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命運注定了你痛苦的一生：
第一是和一個奴隸結婚，
第二是做奴隸兒子的母親，
第三是當奴隸的奴隸，直到死去。
所有這一切冷酷的命運
沉重地壓迫著俄羅斯的婦女。
歲月涌流，一切都在追求幸運，
世上的一切都已經數度變更，
唯有農村婦女的苦命啊，
上帝卻忘記了把它改變。
誰不知美麗健壯的斯拉夫女人
已被摧殘得越來越瘦弱可憐。
啊，你命運陷阱的捕獲物！
你不為人知地默默受苦，
你不信任這人吃人的社會，
連自己的冤屈也絕不吐露。
但是對著我，你會吐露衷曲！
你和我從童年起就挺熟悉。
你全身是驚慌和恐懼，
你全身精力都已榨盡！
誰不為你一灑熱淚，
誰的胸膛里就沒有人心！
32
“喂，美人兒！你暖不暖？”
雪大王在樹頂上對著她喊。
“暖！”寡婦回答著，
可她身子卻凍得直顫。
雪大王慢慢地從樹上降落，
再一次把王杖輕輕揮動，
更溫柔，更親切地對她發問：
“暖不暖？”——“暖，我的好人！”
口答著“暖”，身子卻已凍僵。
雪大王把冷氣呼到她臉上，
那部白花花的大胡子
把千萬支冰針撒在她身上。
雪大王在她的前面站定，
“暖不暖？”又一次輕輕地問。
說話間他忽地變成了普洛克，
把達麗亞吻了又吻。
須發全白的老魔法師
吻著她的嘴唇、眼睛、肩膀。
還悄悄地在耳邊說些情話，
和普洛克求婚的話一模一樣。
也許是這些甜蜜蜜的話
叫癡心的達麗亞聽入了迷，
她不知不覺閉上了眼，
手里的斧子滑下了地；
你看她慘白的嘴唇上
慢慢浮起了一抹笑影，
眼睫毛變成了白絨毛，
雙眉結滿了叢叢冰針……
(飛白譯)
【賞析】
漫長而殘酷的冬天籠罩著俄羅斯的原野。一張爬犁拉著一口棺材滑過皚皚積雪——又一個農民被埋進了他用汗水澆灌的土地。葬了丈夫之后，年輕的寡婦為了孤兒和老人，不得不馬上進林砍柴，不幸也凍死在林海雪原之中……
在俄羅斯，死幾個農奴是多么平常啊，跟死幾只螞蟻沒有多大區別。盡管沙皇剛剛宣布了“解放農奴”，但農夫農婦的命運絲毫沒有變得更好一些。當時也有些作家是同情農民的，盡管如此，他們也不會屈尊去抒“下等人”之情，何況他們覺得農民還未開化，根本就無情可抒。
但“復仇與悲哀的歌手”涅克拉索夫，卻把大家漠然視之的事寫成了動人心弦的長詩《紅鼻子雪大王》，這部詩是涅克拉索夫的悲歌中抒情性最強的一部，也是俄國革命民主主義文學的最高成就之一。這里節選的，是這部長詩的第3和第32兩章。
《紅鼻子雪大王》的主人公——不幸喪夫的年輕農婦達麗亞，是涅克拉索夫塑造的一系列農婦形象中的一個。涅克拉索夫滿懷深情塑造的這些形象，是俄國文學中的瑰寶。當詩人的筆開始寫到這位女主人公的時候，他情不自禁地在敘事格局中插進了一段著名的抒情旁白，這就是綱領性的第3章。在其中，涅克拉索夫用錚錚作響的語言，向人吃人的社會發出直接控訴，為農奴婦女為人的權利振臂高呼。
第32章描寫的，則是達麗亞進林砍柴，遇到象征北國嚴寒的雪大王盤問的場面，是童話傳說與心理幻覺的交織。雪大王，這俄羅斯民間傳說中嚴寒北國的最高主宰，在冰天雪地的俄羅斯大自然中享有無上威權；而在涅克拉索夫筆下，他又成了統治俄國的冷酷社會勢力的象征。此前的兩章已描寫了雪大王的出場，他在林中見到達麗亞，邀請達麗亞做冰雪王國的王后。現在，他要按照民間傳說的模式問三次“暖不暖？”
民間傳說的故事是這樣的： 有一個惡毒的后母，為了害死前妻所生的勤勞善良的女兒，把她打發到冰天雪地的森林里，叫她去嫁給雪大王(這就像中國的“河伯娶婦”一樣，是叫她去死的意思)。到了夜里，雪大王果然來了，他一連三次問姑娘：“暖不暖？”姑娘盡管已經快要凍僵了，但仍然溫順地答應著：“暖！”雪大王見她如此馴服順從，便賜她皮襖、珍寶首飾、華麗的衣服，并且送她回家。后母見姑娘反倒交了好運，十分妒忌，第二夜便把親生女兒送到林中去見雪大王，向雪大王索取禮物。可是這個任性而暴躁的姑娘對雪大王粗魯無禮，反唇相譏，結果被雪大王凍死在林中。
達麗亞遇雪大王的情節，是從民間傳說脫胎而來的，作者從民間文學中繼承了歌頌勤勞、歌頌勞動者的精神，但又對民間文學作了改造。涅克拉索夫按照俄國統治勢力的面貌，突出了雪大王有財有勢的一面，而把他的善心改寫成了偽善。其次，在民間傳說中，由于姑娘對一切逆來順受，結果終于得到好報，這就宣揚了馴服忍受的奴隸主義。而涅克拉索夫卻認為逆來順受是人民不幸的根源，所以把故事的結局作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改變： 雪大王一連三次問達麗亞“暖不暖？”達麗亞在凍僵的朦朧之中把雪大王當成了亡夫普洛克，因而像故事里的姑娘一樣馴服地回答了：“暖！”雖然這完全符合“標準答案”，結局卻仍然是凍死。這樣，涅克拉索夫便揚棄了民間文學中的消極成分，并且向沙皇政府和東正教教義歷來宣揚的逆來順受的道德提出了挑戰。
(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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