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20世紀(jì)二三十年代在莫斯科發(fā)生過一件離奇的事。詩人伊萬和莫斯科文聯(lián)主席柏遼茲在牧首湖畔遇到了一名奇特的外國人,那人預(yù)言柏遼茲將被切下腦袋,后來果然發(fā)生了不幸。伊萬追蹤神秘外國人及其隨從到了文聯(lián)所在地——格里鮑耶陀夫之家,卻被當(dāng)作瘋子送進了精神病院。在那里伊萬遇到了自稱“大師”的小說家,聽他講述了他和瑪格麗特的愛情故事。大師創(chuàng)作了一部以殺死耶舒阿(耶穌)的猶太總督本丟·彼拉多為主角的小說,并告訴伊萬,那名神秘的外國人就是魔鬼撒旦。與此同時,撒旦沃蘭德及其隨從在瓦列特劇院表演了一出魔術(shù),從天上灑下鈔票,揭人隱私,還讓婦女們來換上實際并不存在的華麗衣衫,將整個莫斯科鬧得烏煙瘴氣。瑪格麗特也被邀請參加了撒旦舉辦的晚會,沃蘭德讓大師回到了瑪格麗特身邊,并還原了被焚毀的小說原稿,讓他們回到了曾經(jīng)共同生活的地下室。沃蘭德及其隨從離開時帶走了大師和瑪格麗特,他們一起飛升。在途中大師讓受千年折磨的本丟·彼拉多得到了寬恕,自己也得到了永遠的安寧。
【作品選錄】
雷雨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一道七色彩虹像拱橋般橫亙在整個莫斯科上空,它的一端落入莫斯科河,仿佛在吮吸河水。在高處,在山崗上,可以看到兩片樹叢之間有三個黑黢黢的人影,那是沃蘭德、卡羅維夫和河馬。他們騎在三匹鞍韂齊全的黑馬上,眺望著河對岸的城市和閃耀在千萬扇朝西的窗戶上的破碎的太陽,眺望著女修道院中的一座座美麗的小塔。
空中響起一陣呼嘯聲,阿扎澤勒飛馳而來,緊跟在他的黑斗篷后面的是大師和瑪格麗特。三個人一起降落在等候他們的人身旁。
經(jīng)過短暫的沉默,沃蘭德開口說:
“不得不打擾二位了,瑪格麗特·尼古拉耶夫娜和大師!不過,你們還是別生我的氣。我想,我不會讓你們二位后悔的。那么,好吧,”他只對大師一人說,“您去向這個城市告別一下吧。時辰已到,我們該離開這里了?!蔽痔m德說著,抬起那只戴著喇叭口黑手套的手,指了指河對岸。對岸無數(shù)個火紅的太陽正在把窗玻璃燒化,而在這些太陽的上空則籠罩著一層云霧、黑煙和水汽——那是一天中被曬得滾燙的城市散發(fā)出來的。
大師翻身下馬,離開幾個騎士,在地上拖著黑斗篷向山崗的斷崖處跑去。大師凝望著那座城市,剎那間確實有一種牽腸掛肚的愁緒悄悄浮上了他的心頭,但這種感情很快便為某種甜美的惶惑感所代替,繼而又變成了面對著浪跡天涯、居無定處的生活的激動不安。
“這是永別!必須明確認(rèn)識這一點,”大師小聲自言自語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開始靜靜地諦聽自己的心聲,他想確切地銘記下此刻他心靈中發(fā)生的一切。他覺得,他內(nèi)心的激蕩逐漸變成一種深深的、非常強烈的委屈感。但這種感覺并沒有持續(xù)多久,便煙消云散了,不知為什么又產(chǎn)生了一種傲世出塵的冷漠感,而它最終又被一種永恒安寧的預(yù)感所代替。
幾個騎馬人默默地等待著大師。他們看到,在斷崖邊上,一個高高的黑影做出各種姿勢,時而昂首挺胸,像是恨不得一眼望遍全城并進而窺視它的四周,時而又俯首沉思,仿佛要窮盡腳下那橫遭踐踏的芳草的奧秘。
還是不甘寂寞的河馬打破了這沉默。他向沃蘭德請求說:
“老師,請允許我在飛行之前吹聲口哨以示告別吧?!?/p>
“你會讓這位女士受驚的,”沃蘭德回答,“另外,你別忘了,你今天的各種胡鬧也該到此結(jié)束了?!?/p>
“噢,不,不,主公,答應(yīng)他吧,”瑪格麗特急忙說。她這時穩(wěn)坐鞍橋,雙手叉腰,長長的黑斗篷后襟曳到地上,活像一個阿瑪宗人,“您就讓他吹一聲吧。在啟程遠行之前我覺得有些感傷。主公,這也很自然,甚至在一個人明知行程的終端會有幸福的情況下仍然會這樣,是吧?所以,您就允許他逗大家開開心吧,不然我真怕最后會哭哭啼啼的呢,那可就把個大好的行程給攪了!”
