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1306年,幼小的克里斯丁隨父母舉家遷到了約欒寨莊園。十五歲時,克里斯丁受父命與西蒙訂婚。后由于好友阿爾納意外身亡,克里斯丁心生愧疚,遂決定去做見習修女,以逃避村民的非議與內心的歉疚之情。在修道院里,她結識了貴族埃爾倫,很快就與之墜入情網。之后,她與西蒙解除婚約,嫁給了埃爾倫。西蒙在解除婚約后,娶了一富人遺孀做妻子。妻子死后,又娶了克里斯丁的妹妹蘭波爾。但克里斯丁才是他一生的至愛,到臨死前,他才吐露了真情。埃爾倫密謀接回國王的同母異父的弟弟到挪威為王,卻泄露了秘密而被投入監獄。出獄后,埃爾倫與克里斯丁舉家遷往約欒寨莊園。后來在一場大糾紛中,埃爾倫為了幫助克里斯丁在械斗中受傷而死。已值中年的克里斯丁在經受喪夫之痛后,重新振作起來,勇敢地面對生活給予她的苦難和挑戰。數年后,她的六個兒子長大成人,各有所成。克里斯丁毅然決定離家出走,做了一名正式的修女。不久,一場黑死病席卷挪威,迷信巫術的人們企圖活埋一個拐騙來的孩子,作為禳解,克里斯丁奮力救出孩子,自己卻染上瘟疫而病死。
【作品選錄】
禮拜六直到中午以前,婦女們在老閣子里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有些人布置合歡床,另外一些人給新娘子穿衣打扮。
拉根弗麗德特意挑選這個地方作為新房,一部分原因是因為這個閣子是最小的——可以把新房子騰出來讓更多的賓客住宿,而這個閣子,在勞倫斯建造現在他們不管冬天還是夏天都居住的新房子以前,在克里斯丁幼年的時候,本來就是他們夏天的臥室。除此以外,老閣子經過勞倫斯翻修以后可能是整個院子里最漂亮的建筑物——他們搬到約欒寨來的時候,這閣子已經破舊不堪了。現在這閣子里里外外都有精致的木雕,雖然樓上的房間不大,但卻便于裝飾,可以用壁毯、窗簾、毛皮把它布置得富麗堂皇。
合歡床上的被褥已經完全準備好了,有套著綢枕套的枕頭。床的四周像帳子那樣張掛著華麗的壁毯,在毛皮和床單上鋪著繡花的綢床罩。拉根弗麗德和幾個婦女在原木墻壁上張掛壁毯,在長凳上鋪放坐墊。
克里斯丁坐在特意搬來的一只大圈椅里。她穿著鮮紅的結婚禮服。她的胸部扣著幾個大扣環,掩蓋住黃色的綢襯衫袒開的領口,黃色的綢衣袖上,兩只金手鐲閃閃發光。鍍金的銀絲織的腰帶在她身上圍了三圈,脖子上和胸前掛了許多鏈子,最上面是父親的舊的金鏈子,鏈子上掛著藏有部分圣體的大十字架。她的雙手擱在膝上,由于手指上戴滿了戒指,十分沉重。
奧斯希德夫人站在圈椅后面,用梳子給克里斯丁梳濃密的金褐色頭發。
“明天你將是最后一次披頭散發!”她笑著說,并且用紅絲帶和綠絲帶裹在克里斯丁頭上,這絲帶是用以托住花冠的。婦女們環繞在新娘子周圍。
拉根弗麗德和斯庫格莊園的哥麗德從桌子上端來一個屬于耶斯林家族的巨大的婚禮花冠。這花冠全部是鍍金的,它的花飾是相間的十字架和三葉草,帽圈上鑲滿水晶。
她們把花冠緊緊地戴在新娘子頭上。戴上去的時候,拉根弗麗德面色蒼白,雙手不住地顫抖著。
克里斯丁慢吞吞地站起來。主耶穌啊,身上掛著這么多的金銀飾物,是多么沉重!……奧斯希德夫人扶著她的手臂,把她帶到一只盛著水的大木桶前面,女伴們打開門,讓陽光照進房間。
