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主人公杰克·巴恩斯在“一戰(zhàn)”中受了傷,失去了性功能。他和勃萊特·阿施利在戰(zhàn)爭中相識,二人互相愛慕。因為無法與杰克結(jié)合,勃萊特轉(zhuǎn)而自暴自棄,從一個男人的懷抱轉(zhuǎn)向另一個男人懷抱。她甚至與一個年輕的斗牛士交往,可又覺得不能帶壞“孩子”,最終還是回到杰克身邊。杰克的生活也脫離了常規(guī): 他一用腦子就失眠,總在夜里哭泣;他以駐巴黎記者的身份跟一群流亡海外的文人們混在一起,他們漂泊無定,浪跡歐洲,以旅館為家。表面上看,他們的生活是一盞歡快的走馬燈——無休止的宴請、聚會和旅行,除了喝酒、跳舞,就是釣魚、看斗牛,間或也為了女人而拔拳相向。這生活看上去熱熱鬧鬧、充滿活力,其實深蘊(yùn)著憤世嫉俗和幻滅的情緒。小說結(jié)尾時,杰克和勃萊特準(zhǔn)備乘車漫游,借以排遣愁腸,可一個交通警察把他們攔住了,似乎要告訴他們此路不通。
【作品選錄】
比利牛斯山的鮮花這回事看來是有點把這侍者得罪了,所以我多賞了他一點小費(fèi)。這使他很高興。處在一個用這么簡單的辦法就能取悅于人的國度里,倒是怪愜意的。在西班牙,你事先無法猜測一個侍者是否會感謝你。在法國,一切都建筑在這種赤裸裸的金錢基礎(chǔ)上。在這樣的國家里生活是最簡單不過的了。誰也不會為了某種曖昧的原因而跟你交朋友,從而使關(guān)系弄得很復(fù)雜。你要討人喜歡,只要略微破費(fèi)點就行。我花了一點點錢,這侍者就喜歡我了。他賞識我這種可貴的品德。他會歡迎我再來。有朝一日我要再到那里用餐,他會歡迎我,要我坐到歸他侍候的桌子邊去。這種喜歡是真誠的,因為有堅實的基礎(chǔ)。我確實回到法國了。
第二天早晨,為了交更多的朋友,我給旅館每個侍者都多給了一點小費(fèi),然后搭上午的火車上圣塞瓦斯蒂安。在車站,我給腳夫的小費(fèi)沒有超過該給的數(shù)目,因為我不指望以后還會再見到他。我只希望在巴榮納有幾個法國好朋友,等我再去的時候能受到歡迎就夠了。我知道,只要他們記得我,他們的友誼會是忠誠的。
我得在伊倫換車,并出示護(hù)照。我不愿意離開法國。在法國生活是多么簡單。我覺得再到西班牙去太蠢。在西班牙什么事情都捉摸不透。我覺得傻瓜才再到西班牙去,但是我還是拿著我的護(hù)照排隊,為海關(guān)人員打開我的手提包,買了一張票,通過一道門,爬上火車,過了四十分鐘和穿過八條隧道之后,我來到圣塞瓦斯蒂安。
即使在大熱天,圣塞瓦斯蒂安也有某種清晨的特點。樹上的綠葉似乎永遠(yuǎn)露水未干。街道如同剛灑過水一樣。在最熱的日子里,有幾條街道也總是很陰涼。我找到城里過去住過的一家旅館,他們給了我一間帶陽臺的房間,陽臺高過城里的屋頂。遠(yuǎn)處是綠色的山坡。
我打開手提包,把我的書堆在靠床頭的桌子上,拿出我的剃須用具,把幾件衣服掛在大衣柜里,收拾出一包待洗的衣服。然后在浴室里洗了淋浴,下樓用餐。西班牙還沒有改用夏令時間,因此我來早了。我把表撥回了一小時。來到圣塞瓦斯蒂安,我找回了一個鐘頭。
我走進(jìn)餐廳的時候,看門人拿來一張警察局發(fā)的表格要我填。我簽上名,問他要了兩張電報紙,寫了一份打給蒙托亞旅館的電文,囑咐他們把我的所有郵件和電報轉(zhuǎn)到現(xiàn)在的住處。我算好將在圣塞瓦斯蒂安待多少天,然后給編輯部發(fā)了份電報,叫他們給我保存好郵件,但是六天之內(nèi)的電報都要給我轉(zhuǎn)到圣塞瓦斯蒂安來。然后我走進(jìn)餐廳用餐。
