們在一切常去的地方都不會迷失方向,他們只要胳膊往前伸,手指像昆蟲的觸須一樣搖動,任何地方都能走到,甚至那些最有才干的盲人很可能過不了多久會產生我們稱之為前額視力的功能。醫生的妻子就是個異乎尋常的例子,她能在這讓人頭痛的房間和走廊里活動和辨別方向,遇到拐彎時能在恰好的地方轉身,遇到門子時立即停住腳并且毫不猶豫地把門打開,無須數床就走到自己的床前。現在她正坐在丈夫的床上與他交談,像往常一樣聲音壓得很低,看得出來,他們都是受過教育的人,相互之間總是有話可說,而另一對夫妻則不同,這里指的是第一個失明者和他的妻子,重逢的激情過后幾乎再也沒有說過話,因為在他們身上也許現在的悲傷超過了從前的愛情,隨著時間的推移會漸漸習慣的。而斜眼小男孩卻在不停地說肚子餓,雖然戴墨鏡的姑娘把自己那份食品省下來給他吃。小男孩一連幾個小時沒有打聽媽媽了,但可以肯定,等到吃過飯,肉體擺脫了簡單而又緊迫的生存需要產生的個人主義躁動之后,他還會想念母親。不知道因為上午發生的事件還是由于與我們的愿望無關的原因,反正早晨的飯盒還沒有送來。現在快到吃午飯的時間了,醫生的妻子剛才偷偷看了看手表,幾乎下午1點,難怪幾個盲人忍不住胃液的催促,到天井里等著送來食品,那里既有這個宿舍的也有另一個宿舍的人,他們這樣做出于兩條再好不過的理由,一些人公開說是可以爭取時間,另一些人藏在心里的話是他們知道誰先到誰就能多吃一點。總共不到10個盲人在那里聚精會神地聽著外邊大門那里的動靜,聽著送來眾人期盼著的飯盒的士兵們的腳步聲。而左側房間里那些被感染者們害怕靠近在天井里等著的盲人而會突然失明,所以不敢出來,但有幾個人正從門縫里朝外窺視,焦急地等待著輪到他們的時刻。時間慢慢過去。幾個盲人等得不耐煩,干脆坐到地上,后來有兩三個人回到宿舍去了。不一會兒,傳來大門清晰可辨的吱扭聲。盲人們頓時興奮起來,朝他們從聲音判斷是房門的地方涌去,你碰我,我絆你,一片混亂,但突然又都感到模模糊糊的不安,停住腳步,緊接著又亂糟糟地向后退,至于為什么,他們還來不及弄清,更無法解釋,就在這時候他們又清楚地發現,是在武裝人員護衛下送食品盒子的士兵們的腳步聲。
夜里那場悲劇產生的印象尚未消除,送食品的士兵們約定,不像原來那樣送到各個宿舍門前差不多伸手可及的地方,而是放在天井里;再見,祝你們一切順利;那些家伙們過來了,士兵們從前這樣說。現在,從外面耀眼的陽光突然進入陰暗的天井,一時間他們看不清那伙盲人。但馬上就看見了。隨著一聲恐懼的嚎叫,他們把食物扔在地上,像瘋子似的往門外跑。面對突然出現的危險,兩個在外面臺階平臺上等著的護衛士兵反應敏捷,堪稱楷模。只有上帝知道他們如何控制住心中無可指責的恐懼,沖到門檻上,舉槍掃射,把子彈打了個精光。盲人們一個接一個倒下,倒下的時候身上還中了槍彈,純粹是浪費軍火,而這一切又慢得令人難以置信,一個,又一個,好像永遠倒不完,就像有時候在電影和電視上看到的畫面那樣。如果有一位士兵顧得上數一數射出的子彈,他們會在國旗下發誓說,這樣做是出于自衛,而且還是為了保衛在執行人道主義任務中遭到一伙在人數上占優勢的盲人威脅的手無寸鐵的戰友。這時他們立即朝大門方向倉皇撤退,看守部隊的其他士兵哆里哆嗦地在鐵柵一個個欄桿之間伸出步槍為其掩護,仿佛那些還活著的盲人竟然要報仇雪恨,發動進攻。一個向盲人們開過槍的士兵嚇得臉色煞白,他說,就是殺了我我也不再到里邊去,他確實沒有再去,就在那一天傍晚換崗的時候也成了盲人中的一員,好在他是軍隊里的人,否則就會去與平民盲人在一起,成為被他開槍打死的那些人的伙伴,若果真如此,只有上帝才知道他們會怎樣處置他。上士還說,最好讓他們餓死,蟲子死后,毒汁也就完了。我們知道,多次這樣說過和這樣想過的不乏其人,幸虧有一點殘存的寶貴人性使他這樣說,從現在開始我們把食物盒子放在半路上,由他們來取,我們監視著他們,只要發現任何可疑舉動就立即開火。