“現在你看看自己吧,克里斯丁。”奧斯希德夫人說。于是克里斯丁在木桶上彎下身子。她仔細地觀看從水面浮現出來的自己蒼白的臉,它是這樣的近,克里斯丁還看見頭上黃金的花冠。在像鏡子一樣的水面上,有許多乍明乍暗的影子在花冠周圍晃動——她似乎想起了什么,這時她感覺到,她馬上就要失去知覺了。她急忙抓住桶沿。奧斯希德夫人急忙把自己的手擱在克里斯丁的手上,把指甲刺入克里斯丁的皮肉,克里斯丁感到疼痛,神志清醒了。
山下橋邊響起了號角聲。人們在院子里向樓上高聲說,新郎帶著隨從騎馬來了。婦女們簇擁著克里斯丁走到閣子的游廊里。
一大群裝飾得十分華麗的馬匹和穿著節日盛裝的人在院子里擁來擁去,在陽光下鮮艷奪目。克里斯丁抬起眼睛,從這一切的頂上看到谷地深處。故鄉的村落在一層薄薄的淺藍色霧靄中顯得清朗而幽靜。從霧靄中直接升起一座座山巒,山上的石壁呈灰色,樹木呈黑色,太陽從無云的天空把光線射入像盆子一般的谷地。
克里斯丁以前好像沒有注意到,樹上的葉子已經脫落了,樹林光禿禿的,現出灰蒙蒙的銀子般的色調。只有沿河的赤楊樹叢還在最高的樹枝上保留著比較暗淡的綠色,白楊樹端的小樹枝上還留下少許枯黃的葉子。但其余的樹差不多完全光禿了——只有花楸樹還在一串串血紅的果子周圍生著褐色和紅色的葉子。天氣很暖和,沒有風,滿地鋪著像煙灰色地毯似的落葉,散發出略帶酸味的秋天的氣息。
禮拜日,太陽下山后,迎親車隊馬上返回約欒寨莊園。院子里燃燒的一堆堆篝火,在薄暮的陰暗中像是一個個紅斑。當大隊人馬走近熊熊火光的時候,三弦提琴手和演奏其他樂器的人們都隨著鼓聲演奏起來。
埃爾倫在樓上房間的游廊的樓梯前面扶克里斯丁下馬,這時克里斯丁累得兩腿發軟了。
“我們翻過山的時候,我凍僵了,”她低聲說,“而且非常疲乏!……”她站了一會兒,上樓梯的時候,走一步身子晃一晃。
樓上那些挨凍的賓客很快就暖和起來——由于點了無數蠟燭,房間里很熱。客人們面前端來了熱氣騰騰的食物,葡萄酒、蜂蜜和濃烈的啤酒放在大桶里傳來傳去,讓大家任意舀。響亮的講話聲和咀嚼聲傳到克里斯丁耳中,仿佛是遠處傳來的隱隱輕雷。
她身上還是不暖和。過了一會兒,她的兩頰開始暖和了,可是兩條腿仍舊不暖和,背上感到一陣陣冷顫。她和埃爾倫并排坐在主要席位上,由于頭上的金首飾分量很重,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傾著。
每一次新郎為她的健康而祝酒,她總是目不轉睛地望著埃爾倫的臉頰。在寒冷天氣中長途跋涉后,現在他身子已經暖和了,臉頰上明顯地現出紅色的斑點和條紋。這是夏天燒傷后留下的痕跡。
昨天晚上他們在順德村晚宴的時候,克里斯丁與哥恩納爾之子卑倫的暗淡目光一接觸,感到異常害怕。卑倫注視著她和埃爾倫,他的眼睛一眨不眨,也不移動。卑倫大人穿著騎士服,樣子像一個念了符咒而回生的死人。
夜里克里斯丁和奧斯希德夫人一起躺著——奧斯希德夫人是參加婚禮的所有賓客中同新郎最接近的近親。
“你怎么啦,克里斯丁?”奧斯希德夫人帶點生氣地說,“要堅持到底,不要垂頭喪氣!……”
“我想起了被我們傷害過的那些人,”克里斯丁用顫抖的聲音說,“為了我們能夠活到今天……”
“你們本身的日子也并不好過,”奧斯希德夫人說,“總而言之,埃爾倫不好過!你也許更糟!”