飯后,我上樓到自己的房間里,看了一會書就睡覺了。等我醒來,已經(jīng)四點半了。我找出我的游泳衣,連一把梳子一起裹在一條毛巾里,下樓上街走到康查灣。潮水差不多退掉了一半。海灘平坦而堅實,沙粒黃澄澄的。我走進(jìn)浴場更衣室,脫去衣服,穿上游泳衣,走過平坦的沙灘到了海邊。光腳踩在沙灘上,感到熱呼呼的。海水里和海灘上的人不少。康查灣兩邊的海岬幾乎相聯(lián),形成一個港灣,海岬外是一排白花花的浪頭和開闊的海面。雖然正是退潮時刻,但還是出現(xiàn)一些姍姍而來的巨浪。它們來時好像海面上的滾滾細(xì)浪,然后勢頭越來越大,掀起浪頭,最后平穩(wěn)地沖刷在溫暖的沙灘上。我涉水出海。海水很涼。當(dāng)一個浪頭打過來的時候,我潛入水中,從水底泅出,浮在海面,這時寒氣全消了。我向木排游去,撐起身子爬上去,躺在滾燙的木板上。另一頭有一對男女青年。姑娘解開了游泳衣的背帶曬她的脊背。小伙子臉朝下躺在木排上和她說話。她聽著,格格地笑了,沖著太陽轉(zhuǎn)過她那曬黑了的脊背。我在陽光下躺在木排上,一直到全身都干了。然后我跳了幾次水。有一次我深深地潛入水中,向海底游去。我張著眼睛游,周圍是綠瑩瑩、黑黝黝的一片。木排投下一個黑影。我在木排旁邊鉆出水面,上了木排,憋足氣,又跳入水中,潛泳了一程,然后向岸邊游去。我躺在海灘上,直到全身干了,才起來走進(jìn)浴場更衣室,脫下游泳衣,用淡水沖身,擦干。
我在樹蔭里順著港灣走到俱樂部,然后拐上一條陰涼的街道向馬里納斯咖啡館走去。咖啡館內(nèi)有一支樂隊在演奏,天很熱,我坐在外面露臺上乘涼,喝了一杯加刨冰的檸檬汁和一大杯威士忌蘇打。我在“馬里納斯”門前久久地坐著,看看報,看看行人,并聽音樂。
后來天開始暗下來了,我在港灣邊漫步,順著海濱大道,最后走回旅館吃晚飯。“環(huán)繞巴斯克地區(qū)”自行車比賽正在進(jìn)行,參加賽車的人在圣塞瓦斯蒂安過夜。他們在餐廳的一邊同教練和經(jīng)紀(jì)人等一起坐在長桌邊吃飯。他們都是法國人和比利時人,正全神貫注地在吃飯,但是他們情緒很好,過得很愉快。長桌上端坐著兩位美貌的法國少女,富有巴黎蒙馬特郊區(qū)街特有的風(fēng)韻。我弄不清她們是誰帶來的。他們那桌人都用俚語交談,許多笑話只有他們自己聽得懂,在長桌另一頭坐著的人說了些笑話,等兩位姑娘問他們說什么,他們卻不吱聲了。車賽將于第二天清晨五點鐘繼續(xù)舉行,從圣塞瓦斯蒂安到畢爾巴鄂跑最后一段路程。這些騎自行車的人喝了大量的葡萄酒,皮膚讓太陽曬得黑黝黝的。他們只有在彼此之間才認(rèn)真對待這比賽。他們之間經(jīng)常舉行比賽,所以對誰取得優(yōu)勝也不怎么在意了。特別是在外國。錢可以商量著分。
領(lǐng)先兩分鐘的那個人長了熱癤,痛得厲害。他踮著屁股坐在椅子上。他的脖子通紅,金黃色的頭發(fā)曬枯了。其他騎車人拿他長的熱癤開玩笑。他用叉子篤篤地敲敲桌子。
“聽著,”他說,“明天我把鼻子緊貼在車把上,這樣只有宜人的微風(fēng)才能碰到我的熱癤。”
一位姑娘從桌子那一頭看看他,他咧嘴笑笑,臉都漲紅了。他們說,西班牙人不懂得怎樣蹬車。
我在外面露臺上同一家大自行車工廠的賽車經(jīng)紀(jì)人喝咖啡。他說這次比賽進(jìn)行得很愜意,要不是博泰奇阿到了潘普洛納就棄權(quán)的話,該是值得一看的。灰塵太礙事,但是西班牙的公路比法國的好。他說世上只有長途自行車比賽才算得上是體育運(yùn)動。我曾經(jīng)跟隨著看過“周游法國”自行車比賽嗎?只在報紙上讀到過。“周游法國”是世界上最大的一項體育比賽。跟隨并組織長途車賽使他了解法國。很少有人了解法國。他同長途賽車的騎手們在途中度過了春、夏、秋整整三個季節(jié)。你瞧瞧現(xiàn)在有多少小汽車在長途比賽中在車隊后面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跟隨著。