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戈雅!
敵人落在光禿的田地上
為我啄出彈坑的眼窩。
我是痛苦。
我是戰爭的聲音,
是四一年雪地上
城市中燒焦的木頭的聲音。
我是饑餓。
我是
那像鐘一般掛在空曠的廣場上
身子遭敲打的、被吊死的女人的喉嚨……
我是戈雅!
呵,仇恨滿胸!
我是不速之客的灰燼——
像射擊似的向西方卷去!
在那作為紀念板的天際
像釘釘子一般
釘上了
結實的星星。
我是戈雅。
(秀公 譯)
注釋:
戈雅是西班牙19世紀名畫家,他的名作之一是《戰爭的災難》組畫。
【賞析】
《戈雅》是沃茲涅先斯基用沉郁高亢的聲音,控訴戰爭的罪惡,表現戰爭的殘忍與恐怖的優秀詩作。詩人在詩中抒發了對戰爭和殺戮的厭惡之情。
戈雅是西班牙的一位偉大的畫家,他的代表作就是總標題為《戰爭的災難》的組畫。在這里詩人將自己幻化成了西班牙這位對戰爭具有深刻體會感悟和透徹表達的偉大藝術家。戈雅是用畫筆、用色彩來表現戰爭的災難。而詩人自己,要做俄羅斯的戈雅,要用文字、用韻律來表達戰爭所帶來的災難和罪惡。于是,詩人用文字與韻律為自己畫一幅肖像畫。通過“我”對自己的描畫,你們就會認識“我”,認識戰爭的可怕和人性惡的恐怖。先看“我”的眼睛。不!不是眼睛,只是眼窩!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可“我”的眼睛只剩下敵人為“我”啄出的,空洞、渾濁、無神的眼窩了。“我”已沒有流水般清澈的眼睛,“我”也不能再顧盼神凝。“我”只有深陷的、斑駁的眼窩。這眼窩是令人驚怵的,它是不知掠取了多少人生命的、嘶聲裂叫的炸彈撞擊出來的。再看“我”的臉——這光禿禿的田地。這里本應該是風吹稻浪、草木搖曳,這里本應該是碩果累累、四季飄香,這里本應該是歡聲笑語、生機盎然,這里本應該是充滿希望的田地!而現在卻是光禿禿、灰蒙蒙、滿目瘡痍,成為只有黑暗和恐懼的荒原!田地、彈坑——灰色的臉、深陷的眼窩,敵人,是敵人將“我”變成了這般模樣。
“我是戰爭的聲音,/是四一年雪地上/城市中燒焦的木頭的聲音。/我是饑餓。/我是/那像鐘一般掛在空曠的廣場上/身子遭敲打的、被吊死的女人的喉嚨……”“我”現在只有痛苦。“我”因痛苦而呼喊,而號叫,而哀嘶。“我”不但要畫出“我”的面孔,“我”還要畫出“我”的聲音。請聽聽“我”的聲音。“我”的聲音是戰爭的聲音,是戰馬嘶叫、戰車轟鳴的聲音,是飛機呼嘯、炮彈尖叫的聲音,是一陣陣地動山搖、振聾發聵的爆炸的聲音。“我”的聲音隨著那漫天飛舞的、毫無目的與歸宿的雪花在空中傳播、流蕩。呼嘯的北風中你可聽得到“我”的聲音的顫抖與哀鳴?“我”在嗚咽,“我”在低泣。“我”那美麗的故鄉,那生“我”、養“我”的城市,現在只剩下一片斷壁殘垣,滿眼都是焦木、廢土。在那圣潔的白色的雪地上,竟然橫躺著這么一座焦黑丑陋、面目恐怖的城。而那木頭燃燒的噼啪聲、高墻倒塌的轟然聲、城市陣痛的呻吟聲都隨著雪花,被凍結、冰封在了1941年,都隨著記憶的寒冬,被塵封在心底最深處,也是最痛處。面對這些,“我”的聲音已經嘶啞,“我”已唱不出優美的歌。戰爭帶給“我”們的只有死亡和饑餓。戰爭使“我”對饑餓的感受如此的真切和深入骨髓。強大的饑餓感占據了“我”的整個身心,于是“我”恍惚之間認為自己便成了饑餓本身。面對饑餓,“我”只能嚅動“我”干澀的喉嚨。然而“我”甚至感覺不到唾液的清涼。因為“我”的喉嚨已經被冰冷的韁繩所勒緊。“我”甚至不能呼吸,因為“我”被殘暴的敵人處以絞刑。“我”的身體像鐘擺一樣在寒風中不停地晃動。空曠的廣場,這兒本是兒童嬉戲、家人休閑、熱鬧溫馨的地方,而現在只剩下空蕩蕩的一片和“我”那被勒緊的喉嚨。你是否聽得見那韁繩與橫木間摩擦的吱吱聲?你是否感覺到恐懼?戰爭連無辜、柔弱的女人也不放過!