“我想到他兩個得不到保護的孩子,”新娘子仍舊用這樣的聲音說,“我很想知道,他們是否知道他們的父親今天舉行婚禮。”
“想想你自己的孩子吧,”奧斯希德說,“你要感到高興,你是與他的父親結婚!”
克里斯丁默默地躺了一會兒,仿佛在一個令人頭暈目眩的萬丈深淵里掉下去。聽人提到在三個多月的時間中她天天考慮而不能告訴任何一個人的那件事情,是很奇怪的。不過這對她僅能起短暫的作用。
“我想起了那個由于對埃爾倫的愛情而付出生命的女人。”她顫抖地低聲說。
“再過半年,你自己也可能付出生命的!”奧斯希德夫人生硬地回答。“趁現在還活著,盡可能地快樂起來吧!……叫我對你說些什么好呢,克里斯丁!”奧斯希德絕望地說,“難道你現在完全失去勇氣了嗎?到一定的時刻,會要求你們為你們從生活中取得的一切付出代價的,你可以不用擔心!……”
可是克里斯丁覺得,她心中的一切都崩潰了,一次接一次的崩裂,把她在海烏格莊園那個可怕的日子以后建立起來的樓臺亭閣都沖走了。在最初的時刻,她盲目地、不顧一切地想繼續支持下去,哪怕多支持一天也好,于是她支持下來了,但結果并沒有輕松些。后來她把自己的一切念頭都拋掉,只剩下一個念頭: 她和埃爾倫兩人結婚的日子終于快到來了!這樣她才感到輕松。
在祈禱的時候,她和埃爾倫并排跪著。但她感覺到,蠟燭、圖畫、圣器上的反光、穿著白麻布衣服和短披肩的神父,一切仿佛都是幻象。克里斯丁好像在夢中看見早年認識她的人們,現在他們都站在旁邊,穿著不習慣的節日盛裝,擠滿整個禮拜堂。卑倫大人靠著柱子站著,用他像死人一樣的目光看著新婚夫婦——克里斯丁似乎看到,另外一個死人也和他手挽手一起回來了!
克里斯丁竭力試圖把自己的目光集中在圣奧拉甫的塑像上——他穿著白色的衣服,臉色紅潤,姿態優美,手里執著長斧,腳下踏著自己本身的罪惡的臭皮囊,——可是她的目光還是不由自主地被卑倫大人吸引過去。在卑倫身旁她看見了奧爾姆之女埃琳娜的死灰般的臉——埃琳娜冷漠地看著他們。他們踐踏她,為了能夠到這里來結婚,她給他們讓了路!
