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在從未成功的人們，

才是最最的甜蜜。

要真正體會甘釀的滋味，

還需經(jīng)最苦的迫切。

在今日掌握勝利之旗的

紫衣袞袞的諸公，

無人能如此清楚地解釋

勝利的精確內(nèi)容，

像那戰(zhàn)敗而垂死的人，

在他無緣的耳旁，

迸發(fā)出遠處凱旋的樂聲，

分外地痛心而響亮。

(余光中譯)

【賞析】

詩題叫“成功”，而詩之內(nèi)容實乃是“成功的況味”。成功乃一客觀現(xiàn)實，況味則是人們的主觀感受，是現(xiàn)實于主體的映射。狄金森雖為一女詩人，其詩也確具女性纖細精微、柔情纏綿之特色，但這一首哲理詩，則顯示了狄詩風格的另一面——取意甚高，取境甚闊，極具張力，頗有中國古哲人之風味。

詩歌最大特色即在于其相反相成的手法。成功與從未成功，甘釀與最苦的滋味，勝利與失敗，皆是完全相反者。可是失去了雙方中的任何一方，其另外一方也便失去了意義。這與中國道家思想正有異曲同工之妙。老子曾在其《道德經(jīng)》中說：“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又說，“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任何一方，都需經(jīng)由另外一方去體會，這不是宇宙間普遍的哲理么？古今中外，莫不如此。成功只有在從未成功者那兒才會得到珍惜，屢屢成功者，對成功的感覺早已麻木。今日掌握勝利之旗者，反不如戰(zhàn)敗者對勝利之體會更為深刻。

但是，這些不凡的詩句，還蘊藏著些什么呢？難道僅僅告訴我們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只要你展開想象的翅膀，也許你就會體會到詩歌更多的內(nèi)蘊。詩歌是不是也意味著，人們總是羨慕未有的、得不到的東西，而忽視已經(jīng)在手的眼前的一切？是不是也意味著，我們都只珍惜生命中的第一次？因為只有在第一次前，我們才從未擁有，才讓人有如此強烈的渴望。狄氏另有一名詩《靈魂選擇自己的伴侶》正可用作印證，其詩寫道：“靈魂選擇自己的伴侶/然后，把門緊閉/她神圣的決定/再不容干預……我知道她從一個民族眾多的人口/選中了一個/從此封閉關(guān)心的閥門/像一塊石頭。”這不正是“圣人抱一以為天下式”么？于是，我們又不得不回到老子。老子以為，“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見盡諸色、聽慣諸音、嘗遍諸味者，反而喪失了對色、音、味的內(nèi)涵的真正把握能力。換言之，只有從未經(jīng)由外物之熏染，保持心靈之純凈空虛，才能不失其對外物的感受能力。所以，老子又說，“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詩歌末節(jié)寫“無緣的耳旁，/迸發(fā)出遠處凱旋的樂聲，/分外地痛心而響亮”，不正是一絕妙的注釋？詩歌是不是也意味著，“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一直成功者，又怎能體會成功帶給人的快樂？當我們一直處在某一種狀態(tài)中時，對其感覺便會愈益麻木，無法認知自己，也無法對那一狀態(tài)做出準確的把握。俗話說，身在福中不知福。其實同樣的，身在苦中我們也會習慣于苦。所謂“處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正是詩歌中又一隱含著的哲理思考。詩歌是不是還意味著，想象總是超越現(xiàn)實，總是比現(xiàn)實給人的心靈以更大影響？未發(fā)生的希望的甜美，是加倍的甜美；而未發(fā)生的恐懼，則是加倍的恐懼。

未來所蘊含的想象空間，比天更高，比海更闊，正可供狄金森這一想象詩人以自由的馳騁。雖然狄詩內(nèi)蘊豐富，感情熾烈，但她一生卻是孤寂自守，過著修女般的生活，數(shù)十年來幾乎足不出戶。心靈與現(xiàn)實構(gòu)成了強烈的反差。因而詩人孤寂的心靈特別渴求一種超乎尋常的大美，一種不染塵俗的真愛，一種能慰藉心靈的巨大成功。

當然，詩歌往往是詩人的一種自我排遣與自我解釋，是一種關(guān)于自身生存狀態(tài)的證明方式。在狄氏這里，此詩在表達了其對成功渴望的同時，也正是為自己足不出戶所尋找到的(也許是在潛意識里)一種生存依據(jù)： 足跡遍及世界者，對世界的感悟未必更多；在紅塵間翻翻滾滾、嘗盡人生百味者，也未必便洞悉人生之況味。讓我們再一次用老子之言來作為印證，這位中國古哲說：“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是不是正可解釋狄氏的生平與詩歌？

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讀狄詩的過程中，我們總是能不斷發(fā)現(xiàn)詩人幽寂的身影與跳蕩的心靈。如今，狄氏自是聲名赫赫，可在她活著的時候，卻可說是個不成功者。如今留下了近兩千首詩作的偉大詩人，生前卻只發(fā)表過寥寥數(shù)篇，且都未引起什么反響。事業(yè)如此，愛情亦然。心中之真愛難以化成現(xiàn)實中的一生攜手，薩福以來最偉大的愛情詩人，卻是終身的孤寂不偶。如此巨大的反差，不正像極詩中所表現(xiàn)的似是絕不相容而事實又已水乳交融的正反兩極？

中國詩人謝婉瑩(冰心)女士也有一首寫成功的詩，不妨作個簡單的比較。冰心的小詩題目叫《成功的花》，很短小，其詩如下：“成功的花/人們只驚慕她現(xiàn)時的明艷/然而當初她的芽兒/浸透了奮斗的淚泉/灑遍了犧牲的血雨。”顯然，狄詩重在成功之況味，謝詩則重在成功之不易；兩詩皆用對比法，在狄詩是“現(xiàn)實與想象”，在謝詩則是“現(xiàn)在與過去”；狄詩沉重而激越，謝詩清新而明麗。兩詩雖表現(xiàn)手法不同，詩中心態(tài)也各異，但都不失為哲理詩中之佳作。

(施洪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