沃蘭德朝河馬點點頭。河馬頓時精神振奮,跳下馬來,把兩個手指放進嘴里,鼓起兩腮用力吹了一聲?,敻覃愄刂挥X得耳朵里轟隆隆地響,座下的馬驟然豎起了前蹄,樹林中傳來嘩啦啦的干樹枝落地的聲音,大群的烏鴉和麻雀飛起來,一個高大的塵土柱向河邊旋轉(zhuǎn)而去。還遠遠看見行駛在莫斯科河中碼頭附近的渡船上幾個乘客的帽子被刮進河里。大師被哨聲驚得顫抖了一下,但他并沒有回頭,而是更加不安地做起各種手勢來——他向空中舉起一只手,仿佛在向那個城市發(fā)出威脅。河馬頗為自負(fù)地回頭看了看。
“吹了一聲,這不假,”卡羅維夫故作大度地評論道,“確實是吹了一聲,不過,說句公道話,吹得實在稀松平常!”
“本來嘛,我又沒當(dāng)過唱詩班指揮,”河馬矜持地繃著臉回答他,同時忽然向瑪格麗特擠了擠眼。
“還是讓我來照老樣子試試吧!”卡羅維夫說著,搓了搓手,吹了吹手指頭。
“不過,你可要當(dāng)心,當(dāng)心啊,”騎在馬上的沃蘭德用嚴(yán)肅的聲音說,“可不許鬧到傷害人身的程度!”
“主公,請您放心,”卡羅維夫一只手捂在心口處回答說,“我開開玩笑,僅僅是開個玩笑……”他說著,便向上一挺身子,立刻長高了一大截,仿佛他整個人是橡皮做的一般。然后他用右手手指巧妙地勾成一個花形,身子像螺絲似的朝一面扭了兩圈,然后又猛然向相反方向還原回去,同時發(fā)出了一聲唿哨。
瑪格麗特不是聽見了,而是看見了這聲唿哨,因為它把她和她胯下那匹烈馬一起吹出去足有十俄丈開外。她旁邊的一棵大橡樹被吹得連根拔起,地面裂開許多條大縫,一直伸延到河邊,河岸上很大一片土地,連同地上的碼頭設(shè)施和餐廳,統(tǒng)統(tǒng)移到了河中。河水像沸湯一樣翻滾,掀起高高的浪頭,整個一條渡船被拋到了河對岸綠油油的低洼地上,然而船上的乘客卻個個安然無恙。一只被巴松管這聲唿哨吹死的烏鴉吧嗒一聲落在瑪格麗特的正在打著響鼻的馬前。這聲唿哨把大師也驚動了,只見他兩手抱住腦袋,急忙朝等待他的同伴們跑回來。
“喏,怎么樣?”沃蘭德從馬上問大師,“所有的賬都清理完了吧?都告別過了吧?”
