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得令人敬畏,但不能生育。
冷酷如雪的呼吸,填塞了源泉。
紫杉樹在那里如九條蛇狂舞。
生命的樹,生命的樹。
一個月又一個月,空虛放逐她們的月光。
血液的洪水就是愛情的泛濫。
上帝的犧牲品。
它意味著除了我沒有更多偶像,
我和你。
在她們漂亮的硫磺和笑容里
這些女模特兒委身在今夜的慕尼黑
陳尸所就設在巴黎和羅馬間,
她們不加掩飾地裸露在皮毛里,
桔子吊在銀色的枝條上。
無可容忍,失去了靈魂。
白雪撒下黑色的花瓣。
四周沒有人跡。在繁多的旅館里
一雙雙手在把門打開,放下鞋子
為了一盒鞋油走進這里
肥碩的腳板將在天明消失。
哦,這些窗孔中的家庭生活,
嬰兒的鞋帶,有綠葉的糖果,
密集的德國人在他們的圣帶里昏昏欲睡。
黑色的耳機在手指上
閃爍著華麗奪目的光芒
它在閃爍、融化
沉默,雪落無聲。
(趙瓊、島子 譯)
【賞析】
“自白派”是美國后現代主義詩歌的一個重要流派,崛起于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但其影響一直延續到80年代。自白派詩人堅決反對艾略特的所謂“非個性化”詩歌創作原則及新批評派由此衍生出的“意圖謬誤”理論,而是將浪漫主義抒發個人情感這一特征推向了極點,一改早期詩歌頻繁用典的保守風氣,使詩行不再是套著典故的俗套,而是一種新的創造和發現,強調某一特殊經驗或情感的內在表達。自白派詩歌最大的特點與其說是對痛苦、欲望、性的露骨描寫,不如說是對生命和自我的執著發掘,他們率直地描寫個人經歷和瞬間感受,認為詩歌的創作就是對自我生命的發現。他們的詩往往結構松散,形式語言富有表現力,主題也并不緊湊,但這正體現了他們對詩歌內在本質的追求。
普拉斯是在美國60年代女權主義運動初期進行詩歌創作的,從剛剛興起的女權主義運動中汲取了豐富的營養。她對宗教、道德、戰爭以及法西斯主義等有著深刻的哲學思辨和尖銳的批判精神,使讀者感受到詩人的內心世界,同時更強烈地感受到一個墮落、污穢、混亂而真實的罪惡世界。作為一個男權文化受害者,她在詩作中常探討女性命運,但她不同于傳統女性作者對自身及女性同類表達溫柔與同情,而是往往將女性肉體上的屈辱感、淪落感以及情感上的困惑公之于眾,以一種接近瘋狂的沖刺,將商品社會里花花綠綠的美女背后的污垢暴露無遺。這種態度容易被人誤解為冷酷、刻薄或敵視,但她實際上是以更為冷靜的眼光審視女性所處的殘酷境遇,將她們遭受到的卻又不愿說出、不忍面對甚至習以為常的傷害不加掩飾地向觀眾呈現出來。她早已不是居高臨下的垂憐者,而是受害者的同僚,以控訴的方式表明自己的立場和姿態,至少告訴人們,一種抗爭已經展開。她在自殺前的幾個月中形成了一個創作高峰,許多經典的作品都出自這一短暫的輝煌時期。
《慕尼黑女模特》作于1963年1月,在她自殺前14天。這一時期的作品幾乎一致散發出一種絕望的氣息。對女模特生存方式的揭示似乎也是作者對個人身世的一種指認,在女性剛剛意識到自身處境的時期,每個女性都突然覺察到生活中危機四伏,畢生的努力和犧牲與最終爭取到的生存空間其實并不相稱。女模特作為典型的商品社會及工業文明的產物,實際上仍是一種使女性陷于“被看”囹圄的特殊社會角色,仍然需要以所謂“姿色”作為競爭資本取悅男性,對提高女性地位沒有產生任何實質性的變革。而在詩中女模特的社會性質似乎與妓女的分界線也較為模糊。同時“慕尼黑”這一修飾限定成分似乎暗示了作者對自身父系德裔血統的重視和反思,有意無意地暴露出對父親早逝揮之不去的心結。沉重的主題首先設置了陰暗的基調,同時整個作品也受到寫作時自然環境的影響,始終是冬季的寒冷溫度。
盡管由于轉譯和文化背景方面的問題,呈現在面前的某些細節可能已經很難使我們領會其確切所指,但縱觀全篇仍可以發現許多觸目驚心的意象。開篇“完美得令人敬畏,但不能生育。/冷酷如雪的呼吸,填塞了源泉”就點明了女模特的處境,在這里“源泉(womb)”另有解釋為“子宮”,更直接對應了“不能生育”的非人境地。對女模特來說,生育就意味著失去工作、發展機會,為了保持男性世代偏好的“細腰”,無數女性都作出了無謂的犧牲,偏離了正常的生活軌道。現代社會對女性身體的規約殘酷而又嚴厲。對她們自己來說,屈從于工業社會的生產要求可以換來外表的光鮮,但其代價是把內心的“洪水”羈限在櫥窗、T臺的堤壩之內,在時尚之都巴黎和羅馬間的“陳尸所”往返,“如桔子吊在銀色的枝條上”,“失去了靈魂”,只充當供人觀賞的軀殼。“上帝的犧牲品”更進一步指明作為女模特所付出的代價,即絕對地喪失尊嚴、任人宰割等等。女模特不得不強作歡顏地行使其職責,因為她們棲身的場所幾乎已經是“陳尸所”,只能像動物一樣“不加掩飾地裸露在皮毛里”茍且偷生了。“紫杉樹在那里如九條蛇狂舞。/生命的樹,生命的樹”似乎是對自然環境的一種魔幻化想象,這種意象使人聯想到蛇發女妖墨杜薩(美杜莎),她曾作為一種挑戰男性力量的女妖形象而存在,當然最終還是被男性英雄所降伏。在女模特看來,似乎平凡普通的家庭生活就是她們渴望的幸福,“哦,這些窗孔中的家庭生活,/嬰兒的鞋帶,有綠葉的糖果”,這種幸福就在她們每天工作時見到的櫥窗里,作為她們的展示平臺而出現,卻又遙不可及,似乎永遠與她們的生活無關。“嬰兒”再次呼應了開篇的“不能生育”,又一次刺痛了她們的自尊;“黑色的耳機在手指上”,關于“家”的想象不斷地散發著誘惑。但這種幻想很快破滅,因為在她們的四周,“白雪撒下黑色的花瓣”,最終歸于“沉默,雪落無聲”,在旁人眼中,一切都那么天經地義,一切屈辱都可以被忽視,一切罪孽都可以被寬恕,一切都仿佛從沒發生過。普拉斯就是這樣不動聲色地告訴我們,這就是現實。
(呂 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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