法國是個有錢的國家,體育運(yùn)動一年比一年興旺。它會成為世界上體育最發(fā)達(dá)的強(qiáng)國。靠的就是長途自行車賽。自行車賽和足球。他很了解法國。La France Sportive。他對長途車賽很內(nèi)行。我們喝了一杯白蘭地。不過,話得說回來,回巴黎終究不壞。只有一個巴拿姆。這是說,全世界只此一個。巴黎是全世界體育運(yùn)動最興旺的城市。我知道黑人酒家在哪兒嗎?我哪會不知道。有朝一日我會在那里同他相逢。我當(dāng)然會的。我們會再次共飲白蘭地。我們當(dāng)然會的。他們在清早六點差一刻動身。我要不要早起送行?我一定盡可能做到。要他來叫醒我嗎?怪有趣兒的。我會吩咐茶房來叫我的。他不計較,情愿來叫我。我哪能麻煩他自己來叫呢。我會吩咐茶房來叫我的。我們說了聲明天早晨見。
第二天早晨我醒過來的時候,自行車隊和尾隨的那些汽車已經(jīng)上路有三個小時了。我在床上喝了咖啡,看了幾張報,然后穿好衣服,拿著游泳衣到海濱去。一大早,一切都很清新、涼爽、濕潤。保姆們穿著統(tǒng)一式樣的服裝或者按農(nóng)家打扮,帶著孩子們在樹下散步。西班牙的孩子們長得很漂亮。有幾個擦皮鞋的一起坐在樹下同一名士兵交談。士兵只有一條胳臂。漲潮了,涼風(fēng)習(xí)習(xí),海灘上出現(xiàn)一道道浪花。
我在一座海濱更衣室里脫下衣服,跨過狹長的海灘,蹚入水中。我游了出去,設(shè)法穿過浪頭,但是有幾次不得不潛進(jìn)水里。后來在平靜的海水里,我翻過身來,浮在水面上。在漂浮的時候,我看到的只有天空,感到滔滔波浪的起伏。我轉(zhuǎn)身游向浪頭,臉朝下,讓一個巨浪把我?guī)虬哆叄缓笥洲D(zhuǎn)身向外游,盡量保持在兩浪之間的波谷中,不使浪頭打在我的身上。在波谷中我游累了,轉(zhuǎn)身向木排游去。海水浮力很大,很冷。你有一種永遠(yuǎn)也不會下沉的感覺。我慢慢地游著,好像伴隨著漲潮作了一次長游,然后撐起身子爬上木排,水淋淋地坐在正被陽光烤熱的木板上。我環(huán)顧海灣、古城、俱樂部、海濱大道邊的樹行以及那些有白色門廊和金字招牌的大旅館。右邊遠(yuǎn)方有一座上有古堡的青山,幾乎封住了港口。木排隨著海水的起伏搖晃。在外通大海的狹窄港口的另一邊是另一個高岬。我想過要橫渡海灣,但是擔(dān)心腿兒抽筋。
我坐在太陽底下,注視著海灘上洗海水浴的人們。他們顯得很小。過了一會兒,我站起來,用腳趾挾住木排的邊緣,乘木排由于我的重量而向一邊傾斜的時候,利落地跳進(jìn)海水深處,然后在愈來愈亮的海水中向上浮,鉆出海面,抖掉頭上咸味的海水,然后緩慢、沉著地向岸邊游去。
我穿好衣服,付了更衣室的保管費(fèi),就走回旅館。賽車運(yùn)動員們?nèi)酉铝藥灼凇镀嚒冯s志,我在閱覽室里把它們歸攏在一起,拿出來坐在陽光下的安樂椅里閱讀起來,想趕忙掌握些有關(guān)法國體育生活的情況。我正在那里坐著,看門人手里拿著一個藍(lán)色信封走出來。
“一封你的電報,先生。”
我把手指插進(jìn)信封上粘住一點兒的封口,拆開看電文。這是從巴黎轉(zhuǎn)來的。
能否來馬德里蒙大拿旅館我處境不佳勃萊特
我給了看門人一點小費(fèi),又讀了一遍電文。有個郵差順著人行道走過來。他拐進(jìn)旅館。他留著大胡子,看來很有軍人氣派。他走出旅館。看門人緊跟著他出來了。
“這里又是一封你的電報,先生。”
“謝謝你。”我說。
我拆開電報。這是從潘普洛納轉(zhuǎn)來的。
能否來馬德里蒙大拿旅館我處境不佳勃萊特
看門人站在一旁不走,或許在等第二筆小費(fèi)吧。
“到馬德里去的火車什么時候開?”