“是的,都告別過了,”大師回答說。他鎮(zhèn)靜了一下,勇敢地正面看了看沃蘭德的臉。
這時,沃蘭德可怕的聲音響徹了漫山遍野,宛如一口洪鐘發(fā)出的巨響。
“時辰到?。 ?/p>
隨后便是河馬的一聲刺耳呼嘯和他的哈哈大笑聲。
幾匹駿馬一起向前沖去,轉(zhuǎn)瞬間騎士們便升向高空,飛馳而去。瑪格麗特只感到她的烈馬在咬著、撕扯著嚼鐵。沃蘭德巨大的斗篷隨風(fēng)而起,在全體騎士的頭上飄揚,它已經(jīng)漸漸完全遮住黃昏的蒼穹。趁著這黑色罩單的一角稍稍被吹向一旁的一剎那,瑪格麗特在奔馳中回首望了一眼,她看到,身后不僅再沒有城市中五顏六色的高塔和盤旋在高塔上的飛機,而且城市本身也不見了,它已沉入地下,留下的僅僅是一片煙霧。
神明?。≈T位神明!垂暮時分的大地多么令人傷感!沼澤上空的云煙又是多么神秘莫測??!只有那些在這云煙中輾轉(zhuǎn)徘徊過的人,只有死亡之前經(jīng)受過眾多磨難的人,只有肩負(fù)著力不勝任的重荷在這片大地上空翱翔過的人,只有他們才知道這一切。只有已經(jīng)疲倦的人才了解這一切。因而他才能無所惋惜、毫不遺憾地離開這大地的云煙,離開它的池沼與河川,怡然地投入死神的懷抱,因為他知道,只有她,只有死神,才能給予他寧靜和平安。
連魔法喚出的黑馬也已感到疲倦了,它們馱著騎士奔跑的步子變得越來越慢,聽任那無可避免的黑夜?jié)u漸從后面追趕上來。甚至從來不知安靜的黑貓河馬也感到了背后的黑夜在步步逼近,他此刻完全消停下來,兩只爪子緊緊抓住馬鞍,松開尾巴,板起一副嚴(yán)肅面孔,一聲不響地在策馬飛馳。夜開始用它黑色的罩單蒙住森林和草地,開始在下界遙遠的地方點燃起無數(shù)憂傷的燈火,然而,這些燈火如今顯得那么陌生,無論是瑪格麗特還是大師都已對它們不感興趣,毫無需要了。夜正在超過這群騎士,它從他們的頭頂上散落下來,同時向耽于憂思的蒼穹,時而往這里,時而往那里,拋出一顆又一顆蒼白的星星。
夜色越來越濃,它現(xiàn)在正與騎士們并肩飛行,揪住飛馳的騎士的斗篷,把斗篷從他們肩上扯下來,揭開他們的偽裝。此刻,在爽人的清風(fēng)吹拂中,瑪格麗特睜開了眼睛。她看到這些飛向自己目的地的人們的面貌正發(fā)生著驚人的變化。當(dāng)一輪深紅色滿月從迎面的森林邊緣后面冉冉升起的時候,所有的偽裝便都已消失,魔法喚出的那些并不耐久的外衣已統(tǒng)統(tǒng)掉進泥潭,淹沒在濃霧中了。
如果我們現(xiàn)在看到在大師的情人右邊同沃蘭德并馬奔馳的那個人,未必能認(rèn)出他就是巴松管卡羅維夫,就是那個根本不需要任何譯員的神秘外國顧問的自封譯員。這個方才還以巴松管卡羅維夫作名字、穿著破舊的馬戲團服裝離開麻雀山的人,現(xiàn)在變成了一位披著深紫色斗篷的義士,他輕輕握住韁繩,板著極其憂郁的、像是永遠不會出現(xiàn)笑容的面孔,默默奔馳在沃蘭德身旁,只有那韁繩上的金鏈子發(fā)出微微的響聲。他低著頭,下頦緊緊貼在前胸,既不觀賞滿月,對下面的大地也無動于衷。他正聚精會神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他怎么變化這么大?”在呼嘯的風(fēng)聲中,瑪格麗特輕聲向沃蘭德問道。
“從前這位義士說過一句不很恰當(dāng)?shù)耐嫘υ?,”沃蘭德向瑪格麗特轉(zhuǎn)過臉來解釋說,他的一只眼里閃爍著溫和的光芒,“在談到光明和黑暗時,他編了一句語義雙關(guān)的俏皮話,話說得不很恰當(dāng)。所以這位義士后來就不得不更多地充當(dāng)滑稽角色,時間比他原來所估計的長多了。但是,今夜乃是清賬之夜。義士已經(jīng)把他的賬還清了,結(jié)賬了!”