死者站起來了,把克里斯丁竭力填在她墳墓里的石子從自己身上撥開。埃爾倫虛擲的青春,他的名譽和幸福,朋友們的好意,他的靈魂的得救……死者把這一切都從自己身上扔掉。“他以前想得到我,我也想得到他,后來你想得到他,他也想得到你!”埃琳娜說,“我已經付出了代價,時間一到,他也要付出代價,你也要付出代價。惡貫滿盈,就會死亡……”
克里斯丁覺得,她和埃爾倫跪在冰冷的石頭上。埃爾倫蒼白的臉上有著紅色的燒傷痕跡,她頭上戴著沉重的婚禮花冠,肚子里感到沉甸甸的——這是她的罪惡的負擔。她帶著自己的罪惡,戲弄著它,衡量著它的大小,把它當作兒戲……圣母啊,他不久就要足月了,他將躺在她面前,用活生生的眼睛瞅著她,給她看罪惡的烙印,罪惡的丑模樣,用傷殘的雙手憎恨地敲打自己母親的胸部!當她生下孩子,當她在孩子身上看到罪惡的標志,并且像愛自己的罪惡那樣愛他時,這游戲才會告終。
克里斯丁心里想: 如果現在大叫一聲,讓叫聲并入唱贊美詩的低沉的男聲中,變成一個回聲,在人群的頭頂上震蕩,這會怎樣呢?……這樣,埃琳娜的臉會消失嗎?死人的眼睛中會出現生氣嗎?可是她緊緊地咬住嘴唇。
“……圣王奧拉甫,我向你呼吁!在天國中,我只向你一個人請求,因為我知道,你愛主的公正甚于一切!我請求你對我肚子里無辜的孩子伸出手來!使主的憤怒不要加在無辜者的身上,把它加在我身上吧!為了圣王,阿門!……”
“要知道我的孩子也是無辜的,”埃琳娜說,“可是在基督徒的國家內卻沒有他們容身之地!你的孩子同他們一樣是不合法地受孕的!你不可能在你自己離去的那個國家里為他要求任何權利,正像我不能為自己的孩子們要求權利一樣!……”
“……圣奧拉甫,我還是要請求你賜給我仁慈!請你為我的兒子向主乞求恩惠,請你把他置于你的庇護下,只要你肯幫助我,我會抱著孩子赤腳走到你的禮拜堂里,把自己的金首飾獻給你,放在你的祭壇上,阿門!……”
她臉色呆滯,呆若木雞: 盡管她竭力控制自己,安慰自己,她跪著與埃爾倫舉行結婚儀式的時候還是全身顫栗著。
現在她和埃爾倫一起坐在家里的主要席位上,周圍的一切她覺得都是在譫妄中看到的幻象。
房間里演奏著豎琴和中提琴,樓下的房間和院子里也傳來歌聲和樂聲。門一開,篝火的紅色反光映到房間里,食物和飲料端進端出。
大家都從桌子后面站起來,克里斯丁站在父親和埃爾倫中間。父親高聲向大家宣布,現在他把自己的女兒克里斯丁交給尼古拉烏斯之子埃爾倫做妻子。埃爾倫向岳父道謝,向到這里來慶賀他和妻子的全體來賓道謝。
大家對克里斯丁說,現在她應該坐下來,于是埃爾倫把結婚禮物放到她膝上。艾利克神父和波爾德之子蒙南大人攤開證書,宣讀新婚夫婦分配財產的規定。在宣讀證書、把禮物和一袋袋錢幣搬到桌上的時候,站在四周手執長槍的男儐相們用槍桿子擊著地板。
搬到房間里來的幾張桌子收拾開以后,埃爾倫帶克里斯丁走到房間中央,跳起舞來。
克里斯丁心里想:
“我們的儐相對我們來說顯得太年輕。和我們一起度過青春的人們,都已經離開這里了;我們怎么又回到了這里呢?……”
“克里斯丁,你是多么的古怪,”在跳舞的時候埃爾倫低聲說,“我在為你擔心,克里斯丁,難道你心里不高興嗎?……”
他們從一幢房子走向另一幢房子,向賓客們致意。所有的房間里都點著許多蠟燭,到處都是人,有的在飲酒,有的在唱歌,有的在跳舞。克里斯丁覺得,她不認識自己的老家了,她失去了時間的概念——時間和形象構成一串模糊而松散的行列,在她面前飄過。
秋天的夜晚是溫暖的。院子里也在演奏音樂,人們圍著篝火跳舞。大家高呼,要新郎和新娘賞臉,于是克里斯丁和埃爾倫在沾著露水的陰冷的院子里跳了個舞。這樣一來,她仿佛清醒了些,稍稍恢復了意識,她的頭腦也清楚了。
遠處,在流水潺潺的河流上面,有一條光亮的霧帶在黑暗中飄動。在星光閃爍的天空,群山的影子像是一道漆黑的墻。
埃爾倫帶著克里斯丁離開跳舞的人們,走到一邊,在游廊下的黑暗中把她緊緊地摟住。
“我甚至還沒有一次機會對你說,你是多么美麗,多么美麗,又是多么可愛!你的臉頰像火一樣紅……”說罷,埃爾倫把臉貼在她的臉頰上。“克里斯丁,你怎么啦?”