他走到指揮部,打開麥克風,搜索枯腸地尋找他知道的最好的詞匯,苦思冥想在其他類似場合聽到過的話,最后才說,軍隊為不得不用武力鎮壓一次暴亂行動感到遺憾,這次暴亂導致了極為危險的形勢,對此軍隊沒有直接或間接的過錯;現在通知你們,從今天起住宿者們改為到建筑物外面去取食物,現在警告你們,如果像現在和昨天晚上那樣出現企圖破壞秩序的情況,一切后果由你們承擔。他停頓一下,不知道該如何結束才好,結束語肯定已經準備過,并且會很得體,但此時忘得一干二凈,只好一再說,我們沒有過錯,我們沒有過錯。
醫生的妻子把所剩無幾的食物拿出一些放在桌子上,然后幫助他們坐下,她說,你們都細嚼慢咽,這樣能欺騙腸胃。舔淚水的狗沒有來乞求施舍,它已經對挨餓習以為常,再說,大概以為吃了那頓豐盛的早餐之后沒有權利乞求,盡管只是從老太婆嘴里搶了一丁點東西,惹得她哭天抹淚,其他人似乎對它的行為不大在意。桌子中間有三個燈頭的油燈正等著醫生的妻子講一講它是個什么樣子,這是那女人許下的諾言,但直到吃完飯她才開口;把你的兩只手伸過來,醫生的妻子對斜眼小男孩說,然后拉著小男孩的手慢慢摸油燈,一邊摸一邊說,這是燈座,圓圓的,看到了吧,這是燈柱,支撐著上面的貯油碗,這里,小心,不要燒著你,這里是燈頭,一個,兩個,三個,燈芯從燈頭里伸出來,它們把油從里邊吸上來,劃根火柴就點著了,只要還有油它們就一直亮著,燈光很弱,但有它我們就能看得見;我看不見;總有一天你會看得見,那時候我把這盞油燈送給你;油燈是什么顏色的呀;你從來沒有見過洋鐵皮做的物件嗎;不知道,記不得了,什么是洋鐵皮呢;洋鐵皮是黃色的;啊,斜眼小男孩考慮了一會兒,嘆了一聲;現在該打聽他媽媽了,醫生的妻子想,但她想錯了,小男孩只說他非常渴,要喝水;只能等到明天了,我們家里沒有水;就在此刻,她想起來了,有水,對,有水,水箱里的水還沒有動呢,大概有5公升,也許更多,這寶貴的水不會比檢疫期內喝的水差。屋里漆黑一片,她走進洗手間,摸索著掀起水箱蓋,看不清里邊是否真的有水,但手指告訴她,有,她找來一個杯子,按進水里,小心翼翼地灌滿,文明回到了原始洪荒時代。她走進客廳的時候,所有的人都還坐在各自原來的地方。油燈照著一張張臉,仿佛在對他們說,我在這里,看著我吧,不要錯過機會,我不會永遠亮著。醫生的妻子把水杯送到斜眼小男孩唇邊說,喝水吧,慢慢喝,慢慢喝,仔細品嘗品嘗,一杯水就是珍寶,她不是在對小男孩說,不是在對任何人說,僅僅在告訴整個世界,區區一杯水成了珍寶。你在哪里找到的,是雨水嗎,她丈夫問;不是,從水箱里舀來的;我們離開這里的時候不是還有一大瓶水嗎,丈夫又問;妻子喊道,對呀,我怎么沒有想起來呢,一個瓶里還有半瓶,另外一瓶還沒有開封,啊,真讓人高興,你不要喝了,不要再喝了,這話是對小男孩說的,我們大家都喝純凈水吧,我把家里最好的杯子拿出來,要喝純凈水了。這一回她端起油燈,走進廚房,提著大水瓶回來了,燈光照進大瓶里,里面的珍寶閃閃爍爍。她把大水瓶放在桌子上,轉身去取杯子,家里最好的杯子,精致的水晶杯,然后一杯杯斟滿,動作緩慢,仿佛在進行某種宗教儀式。最后她說,干杯。一只只盲手摸索著找到了各自的杯子,顫抖著舉起手;干杯,醫生的妻子又說了一遍。桌子中間的油燈如同被群星圍繞著的太陽一樣。眾人放下杯子,戴墨鏡的姑娘和戴黑眼罩的老人哭了。
