Ⅸ
“啊,快樂的地球,真正的天堂!
您是人世間一群群熙來攘往的
男女老少一心向往的去處;
您是一切凡俗的希望的峰頂;
您是埋頭苦干的人們最光榮的酬報!
您的光芒,鋪滿了一切空間和時間,
集中起來,永遠融合在一個地方:
您是最純潔的精靈的最純潔的住所!
此地,煩惱和悲傷,無能和罪惡,
疲倦,疾病,愚昧都不敢來到。
啊,快樂的地球,真正的天堂!
“天才在熱情的夢幻中見到過您,
您綽約的倩影從此縈繞在人類心頭,
朝朝暮暮,大家希望著一個甜蜜的
幸福的境地,一切朋友和情人
可以在那兒團聚,永不分離。
您是一切欲望和意志的目標,
一切行為的產物;所有的靈魂,
懷著雄心大志,經過千變萬化,
終于到達了您這個永久和平的
安身之處;他們無盡的勞動,
構造好了您這座完美的建筑,
從此便永遠享受著安樂和悠閑。
“甚至時間,這位征服者,見了您,
也倉皇逃走: 這一位古老的巨人,
他曾經孤高自賞地長久統治著
這個世界;在他靜寂無聲的踩踏下,
不知有多少國家化作了灰塵。
且看那一座一座的金字塔,經過了
幾千年的人事變遷與風雨摧殘,
它們的石頭雖然保存到現在,
可是那個驕傲不可一世的
建造人的姓名卻已湮沒無聞。
還有那位養尊處優的國王,
也仿佛是一只夏天的草蕈,
讓他的輕柔的腳步踏成泥土。
時間曾經是世上至尊的君王,
萬物都拜倒在他跟前,
只有那個堅定和高尚的意志,
以及靈魂與知覺的神圣的感情,
膽敢蔑視他的憤怒,準備他垮臺。
“可是愛的黎明姍姍來遲;
滿天烏云彌漫,久久不散,
直到后來才一團團向四處滾開。
最初是罪惡壓倒了一切希望,
不怕羞、不避人、身強又膽壯;
同時,虛偽,穿上了道德的服裝,
使一切犯罪作孽的行為都變成神圣,
直到它本身的毒螯把自己刺死,
不再能用它那一套法律來束縛道義的人間,
不再能把欲情的無畏的翅翼加上鐐銬,
不再用上帝的烙印去灼傷理智的身肢。
到后來,快樂的浪潮一步步高漲;
理智獲得了解放;欲情雖然在
幽谷中與叢林環繞的草原上撒野,
采摘著奇花異草來編制花冠,
可是像蜜蜂一般回到蜂王身邊,
把最美麗的禮物戴在她姊姊頭上。
她的姊姊溫柔又莊重地吻著
這頑皮的孩子;她現在見到了
那根折斷的戒尺也不再驚顫。
“必然的死亡輕輕地、緩緩地來到:
平靜的生命便在它的手觸下,
一些不呻吟,幾乎一些不害怕,
安定得像一個到遠方去的船客,
同樣地滿懷著驚奇,滿懷著希望。
煩惱與疾病的毒菌,都在人類的
軀體內死去,純潔于是拿了
各種的禮物去賜給她人間的信徒。
老年人身體強健,精力又多么旺盛!
他寬廣滑潤的眉心多么明朗!
貪婪、刁詐、驕傲或是憂慮,
都沒有把那老態龍鐘的印記
去蓋在這個經過歲月琢磨的面孔上。
青年人英俊的豐采又多么可愛!