“我很疲倦,很疲倦。”克里斯丁低聲回答。
“現在我們很快就要睡覺了,”新郎說,同時看了看天空。銀河轉了向,現在差不多從北直貫到南。“你還記得嗎,自從在你斯庫格莊園小房間里度過唯一的一夜以后,我們沒有在一起睡過呢?……”
過了一會兒,艾利克神父向院子里高呼說,禮拜一凌晨已經開始。婦女們走到新娘身邊,把她帶到合歡床上——克里斯丁感到十分疲乏,簡直無力按禮儀稍作抗拒。她讓奧斯希德夫人和斯庫格莊園的哥麗德扶著,從樓上的房間里走出來。儐相們手執燃燒的火炬和出鞘的寶劍站在樓梯腳下。他們把婦女們圍成一圈,簇擁著克里斯丁穿過院子,走到老閣子樓上去。
婦女們給她卸妝,把首飾一件件取下來,放在一邊。克里斯丁看到,床腳邊掛著一件淡紫色的絲絨連衫裙,這是她必須在明天穿的。連衫裙上有一塊長長的、折得整整齊齊的雪白麻布頭巾,這是標志已婚婦女的頭飾,是埃爾倫為她帶來的。明天她必須把自己的頭發扎成一束,用這塊頭巾遮蓋起來。從這塊頭巾上散發出清新、涼爽、寧靜的氣息。
最后克里斯丁站在合歡床前,赤著腳,裸露著手臂,只穿一件拖到腳踝骨的金黃色的長襯裙。婦女們又給她戴上花冠,這花冠必須由新郎替她摘下來,在只有他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
拉根弗麗德把雙手擱在女兒肩膀上,吻了吻她的臉頰——母親的手和臉異常的冷;仿佛在她的內心深處憋著眼淚。然后她打開被褥,叫新娘子坐在里面。克里斯丁聽從了,背靠在床頭的一大堆綢枕頭上——她必須把腦袋稍稍前傾著,才能把花冠支持住。奧斯希德夫人拿毯子把她的下半身蓋住,把她的雙手放在綢床罩上,再把新娘子光潔的頭發撩起來,讓它掛在胸前和裸露的、柔弱的肩膀上。
男賓們把新郎送進房間。波爾德之子蒙南給埃爾倫解下金腰帶和寶劍,把它們掛在床頭的墻壁上。他對新娘子低聲說了句話。克里斯丁不懂他說的是什么意思,只是盡可能親切地對他笑了笑。
男儐相們替埃爾倫脫去綢衣服和沉重的長衣。埃爾倫坐在圈椅里,他們幫他脫去馬刺和靴子。
新娘子一直低著頭,只有一次稍稍抬起頭來,她的目光接觸到埃爾倫的目光。
后來開始道晚安。賓客們一個個離開,房間里空了。卑爾哥夫之子勞倫斯最后一個走出去,關上新房的門。
埃爾倫站起來,脫去自己的襯衣,把它扔在長凳上。他走到床前,從克里斯丁頭上摘下花冠,解去絲帶,把它們放在桌子上。然后回過來,爬到床上。他跪在克里斯丁身邊的床上,捧住她的頭,使她緊貼著自己裸露的、溫暖的胸部,沿著花冠留下的紅色印痕頻頻地吻著她的前額。
克里斯丁摟住他的肩膀,大聲痛哭起來,帶著一種甜蜜而粗野的力量感覺到,現在一切的恐懼和幻影已化為烏有,蕩然無存了——現在,現在她和他兩個人又在一起!埃爾倫把克里斯丁的頭抬起一下,看了看她的臉,異常急切而粗暴地用手撫摩著她的臉和整個身子,仿佛要撕去她的皮膚。
“把一切都忘掉吧!”埃爾倫充滿熱情地低聲哀求,“把一切都忘掉吧,我的克里斯丁,除了一點: 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
他用一只手捻滅了最后一支蠟燭的火焰,在黑暗中撲在克里斯丁身邊的床上,也大聲痛哭起來:
“我從來也不敢相信,這些年來從來也不敢相信,我們能夠活到這一天!……”
(張草紉 譯)
【賞析】