“今兒早上九點鐘開出了。十一點有班慢車,今晚十點有班‘南方快車’。”
“給我買一張‘南方快車’的臥鋪票。要現(xiàn)在就給你錢嗎?”
“隨你的便,”他說,“我記在帳上吧。”
“就那么辦。”
哦,看來圣塞瓦斯蒂安是待不下去啦。我看,我是依稀預(yù)料到會發(fā)生這種事的。我看見看門人在門口站著。
“請給我拿張電報紙來。”
他拿來了,我拿出鋼筆,用印刷體寫著:
馬德里蒙大拿旅館阿施利夫人
乘南方快車明抵愛你的杰克
這樣處理看來可以解決問題了。就是這樣。送一個女人跟一個男人出走。把她介紹給另一個男人,讓她陪他出走。現(xiàn)在又要去把她接回來。而且在電報上寫上“愛你的”。事情就是這樣。我進(jìn)屋去吃中飯。
那天晚上在“南方快車”上我沒睡多少覺。第二天早晨,我在餐車?yán)锍栽顼垼^看阿維拉和埃斯科里亞爾之間那一帶多山和松林的地帶。我看見窗外陽光照耀下的埃斯科里亞爾古建筑群,灰暗、狹長、蕭瑟,但并不怎么太注意它。我看見馬德里城在大平原上方迎面而來,只見隔著被烈日烤得干旱的原野,在遠(yuǎn)方一個不高的峭壁的上方,地平線上有一道白色密集的房屋。
馬德里的北站是這鐵路線的終點。各列火車都在這里停駛。它們不再繼續(xù)開往他鄉(xiāng)。站外停著出租的馬車、汽車,還站著一排旅館接待人。真像一座鄉(xiāng)村小城。我雇了一輛出租汽車一路上坡,駛過幾座花園,經(jīng)過冷落的王宮和位于峭壁邊緣尚未竣工的教堂,往上一直開到聳立在高崗上的、炎熱的現(xiàn)代化城區(qū)。汽車順著一條平坦的街道向下滑行,直開到太陽門廣場,然后穿過行人車輛開上圣耶羅尼莫大街。家家商店都拉下了布篷來抵擋暑熱。街道上向陽的窗戶都關(guān)著百葉窗。汽車靠人行道邊停下。我看見“蒙大拿旅館”的招牌在二樓掛著。汽車司機(jī)把旅行包搬進(jìn)去,放在電梯前。我擺弄了一會兒電梯開關(guān),還是開不動,就走上樓去。二樓掛著一塊雕花銅招牌:“蒙大拿旅館”。我撳撳門鈴,沒有人來開門。我又撳了一下,一名侍女緊繃著臉把門開了。
“阿施利夫人在嗎?”我問。
她呆呆地望著我。
“這里是不是住著一位英國婦女?”
她轉(zhuǎn)身叫里面的人。一個非常胖的女人走到門口來。她頭發(fā)花白,抹著發(fā)蠟,梳成一個個小波浪,垂掛在臉龐兩旁。她的個子不高,但是很有威勢。
“您好,”我說,“這里有位英國婦女嗎?我想看看這位英國夫人。”
“您好。是的,有一個英國女人。如果她愿意見您的話,您當(dāng)然可以去看她。”
“她愿意見我。”
“我叫這丫頭去問問她。”
“天氣真熱。”
“馬德里的夏天是非常熱的。”
“可在冬天卻那么冷。”
“是的,冬天非常冷。”
我自己是否也想在蒙大拿旅館住下呢?
這事兒我還沒拿定主意,但是我倒樂意有人把我的旅行包從底層拎到樓上來,以免被人偷走。蒙大拿旅館還從沒發(fā)生過偷盜事件。在其他客棧里,有這等事,這里沒有。沒有。這家旅館的從業(yè)人員都經(jīng)過嚴(yán)格挑選。我聽了很滿意。不過,我還是歡迎去把我的旅行包拿上來。
侍女進(jìn)來說,英國女人想見見英國男人,馬上就見。
“好,”我說,“您瞧。我說對了吧。”
“這很清楚。”
我跟在侍女后面順著幽暗的長廊走去。走到盡頭,她在一扇門上敲敲。
“嗨,”勃萊特說,“是你嗎,杰克?”