夜還扯掉了河馬那條毛茸茸的大尾巴,揭下了他身上的皮毛,撕成碎片,扔進了沼澤。原先常為幽暗之王尋開心的黑貓這時已恢復(fù)成一個身材清瘦的少年——一個年輕的魔鬼侍衛(wèi)、迄今為止世界上最好的侍從丑角。現(xiàn)在,他正用那青春年少的面龐迎著明月的光輝,安安靜靜地、默默地飛馳著。
飛行在最邊上的是阿扎澤勒,他的一身鐵甲閃爍發(fā)光。月光也改變了他的面貌: 他嘴上那顆丑陋不堪的獠牙不見了,斜眼原來也是假的。此刻他的兩只眼睛同樣地空洞、幽暗,臉色十分蒼白、陰冷。正在縱馬奔馳的阿扎澤勒露出了他那干旱沙漠之怪——旱魃和殺人惡魔的本來面目。
瑪格麗特看不見自身有什么變化,但她對大師的變化看得清清楚楚。大師的一頭白發(fā)在月色下泛出銀光,迎面的疾風(fēng)把它吹成發(fā)辮在腦后飄蕩。每當(dāng)他的長衣襟被風(fēng)吹起時,瑪格麗特便看到大師腳上穿的是一雙喇叭口騎兵長靴,靴后的刺馬針時而像星星似的閃光。和魔鬼少年一樣,大師也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前方的明月,朝著它微笑,仿佛它是一位同他十分要好的可愛的姑娘。他嘴里不斷地喃喃自語,這個習(xí)慣是他在第118號病房養(yǎng)成的。
最后便是飛行中的沃蘭德本人的形象——他此時也現(xiàn)出了本來面目?,敻覃愄卣f不出他胯下那匹駿馬的韁繩是什么編織的,只覺得它像一條由無數(shù)月光光環(huán)組成的銀鏈,那駿馬則不過是一大片黑暗,馬鬃則是一片烏云,騎士靴上的馬刺原來是閃爍的星辰。
他們這樣默默飛行了許久,直到下方的地表也發(fā)生了變化。現(xiàn)在,憂傷的森林已為大地上的黑暗所吞噬,白刃般泛著寒光的條條河川不見了,出現(xiàn)在下方的是一些反射著白光的大圓石,圓石之間是一個個深不見底、連月光也無法照進去的陷坑。
來到一座荒涼孤寂、平坦多石的山頂時,沃蘭德勒了勒坐騎。于是其他幾名騎士也都放慢了步子,傾聽著鐵蹄踏在燧石和圓石上發(fā)出的嘚嘚聲。分外皎潔的月光把這片平山頂照得綠瑩瑩的,瑪格麗特很快就辨認(rèn)出在荒漠的山頂上放著一把扶手椅,椅上坐著一個穿白袍的人。也許這人是耳聾吧,要么就是他正完全耽于沉思——他竟沒有聽到石山頂在馬蹄的重?fù)粝掳l(fā)出的顫抖。騎士們向他走去,盡量不驚動他。
皎潔的滿月對瑪格麗特極力相助,亮得勝過最亮的電燈。她清楚地看到,坐在椅上的人的兩眼毫無生氣,像個盲人,他在急切地不住地搓著雙手,兩只視而不見的眼睛凝望著空中的一輪玉盤?,敻覃愄剡€看到,那是一個笨重的石椅,上面似乎還有火花在閃動;石椅旁邊臥著一只黑毛尖耳朵大狗,也像它的主人一樣不安地凝望著月亮。
坐在椅上的人的腳旁扔著些碎壇片,地上有一汪深紅色的水,像是永遠不會干涸。
騎士們勒住坐騎。
“您的小說,他們看過了,”沃蘭德轉(zhuǎn)身對大師說,“他們只提出一點: 對于小說沒有結(jié)尾表示遺憾。所以,我現(xiàn)在就想讓您看看您書中的主人公。將近兩千年了,他一直坐在這石平臺上,睡在這里。然而,每當(dāng)滿月來臨時,他就睡不著,他為失眠所苦。滿月不僅折磨他,還折磨他忠實的衛(wèi)士——這只狗。如果說,怯懦果真是人類最嚴(yán)重的缺陷,那么,大概,這只狗總沒有犯怯懦的罪過吧。這只猛犬除了雷電之外是什么都不畏懼的??墒?,有什么辦法呢,誰在愛,誰就應(yīng)該與他所愛的人分擔(dān)命運?!?/p>