溫和的膽量加上了嶄新的尊嚴;
勇敢的靈魂,聽到什么東西都不怕,
高尚的意志更毫無恐懼地前進,
同著道德、愛情、歡樂,手拉手地
走上了人生的光怪陸離的征程。
“自由的本身是一種雋美的束縛,
她不需要苛暴的法律當鐐銬,
便把人類靈魂中各種親切的情愫,
和感覺的最柔軟的牽纏,結合在一起:
這些細致又羞怯的情感沖動,
乃大自然的純樸的本性中所產生,
帶著無可懷疑的信心,揭示了
它新生的愛的日長夜大的期望;
它不受到迂腐、自私的貞操的阻擋,
也不受到那些以冷血與無情為得意的、
卑鄙齷齪的道學者的道學的妨礙。
賣淫生涯像蛇蝎一樣的毒汁,
也不再來玷污幸福與生命的源泉;
男人與女人,滿懷著愛和信心,
平等地、自由地、純潔地,一同走上了
那些不再染著朝山進香人的
足下血跡的路徑,登上道德的高峰。
“此地,自從遙遠的年代以來,
一向有一座奴才皇帝所居住的宮殿,
傲慢地譏笑著饑荒的輕微的呻吟,
和貧困的沉靜的眼淚,這時卻變成了
一堆廢墟,上面的破瓦殘磚
年復一年地都坍倒在泥地里,
引起冷寞的回聲;枯藤的枝葉
篡奪了塔頂上王旄的光榮位置,
在殘暴的大雷雨中渾身起著哆嗦,
又湊近旋風的耳朵訴說荒唐的故事。
“那座坍掉了屋頂的冷寞的教堂,
只落得一陣陣凄風在長座間低唱悼歌;
這些象征著信仰與奴役的建筑物,
如此浩大、如此堂皇富麗、
又如此殘毀,真令人觸目驚心!
正像安息在墻腳下的那具尸首,
今天有成千個吊唁者來點綴體面,
墻上一塊栩栩如生的石碑炫耀著他的身世,
七嘴八舌都談論著他一生的事跡;
明天,卻讓蛆蟲在幽寂中攫了去果腹。
“在那高大監獄的破院子里,
許多無拘無束、唇紅齒白的孩童,
摘著嫩綠的常春藤與大紅的爬墻花,
為他們天真的頭額編美麗的花冠,
使暗無天日的地牢受盡了挖苦;
笨重的鏈條、又粗又堅的鐵柵,
全在一堆堆亂石中腐蝕生銹,
又逐漸地和泥土混合在一起。
當年,白晝的陽光偶然射進
一絲蒼白又微弱的光芒,有氣無力地
照亮了骨瘦如柴的囚犯的面頰,
這時見一群孩童在游戲作樂,
便在天真的笑靨上盡情閃耀:
從此,那顫動而粗啞的絕望的呼聲
不再透過那圓頂的屋宇;只聽得
彈撥青藤的清風和愉快的小鳥,
唱出許多溫存體貼的歌曲,
空中繚繞著各種歡樂的聲響。
“這些遺跡不久都完全消滅:
它們的素質分散到天下四方,
塑成各式各種更美觀的形體,
到快樂和幸福跟前去聽候差遣。
人類就這般地臻于十全十美,
世界正像一個慈母懷中的嬰兒,
受到了深情和美德的栽培、撫養,
長得一年比一年高貴和美麗。
“現在,時間張開了他黝黑的羽翼,
把當前的景象一古腦兒遮蓋起來,
過去便在我們眼睛前完全消失。
我的工作完成了: 你也長了見識。
地球上萬般的神奇都歸你享受;
它們帶來的一切恐慌與一切希望,
由你自己去對付。我的法術已經收回:
現在重又顯現在眼前。啊,你看!
這片遼闊的原野一望無際,
正待人拿了回來,自己把道路開辟。
“可是,人類的精靈呀,勇敢地前進吧,
讓道德來指點你再接再厲地去尋找
那一條條到達這個偉大變化的必經之路。
要知道,一個人的誕生,他的生與死,
以及靈魂沒有歸宿時的特殊狀態,
莫不是為了求得完美的幸福,
督促著人生的車輪不停地轉動,
無限的生命使軸心里噴出火來,
像燃燒一般,奔向預定的終點。
原來誕生不過是精神感覺
對外界現象的覺醒,它所采取的
形狀,還是它生平第一次的經驗,
使它的軀體賦有各種新型的熱情。
生乃是它的活動狀態,
一切的事故都在這兒發生;
它使永生的宇宙變得豐富多彩。
死是一個幽郁沉寂的門戶,
直通青碧的島嶼和輝煌的穹蒼,
以及永久希望的各種極樂境界。
所以,精靈呀!放大了膽子前進吧:
縱然狂風暴雨折斷櫻草的花枝,
縱然寒霜叫盛開的鮮花立時凋謝,
可是初醒的春天將向大地求愛,
用最溫潤的甘露喂哺它寵愛的花朵:
姹紫嫣紅開遍了長堤和幽谷,
燦爛的笑容映耀著蔥蘢的樹林。
“精靈呀,別害怕死神勾魂的手。
暴君出現時,這只手多么受人歡迎!