“是我。”
“進(jìn)來。進(jìn)來。”
我打開門。侍女在我身后把門關(guān)上。勃萊特在床上躺著。她方才正梳理她的頭發(fā),手里還拿著一把刷子呢。房間里亂七八糟,只有那些平時有仆人侍候慣的人才會弄成這樣。
“親愛的!”勃萊特說。
我走到床邊,用雙臂摟住她。她吻我,在她吻我的同時,我能感覺到她在想別的事情。她在我的懷里顫抖著。我覺得她瘦多了。
“親愛的!我過的日子真夠嗆。”
“告訴我是什么回事。”
“沒什么可說的。他昨天才走。我要他走的。”
“你為什么不留住他?”
“我不知道。一個人不應(yīng)該干這種事。我想我總算還沒有對不起他。”
“你大概對他來說是再好不過的了。”
“他不能同任何一個人在一塊過。我一下子意識到了這一點。”
“不。”
“唉,真見鬼!”她說,“別談這個了。我們再也別提它了。”
“好吧。”
“他竟為我感到丟面子,使我感到震驚。你知道,他有一陣子曾因我感到丟面子。”
“不可能。”
“哦,正是這樣。我猜想有人在咖啡館里拿我來取笑他了。他要我把頭發(fā)留起來。我,留個長發(fā)。那會是個什么怪模樣啊。”
“真滑稽。”
“他說,那樣會使我更像女人些。那樣我可真要像個怪物了。”
“后來呢?”
“哦,他想通了。他不再因我感到丟面子了。”
“那你所說的‘處境不佳’是指什么呢?”
“我當(dāng)時沒有把握,能不能把他打發(fā)走,可我一個子兒也沒有,沒法撇下他自己走。你知道,他要給我一大筆錢。我跟他說我有的是錢。他知道我是在撒謊。我不能拿他的錢,你知道。”
“對。”
“哦,別談這些了。還有些逗樂的事兒呢。給我一支煙。”
我給她點上了。
“他在直布羅陀當(dāng)侍者的時候?qū)W的英語。”
“是啊。”
“最后,他竟想同我結(jié)婚。”
“真的?”
“當(dāng)然啦。可我甚至都不想嫁給邁克。”
“他可能想這一來,他就成了阿施利爵爺了。”
“不。不是那么回事。他是真心想同我結(jié)婚。他說,這一來我就不能拋棄他了。他要確保我永遠(yuǎn)不能拋棄他。當(dāng)然,首先我得變得更女性化一些。”
“那你現(xiàn)在該感到安心了。”
“是的。我重新振作起來了。他把那個討厭的科恩趕走了。”
“好嘛。”
“你知道,我本來會同他生活下去的,可是我發(fā)現(xiàn)這樣對他不利。我們相處得好著哩。”
“除了你自身的打扮。”
“哦,他對這點會習(xí)慣的。”
她把煙掐熄。
“你知道,我三十四了。我不愿當(dāng)一個糟蹋年輕人的壞女人。”
“對。”
“我不能那樣做。你知道,我現(xiàn)在感到很好。我感到很坦然。”
“這就好。”
她轉(zhuǎn)過臉去。我以為她想再找一支煙呢。接著我發(fā)現(xiàn)她在哭。我能夠感覺到她在哭泣。混身打顫,抽抽搭搭。她不肯抬起頭來。我用雙手摟著她。
“我們別再提這件事了。求求你,我們永遠(yuǎn)不要提它。”
“親愛的勃萊特。”
“我要回到邁克那里去。”我緊緊抱著她,能感覺到她在哭。“他是那么可親,又那么可畏。他正是我要求的那種人。”
她不肯抬頭。我撫摸著她的頭發(fā)。我能感到她在顫抖。
“我不愿做一個壞女人,”她說,“但是,哦,杰克,我們永遠(yuǎn)不要提它算了。”
我們離開蒙大拿旅館。旅館女老板不要我付帳。帳已經(jīng)付清了。
“那好。就算了吧,”勃萊特說,“現(xiàn)在無所謂了。”
我們驅(qū)車前往王宮旅館,放下行李,預(yù)訂了“南方快車”夜班的臥鋪票,走進(jìn)旅館的酒吧間去喝雞尾酒。我們坐在酒吧柜前的高腳凳上,看酒吧侍者用一個鍍鎳大調(diào)酒器調(diào)制馬丁尼雞尾酒。
“真奇怪,你一到大旅館的酒吧間里,就有種了不起的高雅的感覺。”我說。
“當(dāng)今,只有酒吧侍者和賽馬騎師還是彬彬有禮的。”
“不管怎么粗俗的旅館,酒吧間總是很高雅的。”
“很怪。”
“酒吧侍者總是很有風(fēng)度。”
“你知道,”勃萊特說,“這是真的。他只有十九歲。想不到吧?”