“他在說些什么?”瑪格麗特問道,她那原本十分安詳?shù)拿纨嬅缮狭艘粚虞p微的憐憫的影子。
“他總在說著同樣一件事,”沃蘭德的聲音回答說,“說他即使在月光下也不得安寧,說他擔(dān)任了一項很糟糕的職務(wù)。每當(dāng)不能入睡的時候,他就這么說。而當(dāng)他睡著的時候,又總是做著同樣的夢: 夢見一條月光形成的路,他想沿著那條路走上去,想同那個被捕的拿撒勒人談話,因為正如他經(jīng)常說的那樣,當(dāng)時,在很久以前那個新春尼散月的十四日,他有些話沒有說出來。但遺憾的是,不知為什么他總是無法踏上這條路,又沒有人到他這里來。他無可奈何,只好自言自語。不過,話說回來,人總是喜歡變換點花樣的吧,于是他也時而在自己關(guān)于月亮的自言自語中加進一些別的話,例如,他說,世界上他最憎惡的是個人的永世長存和蓋世無雙的榮譽,有時又說,他寧肯心甘情愿地與衣衫襤褸的流浪人利未·馬太交換一下命運?!?/p>
“為了某年某時的一個滿月而付出一萬二千個滿月的代價?不是太多了嗎?”瑪格麗特問道。
“您又要重演弗莉達那種事?”沃蘭德說,“不過,瑪格麗特,這事您就不必操心了。一切都會是正當(dāng)?shù)模澜缇褪沁@樣構(gòu)成的?!?/p>
“放了他吧!”瑪格麗特忽然像她當(dāng)魔女時那樣用刺耳的聲音大叫一聲。一塊山石被震掉下來,順著山坡滾入深淵,在群山中引起隆隆巨響。但是,瑪格麗特自己也不能肯定這轟隆的巨響是山石的滾落聲,還是撒旦沃蘭德的笑聲。不管怎樣,沃蘭德的確在笑。他一邊笑,一邊看著瑪格麗特說:
“不要在山里喊叫,他反正早已習(xí)慣于山石的崩塌聲了,這聲音驚動不了他。瑪格麗特,您也不必替他求情,因為他一直渴望會見并與之交談的那個人已經(jīng)替他求過情了,”說到這里沃蘭德轉(zhuǎn)身對大師說,“喏,怎么樣,現(xiàn)在您可以用一句話來結(jié)束您那部小說了!”
大師一直默默站在一旁望著石椅上的猶太總督,好像正在等待著這句話。他馬上兩手往嘴邊一攏,大聲喊起來,聲音震得周圍荒涼的禿石山紛紛發(fā)出回聲:
“你解脫了!解脫了!他在等待你!”
群山把大師的喊聲化作驚雷,而驚雷又震得地裂山崩。可詛咒的石壁坍塌了,剩下的只有平臺和石椅。石壁跌落進黑暗的谷底,霎時間深谷上面又顯露出一座廣袤的城市和無數(shù)燈火。城市上空,在萬余個月圓之夜的長久歲月中生長得郁郁蔥蔥的大花園頂上,有一群亮閃閃的金色偶像俯瞰著全城。一條月光路,也就是猶太總督期待已久的那條月光路,徑直伸進這座大花園里。尖耳朵猛犬首先沖到路上,沿著它朝上跑去。身披血紅襯里的白披風(fēng)的人從坐椅上站起來,聲嘶力竭地喊叫了一句。分不清他是在哭還是笑,也沒有聽清他喊的是什么,只見他也緊跟著自己忠實的衛(wèi)士,急匆匆地沿著月光路跑上去了。
“我也該去那兒?跟他去?”大師拉起韁繩,不安地問道。
“不,”沃蘭德回答說,“何必去追尋那已經(jīng)完結(jié)的東西?”