《勞倫斯之女克里斯丁》是挪威女作家溫賽特的一部長篇小說。小說由三部曲《花冠》、《新娘》和《十字架》組成。溫賽特在小說中描述了女主人公克里斯丁的一生。溫賽特對14世紀挪威的歷史、生活和民族文化非常熟悉,她的描寫和記述不僅詳細、真實,還把克里斯丁從少女一直到去世的漫長的生涯在有限的三部書中生動地刻畫出來,并且還極其細膩、深刻地探悉了克里斯丁的女性心理的發展,展現了一個有血有肉,有高尚、也有自私情懷的真實的女性。可以說,在溫賽特的筆下,克里斯丁并不是完美的。但正是因為這種不完美,作者溫賽特留給讀者的才是一位真實的、活生生的、讓人記憶深刻的女性。作為14世紀的女性,克里斯丁具有獨立、叛逆的性情,她不顧男權家庭制的約束和世俗的規章,勇敢地追求自己的愛情和幸福生活。但同時克里斯丁也無法擺脫另外一種精神枷鎖,即對基督教的皈依。正如小說三部曲所表明的那樣,《花冠》、《新娘》、《十字架》分別代表了她一生的三個重要的轉折時期,她的精神上受到基督十字架的折磨,她追求到了自己的幸福,卻又陷入另一種痛苦。為了爭求解脫,重獲自由,她只有在基督教中才能找到解決的途徑。這一點,可以說是跟作者溫賽特的個人經歷不無關系。但不管怎樣,女主人公克里斯丁追求自由、獨立的精神,善良、勤勞的美德,還有執著、堅定的性格足以在世界文學作品中給讀者留下獨特而深刻的印象。有人評論《勞倫斯之女克里斯丁》是一本歷史小說,但歷史并不是書中最重要的部分。在這三卷作品里,溫賽特將快樂和悲傷、狂喜和絕望的感情置于遙遠過去的背景之中。溫賽特選擇以中世紀為題材顯然是因為她對作為那個時代的特征的堅定信仰感到崇敬。她將主人公置于遙遠過去的背景之中是為了形成作家必需的距離感,是為了用她自己強烈的情感和嚴謹的思維創造出一件藝術品。
選文是作品第一部《花冠》中,克里斯丁掙脫了世俗的婚約,大膽地追求自己的愛情、婚姻,終于要走入新婚的神圣殿堂,戴上新娘花冠時的章節描寫。作者的描寫真實、細致,突出了主人公的性格,尤其是克里斯丁的矛盾復雜情緒。克里斯丁愛上了有婦之夫埃爾倫,并未婚先孕。為了愛情,她不顧父親的反對,違逆世俗,與西蒙解除婚約,甚至連儀式財產等都不要,只為了能夠和埃爾倫在一起。經過艱苦的努力,終于盼到了戴上新娘的花冠。本來此刻應該是新娘的幸福時刻,而克里斯丁卻想了很多,她與自己孩子的合法權利和地位必定要建立在他人合法權利和地位的消除之上。她想起了“那個由于埃爾倫的愛情而付出生命的女人”,想到了“他兩個得不到保護的孩子”,想起了“被我們傷害過的那些人”。克里斯丁的多重性格在此被充分地表現了出來。一方面為爭取自己的婦女權利和享受愛情幸福的權利,她不顧一切;一方面又同情、善待、懺悔她曾傷害過的人。克里斯丁矛盾復雜的心理和性格不同于以往的傳統的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作者溫賽特大膽地一反傳統,不依據世俗的眼光和判斷,不是把克里斯丁寫成溫順、善良的單純理想女性,而是集溫順、善良和精明、頗具心計,同時又有同情心和憐憫心于一體的復雜女性形象。可以說,正是這一點才顯示出了作者的高明之處。
婦女問題是溫賽特寫作的中心主題,她認為婦女的幸福不在于擺脫一切束縛,而在于履行人生的具體義務。克里斯丁追求自己的幸福不是對一切束縛的擺脫,而是要肩負更大的義務。在幸福的門檻所進行的痛苦的心理掙扎,正是她對于自己今后所應履行的人生義務的思考和宣言。這也使得克里斯丁后來皈依基督教,為了服務更多的人而做了修女。