我們碰了碰并排擺在酒吧柜上的兩個酒杯。酒杯冰涼,外面結(jié)著水珠。掛著窗簾的窗戶外面卻是馬德里的酷暑。
“我喜歡在馬丁尼酒里加只橄欖。”我對酒吧侍者說。
“您說得對,先生。來了。”
“謝謝。”
“您知道,我應(yīng)該事先問您的。”
侍者走到酒吧柜的另一頭,這樣就聽不到我們的談話了。馬丁尼酒杯擱在木制柜臺上,勃萊特湊上去喝了一口。她然后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以后,她的手不哆嗦了,能穩(wěn)當(dāng)?shù)囟似鹁票?/p>
“好酒。這酒吧間不錯吧?”
“凡是酒吧間都不錯。”
“你知道,起初我都不信。他生在一九○五年。那時候,我已經(jīng)在巴黎上學(xué)了。你想想看。”
“你憑什么要我想這事呢?”
“別裝傻啦。請位夫人吃杯酒好嗎?”
“給我們再來兩杯馬丁尼。”
“還是剛才的那種,先生?”
“那兩杯酒非常可口。”勃萊特對他微微一笑。
“謝謝您,夫人。”
“好,祝你健康。”勃萊特說。
“祝你健康!”
“你知道,”勃萊特說,“在我之前,他只和兩個女人來往過。過去除了斗牛,他對別的從不感興趣。”
“他來日方長。”
“我不明白。他眼里只有我。什么節(jié)日活動,都不在意。”
“哦,只有你。”
“是的。只有我。”
“我還以為你不再提這件事了呢。”
“有什么法子?”
“別說了,把它鎖在你的心坎里吧!”
“我只不過轉(zhuǎn)彎抹角地提一下罷了。你知道,我心里感到怪舒坦的,杰克。”
“本該如此。”
“你知道,決心不做壞女人使我感到很舒坦。”
“是的。”
“這種做人的準(zhǔn)則多少可以取代上帝。”
“有些人信上帝,”我說,“為數(shù)不少哩。”
“上帝和我從來沒有什么緣分。”
“我們要不要再來兩杯馬丁尼酒?”
侍者又調(diào)制了兩杯馬丁尼酒,倒進(jìn)兩個干凈杯子。
“我們到哪兒吃飯去?”我問勃萊特。酒吧間里很涼快。從窗子里可以感到外面很熱。
“就在這兒?”勃萊特問。
“在旅館里太沒意思。你知道一家叫博廷的飯店嗎?”我問侍者。
“知道,先生。要不要我給您抄張地址?”
“謝謝你了。”
我們在博廷飯店樓上用餐。這是世界上最佳餐廳之一。我們吃烤乳豬,喝里奧哈酒。勃萊特沒有吃多少。她向來吃不了許多。我飽餐了一頓,喝了三瓶里奧哈酒。
“你覺得怎么樣,杰克?”勃萊特問,“我的上帝!你這頓飯吃了多少啊!”
“我感覺很好。你要來道甜點心嗎?”
“喲,不要。”
勃萊特抽著煙。
“你喜歡吃,是不是?”她說。
“是的,”我說,“我喜歡做很多事情。”
“你喜歡做什么?”
“哦,”我說,“我喜歡做很多事情。你要來道甜點心嗎?”
“你問過我一次了。”勃萊特說。
“對,”我說,“我問過了。我們再來一瓶里奧哈酒吧!”
“這酒很好。”
“你沒有喝多少。”我說。
“我喝了不少。你沒留神就是。”
“我們再要兩瓶吧。”我說。酒送來了。我在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點兒,然后給勃萊特倒了一杯,最后把我自己的杯子倒?jié)M。我們碰杯。
“祝你健康!”勃萊特說。我干了一杯,又倒了一杯。勃萊特伸手按在我胳臂上。
“別喝醉了,杰克,”她說,“你用不著喝醉啊。”
“你怎么知道?”
“別這樣,”她說,“你的一切都會順利的。”
“我不想喝醉,”我說,“我只不過在喝一點兒葡萄酒。我喜歡喝。”
“別喝醉了,”她說,“杰克,別喝醉酒。”
“想坐車去兜風(fēng)嗎?”我說,“想不想在城里兜一圈?”