宗教的狂徒拿了殺人的火把,
燃起焚身的柴堆時,這只手多么受人歡迎!
它至多不過是一小時黯淡的旅行,
容易驚醒的睡眠中的一個短夢。
死并不是道德的冤家: 大地
曾親眼見過最鮮艷的愛的玫瑰,
在斷頭臺上開放,和萬年常青的
自由的月桂樹在那兒結成伴侶,
預示著幻想的幸福能成為事實。
你親眼目擊過這遞嬗和漸變的景象,
心中依然不存有什么希望嗎?
當亨利把你帶到月光下的走道上,
你又甜蜜又憂郁地談到死的時候,
是誰的利嘴叫你往更遠處看?
你會不會受了迷信者說教的愚弄,
莽撞地把那些希望扔出胸懷,
或是馴順地匍匐在暴君的威權下,
忍受他滿涂著鮮紅人血的鐵鞭?
決計不會!可是勇敢地前進吧,
你的意志,注定要對暴政與虛偽
發動永久的戰爭,把痛苦的秧苗
從人類的心坎里連根拔去。
你的手是如此虔誠,它能慰藉
一個睡不安枕的痛苦的罪犯,
不加留難便饒赦了他的無能,
防止著他的放蕩,像守望病人。
你的眉心是如此溫和,當你向
全世界的威權和主子們攻擊的時候,
卻戰勝了猙獰的面目與鐵石的心腸。
你是如此真誠和善,意志堅定,
不受那摧殘人心的禮教的支配;
情感又高尚、純潔、自由瀟灑。
地球上的驕傲與卑鄙沒法挫折你,
因此,你的確有足夠的名分來承受
你現在所獲得的這種光榮的恩典。
道德將會把你的步伐引導到
你以前曾經踩踏過的道路上;
你的甜蜜的、神圣的愛所賦有的
潔白無瑕的生命,將會享受到
許多閃耀著希望的光輝的好日子。
去吧,快活的小東西,趕快去吧。
趕快把歡樂帶進那個胸膛,
那個人的夜不成寐的魂靈,正等待著
從你的倩笑中取得光明、生命與歡欣。”
女王揮動她法力無邊的魔杖。
精靈快活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跨上了那輛停留在堡壘邊的寶輦,
低垂著她明媚的眼睛表示感謝。
仙馬重又系上車乘,
輪子重又噴出火焰,
風馳電掣地駛下鳥獸絕跡的天路。
神車飛得既快且遠,
那些環繞著仙宮盤旋的
火光熠熠的巨大的天體,
慢慢地越縮越小;沒過多久,
它們已變成一丁點兒大的眼珠子,
更見那些侍候在太陽周圍的星球,
一個個借來了光明,各奔前程。
地球就飄浮在下面!
寶輦在那兒稍微停了一停,
精靈便走下車來。
心急慌忙的神駿在玄冥中蹴著蹄子,
嗅著濃郁的空氣;任務結束,
于是張開翅膀,駕著天風走了。
肉體和靈魂當即合而為一。
艾安蒂的肢體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她的紅潤的眼瞼漸漸地張開;
蔚藍的眼球隔了半晌方有動靜:
她懷著驚奇向四周看了一遍,
只見亨利默不作聲地跪在她床前,
望著她,滿臉是說不盡的恩愛,
又見窗外明亮的星星,
光華萬道,四處迸濺。
(邵洵美譯)
【賞析】
《麥布女王》謳歌了少女艾安蒂的美麗、善良、真誠,講述了她因品德高尚,感動了法力無邊的天仙——麥布女王,并得到女王幫助的浪漫、奇妙的神話故事。麥布女王是一位“助產仙人”。她是象征希望的收生婆,她使人們的心愿在睡夢中成為現實。在故事中,麥布女王施展仙法,幫助艾安蒂升入天堂,洞察了人類社會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理解了“崇高的靈魂是不朽的”這一真理。
這是首極具想象色彩的長詩。它把人類許多世紀間的歷史,以集中的、概括的形式,在偉大的宇宙背景上展開。各個世紀和時代都在艾安蒂的眼前經過,帕爾米拉宮殿的廢墟,埃及的金字塔,耶路撒冷、雅典、斯巴達、羅馬莊嚴的神殿一一閃現。但是雪萊所注意的不是古代建筑物的偉大,不是建筑藝術的遺跡。他在石材上、青銅上、木材上都看到人的血跡,神殿和金字塔的形態,使雪萊想起無數無名者的犧牲。
對整個人類過去的社會發展史的全盤否定和強烈譴責是這部詩最引人注目之處。在詩人看來,各國人民的歷史就是許多世紀間人剝削人的歷史,歷史就是一連串數不盡的痛苦、奴役和暴政橫行。到雪萊的時代,歷史的“罪惡和災難”雖已化為烏有,可是壓迫與剝削并沒有消滅,只是改變了自己的形態。
詩人最恨三類人: 君王、政客、僧侶或教士,認為大量戰爭就是因他們而起,人類的一切禍害由他們而生。詩人強烈地反戰,認為軍隊是“雇用來的亡命之徒”。而宗教和暴政是一對孿生兄弟,一個真正的革命者絕對不可能同時相信上帝。他強烈地反宗教,甚至嘲笑基督教《圣經》里上帝七日創世和派兒子耶穌入世為救人而給釘死在十字架上的故事,以第七章一整章來強調一點,即“不存在上帝”!