除了對克里斯丁人物心理描寫的成功,選文中的“花冠”還具有極強的象征意義,它既是克里斯丁花季少女、天真爛漫、追求幸福和愛情的象征,也是整部小說最絢爛、主人公生命最絢爛的象征。通過這部分的心理描寫,作者溫賽特暗含了另外一種含義: 花冠是美麗的,同時也是沉重的,是需要主人公付出代價的。正是由于心中的懺悔和不安,克里斯丁最后終于按照自己的心愿做了一名真正的修女,戴上十字架,為上帝服務,把愛和善帶給人間。有人認為此作品為一部贖罪故事,但不同于贖罪故事,溫賽特在此部作品中并沒有像美國作家霍桑那樣集中剖析主人公的罪惡和黑暗,也沒有描述一種沉重和壓抑的氛圍,相反,從克里斯丁身上,我們能看到一種陽光、一種自信。她描述的人物是鮮活的,是生動的,仿佛就是我們身邊的某一位女性;盡管她描寫的是14世紀中的斯堪的納維亞的生活,然而我們感受的卻是現代的任何一個地方像克里斯丁一樣執著、堅定而又頑強、善良的人。
西格里德·溫賽特與英國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屬于同一時代,正如喬伊斯屬于愛爾蘭一樣,溫賽特屬于挪威。她的作品中對斯堪的納維亞的歷史、文化、民族風俗的描述也非常真實。另外,她的作品中也有大量的對于自然的描寫,森林、樹木、花草、山川等等,靜謐、安詳、和諧的自然風景同時也透射出作者對于平靜、和諧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勞倫斯之女克里斯丁》是溫賽特創作的一部現實主義作品。溫賽特對女主人公克里斯丁的一生的描寫是現實的。溫賽特的一生中創作了《珍妮》、《春》等幾部現實主義作品,然而只有《勞倫斯之女克里斯丁》具有極大的國際聲譽,尤其受到讀者的歡迎,以至成為當時的暢銷書,并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溫賽特是一位偉大的敘事者,她對錯綜復雜的人類思維有著深刻而現實的了解。她憑自己第一手獲得的文學和歷史知識和對人性的透徹理解,現實地描述了14世紀挪威的女性生活和理想。溫賽特善于描寫女性的生活,女性的婚姻和愛情。她善于捕捉的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女性婚姻生活狀況,相反地,卻是有悖于傳統和世俗的女性的愛情觀點。用她自己的話說是以典型的簡潔和反諷的語氣來描述那種“不道德”的情愛。《勞倫斯之女克里斯丁》以三部曲《花冠》、《新娘》、《十字架》為主線索描述了主人公克里斯丁的追求自己的愛情和婚姻生活的一生,反映了挪威女性的生活婚姻觀和生活態度,豐富了世界文學中的女性形象。凡是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溫賽特的《勞倫斯之女克里斯丁》這一文學奇葩將以其獨具魅力的女性形象在世界文學中永遠綻放。
(何亞卿)
上一篇:《前夜·屠格涅夫·葉》原文|讀后感|賞析
下一篇:《包法利夫人·福樓拜》原文|讀后感|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