“好,”勃萊特說,“我還沒有觀光過馬德里。我應(yīng)該看看去。”
“我把這喝了。”我說。
我們下樓,穿過樓下餐廳來到街上。一位侍者去雇車了。天氣炎熱、晴朗。大街的一頭有一小片有樹木草地的廣場,出租汽車就停在那里。一輛汽車沿街開來,侍者的上半身探出在一邊的車窗外。我給了他小費(fèi),吩咐司機(jī)朝什么地方開,然后上車在勃萊特身邊坐下。汽車沿街開去。我靠后坐穩(wěn)。勃萊特挪身緊靠著我。我們緊緊偎依著坐在一起。我用一條胳臂摟住她,她舒適地靠在我身上。天氣酷熱,陽光普照,房屋白得刺眼。我們拐上大馬路。
“唉,杰克,”勃萊特說,“我們要能在一起該多好。”
前面,有個穿著卡其制服的騎警在指揮交通。他舉起警棍。車子突然慢下來,使勃萊特緊偎在我身上。
“是啊,”我說,“這么想想不也很好嗎?”
(趙靜男 譯)
【賞析】
海明威于1926年出版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太陽照樣升起》令他一舉成名。該部小說的書名出自《傳道書》——“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海明威敏銳地捕捉到了那個時代的基調(diào),通過這部小說表現(xiàn)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青年一代的迷惘和幻滅,揭示了戰(zhàn)爭在生理上和心理上對青年一代造成的巨大創(chuàng)傷。
小說中的主要人物都是些漂泊無定、無家可歸的旅居者,他們浪跡歐洲,以旅館為家,表面上看,他們的生活是一盞歡快的走馬燈——無休止的宴會、聚會和旅行,而實際上,字句中滲透著主人公在尋歡作樂后無法抑制的悲觀及失望的情緒。他們貪杯、揮金如土、尋歡作樂,試圖忘卻自身的痛苦,試圖發(fā)現(xiàn)那始終與他們無緣的幸福。小說主人公杰克和勃萊特之間那無望的愛情就是這種情緒的一個重要事例。
杰克·巴恩斯,他一用腦子就失眠,總在夜里哭泣。他脫離了社會,脫離了普通中產(chǎn)階級的行徑。他住在巴黎,以記者的身份跟一群國際性的流亡海外的文人們混在一起。小說情節(jié)上講的全都是喝酒、釣魚、看斗牛和與女士的戀愛事件。這個飽受戰(zhàn)爭摧殘的人試圖在游戲風(fēng)塵、醇酒美色中忘卻自身的痛苦,試圖得到那始終與他無緣的幸福,可最終還是一無所獲。他沮喪萬分,不知路在何方。戰(zhàn)爭不僅造成了杰克生理上的創(chuàng)傷,更使這對熱戀中的男女徹底在精神上喪失了對愛情的信念。所以,此時的女主人公勃萊特正從一個男人的懷抱轉(zhuǎn)向另一個男人懷抱,最后又絕望地回到杰克身邊。
上文選自小說的第三部。杰克試圖收回自己的尊嚴(yán)。他去了圣塞瓦斯蒂安,靜靜地坐在一家咖啡館里聽演奏;或者獨(dú)自在那里游泳,深深地扎進(jìn)綠色的河水里,試圖忘卻痛苦。陽光、沙灘、音樂、調(diào)笑的男女、美景,紛紛映入杰克的眼簾,但正如《傳道書》中所言:“凡事都是虛空。”無論如何,空虛仍像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涌向杰克。這時,處境不佳的勃萊特來了一封電報,請求他去馬德里幫她脫身。這封電報再次打破了杰克平靜的生活,使杰克的內(nèi)心再次泛起了漣漪。出于未泯的情誼,杰克立刻前往。
在馬德里,杰克學(xué)著接受他一直理解不透的東西。他一邊傾聽勃萊特說話,一邊不停地喝酒,似乎勃萊特的故事依然使他很痛苦。勃萊特對自己把新情人皮德羅打發(fā)走“相當(dāng)滿意”,按她的邏輯,至少能夠避免去做“一個糟蹋年輕人的壞女人”,這是一次道德意義上的勝利。但是,杰克無法忽視這一決定所蘊(yùn)含的復(fù)雜意義。勃萊特拒絕為皮德羅留長發(fā),這表明她在生活中所擔(dān)任的角色已經(jīng)固定: 她再也無法恢復(fù)自己已經(jīng)失去的女性氣質(zhì),她再也無法和一個好男人同居而不去摧殘他。這似乎告訴我們,即使杰克沒有受傷,即使他設(shè)法保住了在戰(zhàn)爭中喪失的性能力,勃萊特也難以與他長相廝守。