這是個不平靜的夜晚。一個個起初空泛模糊的夢在客廳里游蕩,帶著從這里那里搜羅來的新回憶、新秘密和新愿望從這個沉睡中的人心里走到那個沉睡中的人的心里,所以他們時而嘆息一聲,嘟嘟囔囔地說,這個夢不是我的;但夢回答說,那是因為你還不認識你自己的夢,這樣,戴墨鏡的姑娘知道了在離她只有兩步遠的地方睡覺的戴黑眼罩的老人是什么人,同樣,老人也知道了姑娘是什么人,當然,這僅僅是判斷,因為那些夢還沒有達到相互交融、完全一樣的地步。天剛剛亮,開始下起雨來。狂風卷著傾盆大雨敲打窗戶,像一千條鞭子甩起來,發出呼呼的聲響。醫生的妻子醒來了,睜開眼睛,低聲說,好大的雨呀,接著又把眼睛閉上了,臥室里還是深夜呢,可以接著睡。沒有過一分鐘,她又猛地醒來,想到該做什么事情,但一時弄不明白究竟要做什么,雨對她說,起床吧;這雨想干什么呢。為了不吵醒丈夫,她慢慢走出臥室,穿過客廳的時候停下腳步,看了看睡在沙發上的人們,然后沿走廊走進廚房,樓房的這一部分對著風頭,雨也最猛。她用身上穿的白大褂袖子擦擦門上的玻璃,朝外邊望望。整個天空烏云密布,大雨如注。陽臺的地上堆著他們脫下的臟衣服,還有塑料口袋里裝著的該洗的鞋子。應該洗。夢境的最后一層面紗突然揭開,該做的就是這件事。她打開門,朝前邁了一步,就像到了瀑布下邊一樣,馬上被雨水從頭到腳淋成了落湯雞。必須利用這雨水,她想。她返回廚房,盡量不發出響動,把盆、鍋等一切能盛點水的器皿都弄到一起,如注的大雨形成的水簾在風中晃動,風像無數巨大的掃帚,把雨水從城市的一個個屋頂上掃下來。接著把器皿搬到外面,沿陽臺的欄桿排好,現在該用雨水洗骯臟的衣服和令人作嘔的鞋子了。但愿不要停,這雨不要停,到廚房去拿肥皂、洗滌劑和抹布的時候她心里想,把一切能用來擦洗的東西都拿去,洗一洗靈魂中難以忍受的污垢,哪怕洗去一點點。洗去身上的污垢,她又說,仿佛在糾正剛才抽象的想法。其實兩者指的是同一個意思。于是,好像這是難以避免的結論,即所想和所說和諧統一,她猛地扯下濕漉漉的白大褂,把衣服脫光,讓身體任憑雨水時而輕輕撫摸,時而像鞭子似的抽打,一邊洗衣服,一邊洗自己。周圍盡是雨聲和水聲,她沒有發現這里早已不只她一個人。戴墨鏡的姑娘和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站在門口,至于是什么內心的聲音喚醒了她們的預感或者下意識,人們不得而知,更不知道她們如何找到了來這里的道路,不過現在對此無須探究,還是讓人們隨意推測為好。你們幫著我干吧,醫生的妻子看到她們,說;我們看不見,怎樣幫助呢,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問;先把身上穿的衣服脫下來,需要晾干的衣服越少越好;可是,我們看不見呀,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重復了一句;沒關系,戴墨鏡的姑娘說,我們盡量做嘛;我馬上洗完,醫生的妻子說,然后再洗還臟著的東西,好,干活吧,我們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有兩只眼睛六只手的女人。也許,在對面樓房緊緊關閉著的窗戶后面,幾個被不停的暴雨驚醒的盲人男女正把額頭貼在冰涼的玻璃上,口中呼出的哈氣使夜晚更加模糊不清,他們正回憶著往日這種天氣,那時節也像現在這樣,但能看到天上嘩嘩落下的雨水。他們不會想到,那里有三個赤身裸體的女人,像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那樣一絲不掛,像是瘋子,大概真的瘋了,精神正常的人不會這樣在陽臺上洗衣服,任憑鄰居們窺視,即使所有人都已失明她們也不會這樣做,不應當這樣做,我的上帝呀,雨水從她們身上往下流,在兩個乳房中間往下流,在黑乎乎的陰部停留一下,消失了,后來又沿大腿傾瀉下來,也許我們這樣想象她們有失體統,行為不端,也許我們看不見本市有史以來這最美好最壯觀的景象,從陽臺上落下白毛巾似的泡沫,但愿我和泡沫一起落下去,永遠落不到地上,干凈,純潔,一絲不掛。