“那么,該去那兒?”大師又問道,回頭指了指身后——身后遠方此刻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座城市,那是他離別不久的城市,那里有女修道院的美麗的小塔,有映在玻璃窗上的破碎的太陽。
“也不,浪漫主義大師!”沃蘭德回答說,他的聲音像是濃縮起來,凝聚為溪水在巖石上流淌著,“他已經(jīng)看過您寫的小說,他,也就是剛才您親自釋放的、您自己所構(gòu)思出來的小說主人公所一直渴望見到的那個人,已經(jīng)看過了您的小說?!边@時沃蘭德又轉(zhuǎn)身對瑪格麗特說,“瑪格麗特·尼古拉耶夫娜,不能不相信您確實曾極力為大師籌劃過一種最好的前途。不過,說實話,我所要向您推薦的,以及耶舒阿替您,也正是替你們所請求的,要比您所策劃的好得多?!蔽痔m德從馬鞍上向大師的馬俯過身來,指著離去的猶太總督的背影又說,“就讓他們兩個人在一起吧,我們不要去妨礙他們。也許,他們能夠談出什么結(jié)果?!蔽痔m德說著,又朝耶路撒冷的方向一揮手,那城市便不見了。
“那邊也一樣,”沃蘭德又指了指身后說,“您在那里的地下室里能夠做些什么呢?”這時,玻璃窗上那破碎的太陽隨著沃蘭德的話聲熄滅了,“為了什么呢?”沃蘭德繼續(xù)令人信服地開導(dǎo)說,但語氣是溫和的,“啊,我的十足的浪漫主義的大師啊!難道您果真不想白天挽著自己心愛的人在含苞待放的櫻桃樹下散散步?不想晚上聽上幾曲舒伯特的音樂?難道您果真不喜歡在燭光下用鵝羽筆寫點什么?難道您果真不想象浮士德那樣在實驗室里守著您的曲頸瓶,幻想著也能造出個新‘何蒙古魯士嗎?到那里去吧,到那里去吧,那里已經(jīng)有現(xiàn)成的房屋和老仆人在等待著您,那里已經(jīng)點起蠟燭,而且它快要燃盡了,因為你們即將迎來黎明。順著這條路走去吧,大師,順著這條路!別了!我也該走了?!?/p>
“別了!”大師和瑪格麗特同聲向沃蘭德高呼。于是,穿黑衣服的沃蘭德并不選擇道路而徑直向山崖的崩陷處奔去,他的幾個隨從也唿嘯一聲同時沉了下去。山巖、平臺、月光路、耶路撒冷,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黑色的駿馬也不見了。大師和瑪格麗特看到了答應(yīng)給子他們的黎明,它恰恰是在午夜的月亮消失的那一刻立即開始的。大師和他的心上人在最初幾道朝暉中走上一座生著青苔的石橋。然后這對忠貞不渝的情人走過石橋,把小溪留在身后,順著一條沙石小路向前走去。
“你聽啊,萬籟俱寂,”瑪格麗特對大師說。唯有細(xì)沙在她的赤腳下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你傾聽它吧,盡情地享受這生前未曾給過你的寧靜吧!看,前面便是你可以永久安身的家,這是給你的獎賞。我已經(jīng)看到它那威尼斯式的窗戶和彎彎曲曲的葡萄藤了,它一直盤繞到屋頂呢。它就是你的家,是你永久的安身之處。我知道,晚間會有人來看望你,都是些你所喜歡和使你感興趣的人,而且是些絕不會打擾你的人。他們將會為你做游戲,為你唱歌。你將看到點起蠟燭的時候,屋里的光線有多么柔和。你將戴著你那油污斑斑的永恒的小帽,唇邊帶著微笑,沉沉入睡。睡眠將使你身體健壯。你的判斷力將變得明智起來。你已經(jīng)不可能再趕走我了,我將守護著你的睡眠。”
瑪格麗特一路對大師邊走邊說,陪同他朝他們的永恒的家園走去。大師覺得瑪格麗特的話音像流水的潺潺聲,像剛才走過的小溪一樣潺潺流淌、喁喁私語。這時,大師過去的記憶,他那焦慮不安的、備受針砭的記憶便開始模糊了。有一個人解放了大師,他自由了,就像他自己剛才使自己創(chuàng)造的小說主人公得到解脫一樣。那位主人公進入了無底深淵,一去不返,他就是星期日破曉之前獲得寬恕的、占星家之王的兒子、殘酷的第五任猶太總督、騎士本丟·彼拉多。
(錢誠 譯)
注釋:
指莫斯科女修道院。
或譯為“亞馬孫女人”,古希臘神話中的一個尚武善戰(zhàn)的婦女族,組成女人國。
“一萬二千個滿月”喻一千年,指彼拉多因處死耶穌而受到千年懲罰。