勃萊特拋棄傳統(tǒng)女性特征的言行、舉止與裝扮的怪異行為使人們將其稱為“魔女及妖女”。但小說中的她仍不失為一位極具魅力的女性。書中的六位男性都很迷戀她,并且為了她相互爭斗、謾罵,而勃萊特面對眾多的追求者,把感情的選擇權(quán)控制在自己手上,周旋于眾多追求者之中,享受著感情上與肉欲上的充分自由。她與眾多從戰(zhàn)爭中經(jīng)歷過生死的男性一樣,也受到過很深的傷害。作為護(hù)士,她親眼目睹了戰(zhàn)爭的殘酷,她的愛人在戰(zhàn)爭中死于痢疾,第二任丈夫在戰(zhàn)爭中精神受到創(chuàng)傷,在家中叫勃萊特睡在地板上,并揚(yáng)言要?dú)⑺浪P睦砩稀⒕裆鲜艿搅藰O大創(chuàng)傷的她到處尋歡作樂,企圖在具有刺激性的生活中忘掉痛苦。但是這種放蕩不羈的生活,反而使她陷入更深的悲觀絕望之中不能自拔。男女主人公以一種互文的形象出現(xiàn)在小說中,用各自不同的方式舔舐著自己流血的傷口。
小說結(jié)尾的對話突出地表現(xiàn)了兩人愛情憧憬的幻滅,頗令人回味:
“唉,杰克,”勃萊特說,“我們要能在一起該多好。”
前面,有個穿著卡其制服的騎警在指揮交通。他舉起警棍。車子突然慢下來,使勃萊特緊偎在我身上。
“是啊,”我說,“這么想想不也很好嗎?”
勃萊特所說的“要能在一起”,自然是指如果沒有這場戰(zhàn)爭,他們會是幸福的一對。交通警察的適時出現(xiàn)仿佛告訴我們,社會暴力無處不在,“要能在一起”似乎沒有可能。身著卡其制服、手持警棍的交通警察不正是一種隱喻嗎?“暴力無情的雙手”不僅能夠命令情人們的汽車停下,更能夠剝奪他們應(yīng)有的一切權(quán)利,包括愛情。而杰克的話并不煽情,而無疑是小人物對不知路在何方的苦惱與無可奈何狀況的自嘲。
選文還出色地體現(xiàn)了海明威小說洗練含蓄的語言特色。以下面這段對話為例:
“你知道,”勃萊特說,“在我之前,他只和兩個女人來往過。過去除了斗牛,他對別的從不感興趣。”
“他來日方長。”
“我不明白。他眼里只有我。什么節(jié)日活動,都不在意。”
“哦,只有你。”
“是的。只有我。”
“我還以為你不再提這件事了呢。”
“有什么法子?”
“別說了,把它鎖在你的心坎里吧!”
當(dāng)勃萊特說那個年輕的斗牛士“對別的從不感興趣”時,杰克明白她的意思是他現(xiàn)在只對她“感興趣”,所以回了她一句“他來日方長”。杰克的言下之意是,愛情是靠不住的,不是情人變心,就是被不可逆轉(zhuǎn)的外力所粉碎,依照勃萊特的經(jīng)歷她本應(yīng)該懂得。隨后,杰克又提醒勃萊特不要再往事重提了,勃萊特的回答是:“有什么法子?”可見,她對往事難以忘懷,沒有往事聊以自慰,她將怎么度日?對此,杰克的建議是:“把它鎖在你的心坎里吧!”這里的“它”,不僅指與斗牛士的事,而且也指與杰克的事,甚至一切經(jīng)歷過的美好的或傷心的事。一切的一切,真是欲說還休啊!其沉痛之情溢于言表。
在這段貌似平淡的對話中,我們真正體會到什么叫做“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從日常的口語中,海明威能提煉出樸實無華而又綻放異彩的語言。寫景狀物鮮明突出,而又生動逼真,使人猶如身臨其境。刻畫人物只是客觀地再現(xiàn)其外部行為,而不加任何渲染,但是一舉一動卻深刻地揭示了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海明威提倡的“冰山原則”在此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這種獨(dú)特簡約的藝術(shù)實踐在大洋兩岸都被廣泛追仿,他的作品在歐美甚至世界文壇的影響至今不衰。
這部小說的發(fā)表使“迷惘的一代”文學(xué)的影響迅速擴(kuò)展到許多歐洲國家,同樣,它也標(biāo)志了海明威創(chuàng)作向前邁進(jìn)了一大步。
(李曉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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