只有上帝看得見我們,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說,盡管歷經了一次次絕望和不快,她依然堅信上帝沒有失明,醫生的妻子反駁說,不僅上帝失明了,天也被烏云遮住了,只有我能看見你們;我長得丑嗎,戴墨鏡的姑娘問;你瘦,你臟,但你絕對不丑;我呢,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問;你和她一樣瘦,一樣臟,不如她漂亮,但比我好看;你很漂亮,戴墨鏡的姑娘說;你從來沒有看見過我,怎么知道呢;我夢見過你兩次;什么時候;第二次在今天夜里;你夢見的是這所房子,因為,我們經歷了那一切之后,你感到了安全、安寧,當然是這樣,你夢中的我是這個家,要是看見了我,你總得讓我有個長相,臆造出我的長相;我也看你長得很漂亮,可我從來沒有夢見過你,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說;這只能表明失明癥是丑陋的人的幸運;可你并不丑;不丑,我長得確實不算丑,不過年歲大了;你多大歲數了,戴墨鏡的姑娘問;快50歲了;像我母親一樣;她呢;她,她什么;還漂亮嗎;原來更漂亮;我們所有人都一樣,總不如當年漂亮;你不是這樣,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說。就這樣,話語中有許多言不由衷的成分,你一句,我一句,信馬由韁,不知道扯到哪里為止,突然從兩個、三個或者四個詞里冒出一個代名詞、副詞、動詞或者形容詞,會使我們難以抗拒的激情涌上皮膚,涌出眼睛,抑制不住的沖動突然爆發,有時是神經像身著甲胄一樣,一再經受打擊,一切都承受住了,現在再也無法承受,都說醫生的妻子有鋼鐵般的神經,但醫生的妻子現在因為一個代名詞、一個副詞、一個動詞、一個形容詞或者一個指示代詞這種區區的語法現象而泣涕漣漣,同樣,那兩個女人,另外兩個女人,兩個不定代名詞,也哭哭啼啼地和她擁抱在一起,三個赤身裸體的嫵媚女人頂著瓢潑大雨。她們在陽臺上站了一個多小時,這種時刻不能永遠持續下去,該感到寒冷了;我覺得有些冷,戴墨鏡的姑娘說。衣服,只能洗到這種程度了,鞋子上的大部分臟東西已經洗去了,現在該這些女人們洗澡了,在頭發上打肥皂,互相搓背,像沒有失明的時候女孩子們那樣咯咯地笑。天完全亮了,陽光從世界肩膀上朝這里窺視,一會兒又被烏云遮住。雨還在下,但比原來小多了。三個洗衣婦走進廚房,用醫生的妻子取來的毛巾擦干身子,皮膚散發出洗滌劑的氣味,不過,這就是生活,沒有狗的人就帶貓去打獵,香皂轉眼之間就用完了,盡管如此,這家里好像一應俱全,也許是因為她們善于利用一切現有的東西,最后,她們穿上衣服,要說天堂,還是在外面,在陽臺上,醫生的妻子的白大褂早已濕透,現在穿上了一件花連衣裙,這件衣服棄置多年,這時卻使她顯得比另外兩個女人更美麗。
(范維信 譯)
【賞析】
《失明癥漫記》是一個關于死亡和再生的寓言。
小說卷首語中,作者像先知一樣告訴人們,“如果你能看,就要看見,如果你能看見,就要觀察仔細。”看與看見,看見與觀察仔細之間有著天壤之別。有一雙健康眼睛和一個健全大腦的人都能看,但未必都能看見,更不用說由觀察而來的思考了。“我們為什么會變成現在的樣子?人類究竟出了什么問題?在我們每個人的生活歷程中,是從何時開始我們走向了自己的反面,或是說越來越缺少人性的呢?……在與環境和其他人的關系中,我們不能真正地成為人類,這究竟是為什么呢?”薩拉馬戈說:“我的每一本書都試圖回答一個問題”,《失明癥漫記》就試圖回答以上這些為什么。失明癥的緣起是拒絕去看,或者不懂得如何去看。失明者是指那些不愿意睜眼去看的人。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所有人實際上成了盲人。正因為如此,薩拉馬戈筆下的人物患上失明癥,眼睛卻完好無損,沒有任何病變。他們并不是像通常所說的一樣眼前一片漆黑,而是眼前“一片濃密的白色,好像沒有黑夜”,就像睜著眼睛掉進了牛奶的大海里,“這白色如此明亮,如此濃密,不僅僅吸收了,而且吞沒了一切”。所有失明癥患者都只能看見光明,看不到黑暗。