“我是戈雅!”“我”禁不住再次呼喊了出來。“我”要控訴戰爭的苦難,“我”要譴責卑鄙人性的罪惡!
“呵,仇恨滿胸!/我是不速之客的灰燼——/像射擊似的向西方卷去!/在那作為紀念板的天際/像釘釘子一般/釘上了/結實的星星。”不要怪“我”將仇恨裝滿胸膛,因為“我”的身體里只剩下仇恨。它們在“我”的身體內劇烈的燃燒,復仇的火焰將“我”化作漫天飛舞的灰燼。但哪怕“我”變成灰燼,“我”也要給敵人來一個猝不及防。“我”要像狂風一樣朝著那罪惡起源的地方,卷起來,向射出的子彈一樣射向敵人頭頂的天空。“我”要化作一顆結實、閃亮的星星,在那如同翻開的紀念板一樣的天空中,把自己像釘釘子一樣狠狠地釘上去。“我”要把他們的罪惡釘在紀念板的恥辱柱上,釘在廣袤無垠的天空,釘在那歷史的沉重的書頁上,釘在人們的記憶里。每當夜晚來臨,每當他們的后代抬頭仰望星空,“我”都要讓他們看見“我”。在黑暗的夜里,“我”要給他們些許光明,但更要讓他們凝望著“我”,陷入沉思、反省和懺悔。
“我是戈雅!”“我”再一次地呼喊,“我”要揭露戰爭的罪惡,“我”描畫戰爭的災難。其實“我”更希望看見戰爭的結束,感受和平的溫暖!
沃茲涅先斯基用他那凝練冷峻的筆觸為我們描繪了一幅戰爭罪惡圖。他以強有力的節奏和韻律唱出了自己的心聲,發出了對戰爭的控訴。這首詩是沃茲涅先斯基實踐自己形式主義詩歌理論的代表作。整篇詩歌采用圓周句式:“我是戈雅!……我是痛苦。……我是饑餓。……我是戈雅!……我是不速之客的灰燼……我是戈雅!”這種圓周句式節奏感強烈,讀來朗朗上口。作者又用節奏制造氣氛,從而準確地表達了詩人對于戰爭和扭曲人性的厭惡,強化了對戰爭災難的悲傷和憤怒感。
在詩歌句式的排列上,詩人借鑒了馬雅可夫斯基的階梯詩的形式,例如“我是戰爭的聲音,/是四一年雪地上/城市中燒焦的木頭的聲音”這樣的句子。意象越來越具體,情緒越來越激昂沉郁,對戰爭的鞭撻也是一層層深入。
在每節詩中詩人還巧妙地借用身體的部位來感受戰爭,于是形成了詩人對“戰爭的災難”(戈雅的代表作)的全方位的感受。第一節用“眼窩”,第二節用“聲音”(暗指耳朵),第三節用“喉嚨”,第四節用“胸”。用身體全方位感受戰爭,給人們營造出一種“滿耳是大眾的嗟傷,滿眼是國土的淪喪”的氛圍。在詩歌中詩人將光禿的田地、彈坑、焦木遍地的城市、空曠的廣場、軀體、灰燼等一系列凋零頹敗、肅殺恐怖的意象組合在一起,產生了撼人心魄的力量。這些意象不但引起了人們的聯想,而且還營造出一種令人壓抑和窒息的感覺。而在詩歌的最后,詩人卻出其不意地用了優美的意象——星星來結束。星星既是對戰爭的控訴和警醒,又表達對美好未來的向往、對和平的渴求。天空中的星星一下將詩中的視野拓展了出去,也對詩的意境進行了升華,給讀者留下了豐富的想象和思考的空間。
(李國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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