“何蒙古魯士”,歌德悲劇《浮士德》中浮士德的弟子瓦格納用中世紀(jì)的煉丹術(shù)在曲頸玻璃瓶中制造出來的“人造矮人”。但它不能從瓶中出來,也不能發(fā)育。
【賞析】
蘇聯(lián)作家布爾加科夫的長篇小說《大師和瑪格麗特》已成為20世紀(jì)俄羅斯文學(xué)的經(jīng)典。作品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了相當(dāng)長的時間,從1929年開始動筆,至1940年才完成,直到60年代才與讀者見面。當(dāng)時它以刪節(jié)版的形式一經(jīng)連載,就引起了轟動;80年代完整的版本出版后,在俄羅斯又一次掀起了“布爾加科夫熱”,并為作家贏得了世界范圍的聲譽。1991年作家百年誕辰之際,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將這一年定為布爾加科夫年。2005年,小說的第一個影視改編版在俄羅斯上映,在獲得高收視率的同時,也引起了文學(xué)界和東正教教會的激烈爭議。
寫于20世紀(jì)三四十年代的這部小說,何以受到今天的讀者如此熱烈的歡迎,何以在當(dāng)今的俄羅斯保持如此持久的生命力呢?小說展示了一幅末日審判的圖景,它發(fā)生在耶穌時代,也發(fā)生在20世紀(jì);作者運用高超的技巧對當(dāng)時的蘇聯(lián)社會進行了辛辣的諷刺,不但與當(dāng)時的社會現(xiàn)實密不可分,甚至在某些方面與世紀(jì)之交的俄羅斯社會出現(xiàn)了偶合,引起讀者和知識分子的極大興趣——應(yīng)該說這些就是原因所在。
雖然名義上大師和瑪格麗特是小說的主人公,但魔鬼沃蘭德貫穿整個故事情節(jié),穿行于現(xiàn)實時空、神話時空和歷史時空,似乎在小說中扮演的角色更關(guān)鍵。以魔鬼撒旦沃蘭德為中心,在20世紀(jì)的莫斯科舉行了一場末日審判,完全顛覆了耶穌基督主持這場審判的神圣權(quán)力。
我們記得圣經(jīng)的《啟示錄》中,耶穌基督重臨人世,乘著云彩而來,系著金腰帶,發(fā)色如雪,目光如炬。而在《大師和瑪格麗特》一開始,則是撒旦重臨人世,出現(xiàn)在莫斯科牧首湖畔的林陰道上?!斑@個人身材并不矮小,可也說不上魁偉,只不過略高一些,他的兩條腿都不瘸。至于牙齒,則左邊鑲的是白金牙套,右邊是黃金的……看模樣年紀(jì)在四十開外。嘴有點歪。臉刮得精光。一頭黑發(fā)。他的右眼珠烏黑,而左眼珠卻不知怎么呈現(xiàn)出嫩綠色。兩道黑黑的濃眉,可又是一高一低的。”沒有什么奪目的光彩,平凡的外表下卻處處在暗示著他的魔鬼身份。他的隨從阿扎澤勒、卡羅維夫和一只碩大的黑貓“河馬”也相繼出場。在花園街副302號大樓50單元內(nèi),他們建立了自己的“天上寶座”,著手在莫斯科進行預(yù)定的事業(yè)。
猶如地震一般,災(zāi)難降臨。一開始莫斯科文聯(lián)的理事會主席柏遼茲就掉了腦袋,詩人伊萬、住房合作社主任尼卡諾爾進了瘋?cè)嗽?,劇院?jīng)理斯喬帕瞬間被轟到了雅爾塔。到了小說第十二章“幻術(shù)及其內(nèi)幕”時,審判更達到了集中進行的高潮。瓦列特劇院成為一個濃縮的莫斯科社會,十盧布的鈔票滿天飛,數(shù)以百計的手同時伸向空中;婦人們紛紛涌向臺上更換巴黎女士服裝、鞋帽和手提包。而雜耍演出結(jié)束后,鈔票變成了商標(biāo)紙,那些漂亮的服裝也統(tǒng)統(tǒng)消失,婦人們不得不穿著內(nèi)衣滿街亂跑。一切都亂了套,莫斯科陷入一片混亂之中。