此外,雪萊也對資本主義商業社會進行了尖銳的鞭撻。詩人在第五章真實地描寫了一切都淪為商品的資產階級社會圖景。在這個世界里:“一切的一切都出售: /上天的光明也能用錢來買。/……這是它王國里一致公認的標記。/連愛情也出賣: 一切痛苦的安慰,/竟然變成了刻骨鏤心的煩惱。”這些憤怒的抒情獨白,繼續了他早期的政治作品《無神論的必然性》以及《告愛爾蘭人民書》等中所寫的對人類社會剝削和壓迫現象的痛恨。
詩歌的最后部分是詩人對人類光明未來的預言和想象,強烈地表達了為人民大眾的利益而改良社會的良好愿望,這也是《麥布女王》的社會思想的中心主題。麥布女王撩開“時間”的幕布的一角,看那“未來的世界不再是地獄,而是愛情、自由和健康”。這篇作品在思想的基本點上——反暴政、反宗教、追求自由、追求真純的愛情等等——同雪萊最成熟的作品,例如《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是一致的,只是詩人入世不深,還沒有很多痛苦的人生經驗來使詩句獲得足夠的深度。而且,該長詩的收尾是未來社會的歡騰景象,到處都是幸福的節日,監獄、戰爭、混亂、虛偽都消滅了: 這個未來的輪廓是模糊的。因此,他所描繪的未來圖景不是科學的產物,而是燦爛而空洞的幻想。
在長詩幻想的、怪誕的外殼里面,可以感到人世的現實內容。這和雪萊在該詩的原注中初次說明的美學綱領是相符的。原注表明,每一個乍看是純粹浪漫主義的形象,卻蘊藏著那么多經驗、觀察和事實。長詩的作者原注以亞文本的形式,不僅構成了詩歌結構一大特色,而且進一步補充、強化了全詩的主題。
尋求人類的幸福是雪萊畢生的目標,從此出發才對黑暗的歷史、殘酷的現狀忍無可忍。但他不是那種第歐根尼式的犬儒主義思想家,在洞悉世界的荒謬之后一笑置之,超然物外。相反,他的學說不獨在破壞,更在建立,批判是與憧憬聯系著的。《麥布女王》以抒情優美的筆調描繪出一個光輝的未來。然而不可否認的是,盡管雪萊清楚地知道,人民的勞動所創造的一切,幾乎全供一小撮寄生者揮霍,但他不僅在《麥布女王》里,而且在隨后的作品里,都沒有對資產階級社會作深入的分析。不過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還是發現了雪萊可貴的閃光之處。他們常常把雪萊和拜倫的創作加以對比,注意到這兩位英國詩人各自的特點。恩格斯認為拜倫的主要優點是他的社會政治諷刺和抒情的“滿腔熱情”,而雪萊則把其對人類未來命運的獨特領會提到首要地位。恩格斯稱之為“天才的預言家”,馬克思稱之為“徹頭徹尾的革命家”。的確,雪萊是英國出色的詩人、思想家和戰士,他能夠看到還不顯著的未來的萌芽,并創造出私有制和人剝削人現象消滅時復興的人類的燦爛圖景。
(羅昔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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