選文第一部分來自小說第6章。當失明癥突然襲擊這個不知名的國家時,政府決定對患者進行隔離檢查,荷槍實彈的軍隊看守關押著失明癥患者的病院,并公布了15條毫無人性的規定,其中包括:“在事先未獲允許的情況下離開所在的建筑物意味著立即被打死”,“如若發生火災,不論是偶然起火還是有人故意縱火,消防人員皆不來救”,“如若內部出現疾病或者出現騷亂或者毆斗,住宿者不應指望外邊任何介入”。隔離檢查只是一個體面的說辭,真正的目的是要讓失明者自生自滅。在這個病院里,沒有足夠的食品,沒有干凈的水,沒有藥物,沒有起碼的衛生條件。
在這個病院里,醫生的妻子是唯一沒有失明的人,她照顧每一個人,一遍又一遍地鼓勵病友,“如果我們不能完全像人一樣生活,那么至少應當盡一切努力不完全像動物一樣生活”。看過薩拉馬戈另一部作品《修道院紀事》的讀者一定會記得布里蒙達,她可以看到別人無法看到的東西——骨骼、內臟、意志——她代表了王權和宗教重壓下自由意志的偉大力量。而醫生的妻子的那雙眼睛,在盲人世界里也成了超常視力的象征。薩拉馬戈稱她為“希望的影像”,她將平日里一切不該見的、不可告人的惡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她看到政府如何借著正義的名義從事慘無人道的行徑;她看到病院一天天變得骯臟不堪,人類的自尊一天天喪失;她看到無助的人跌倒、死去,尸體隨地腐爛、被狗啃噬;她看到軍隊瘋狂地向手無寸鐵的盲人掃射;她看到持槍的歹徒如何欺凌弱小,男盲人如何凌虐女盲人。這一切讓她忍無可忍,她希望自己失明,因為看得見已經成為一種負擔——她無法忍受看到別人的慘狀而不去幫助他們,可是眼前永遠是慘狀,她幫不過來。
不過,醫生的妻子在廢墟中也看到了“再生”。當看到一個男盲人和一個女盲人在骯臟不堪的地板上緊緊地摟在一起,仿佛想成為一個人的時候,醫生的妻子哭了。當自己的丈夫爬上戴墨鏡的姑娘的床,相互親吻與安慰的時候,醫生的妻子看著他們,沒有阻止,也沒有憤怒。因為她覺得在物欲橫流的世界中,人的感情太少了,這種本能的、尋求愛與依靠的感受是十分美好的,是人的“再生”的基礎。
在第15章中,醫生的妻子帶著丈夫、戴墨鏡的姑娘、戴眼罩的老人、斜眼睛的小男孩、第一個失明者和他的妻子回到了自己的家。此時,城市已經成了瀝青堆,街道已經成了墳場,人類已經成了半死的幽靈。而她的家中,有火,有潔凈的水,有相依為命的伙伴之間的信任和愛情,這些平日里司空見慣的美好此時被放大呈現出來,顯得格外珍貴。每個人都感受到了幸福。滂沱大雨中醫生的妻子跑到陽臺上,感覺天上的圣水淋著自己,她脫掉衣服,把所有能洗的東西拿出來洗,像剛剛來到世上的嬰兒一樣洗滌自己的靈魂和肉體。純潔、希望、美和愛重新回到她和她身邊的人心中,他們像失明前那樣歡笑。醫生的妻子對著全世界的盲人喊道:“一定會再生的。”她沒有用“復活”這個詞,因為死去的人不會復活,但是他們這些活著的死人必須再生。
薩拉馬戈在小說最后讓失明的人恢復了視力,他希望,經歷過失明之后,活著的人們可以修正生活。
(張小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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