這諸多災(zāi)難性事件未免顯得滑稽可笑,如同一場鬧劇,很容易就被看作是魔鬼的惡作劇。但仔細(xì)想想就會發(fā)現(xiàn),無論是沃蘭德,還是他的隨從都從沒有迫害過無辜的人,每個受到懲罰的人都是罪有應(yīng)得的。劇院經(jīng)理因為不務(wù)正業(yè)、整天飲酒作樂、貪淫好色而受到懲罰;住房合作社主任因為利用職權(quán)貪污受賄、損公肥私而受到懲罰;文化娛樂委員會主席因為官僚主義而變成了披閱文件的空西服上裝;柏遼茲的姑夫因為貪圖莫斯科的房子而受辱;平庸的劇院觀眾則是因為貪求不屬于自己的東西而被魔鬼脫去了外衣。魔鬼在這里儼然成了一位公正的法官。他雖然擁有很大的權(quán)力,但并沒有侵犯善良的人。他否定生活中的惡和陰暗面,對生活中實際存在的種種惡行進行懲罰,維護著道德的純潔性。經(jīng)過他主持的審判,官僚主義、徇私舞弊、損人利己、踐踏文化等等,都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
在大師和瑪格麗特身上,主要體現(xiàn)了前蘇聯(lián)體制下堅持自己的思想立場和理想追求的藝術(shù)家及其支持者的形象。這兩個人物較之魔鬼沃蘭特的形象顯得單薄,更多帶有作家自我肖像的色彩。大師不寫那些歌功頌德、唯上司命令是從的文學(xué)作品,而潛心于寫一部迫害耶穌的羅馬總督本丟·彼拉多的小說,探究對人類更有普遍性的善惡問題,盡管屢受排擠卻矢志不移?,敻覃愄卦庥鲞^不幸,卻能理解大師創(chuàng)作的意義和價值,無償?shù)刂С炙完P(guān)愛他。這兩個人物,還體現(xiàn)了小說的另一主題,即救贖和解脫,這本來就是和審判與懲罰相輔相成的。根據(jù)基督教的傳說,耶穌基督在千禧年的世界末日重新降臨人世時,就是一邊審判和懲罰惡人,一邊救贖和解脫善人。
節(jié)選部分就是救贖和解脫的集中體現(xiàn)。這部分內(nèi)容來自小說的第三十一、第三十二章,已近尾聲。在完成了莫斯科大審判后,大師和瑪格麗特騎上了黑馬,響應(yīng)沃蘭德的號召,騰空飛馳。在濃濃的夜色中,魔鬼和他的隨從都恢復(fù)了本相。他們沐著月光,來到了荒寂的石頭山頂。由于大師的小說沒有寫出結(jié)局,等于沒有給出判詞,彼拉多等候了近兩千年都不知道自己殺害耶穌將是何種下場。大師宣布讓他得到了解脫,既結(jié)束了懸置未完的小說,同時也使得自己和瑪格麗特獲得了救贖和解脫,看到了答應(yīng)給予他們的黎明。這也是魔鬼撒旦代替耶穌基督完成的歷史使命——這意味著對生活中光明面的充分肯定,對自由獨立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肯定,對執(zhí)著的愛情和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的肯定,而不僅僅是對永恒安寧的祈福。
《大師和瑪格麗特》在針砭時弊的同時,也包含有宗教意義的主題。這是與俄羅斯積淀深厚的宗教文化傳統(tǒng)分不開的。但作家并未更多接受正統(tǒng)的東正教的教義,而更多把民間宗教和西方基督教的元素結(jié)合到了一起。這也是小說的完整版面世后會遭到東正教方面抨擊的原因。
在藝術(shù)上,《大師和瑪格麗特》無疑是一部復(fù)雜、豐富、值得深究的作品。歷史與現(xiàn)實交織,神話與幻想雜糅,時而是莫斯科,時而又到了各各他的十字架旁,小說的語言風(fēng)格亦隨之發(fā)生著變化。最開始是秉承19世紀(jì)的現(xiàn)實主義文風(fēng),而且按照俄國文學(xué)的傳統(tǒng)加入大量的人物心理描寫;而魔鬼大鬧莫斯科時,節(jié)奏又變得飛快,以寫實而又極具諷刺色彩的筆法描繪了一個荒誕離奇的世界,幽默的語調(diào)常常讓人忍俊不禁;對于耶穌時代的描寫是舒緩的,文字穿越兩千年的時空,優(yōu)美而富于哲理,又略帶憂傷。節(jié)選部分講的是最后的離別與救贖,因而也抹去了嘲諷的意趣,充盈了感傷的縷縷激情,逐漸舒緩而達到安寧。這種多層次、多側(cè)面的結(jié)構(gòu)方式和藝術(shù)格調(diào),體現(xiàn)了布爾加科夫宏闊的審美視野與卓越的文學(xué)才能,也為后世的文學(xué)研究提供了反復(fù)解讀的可能性。
(宋玥、張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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