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我恰和你一樣”
〔這正是白天最熱時,他要趴下,
肚皮朝下,趴在滿是爛泥的坑里,
胳膊肘撐開,握拳支住他的下巴,
他的腳在涼快的泥漿里踢蹬,
他感到有些小淘氣們在他背上跑,
在臂彎里溜進溜出,弄得他笑起來;
他上面的一棵南瓜藤,蓋著山洞頂,
好像眉毛蓋著眼睛,它爬下來
摸他的頭發、胡子,呵他的癢,
時而落下一朵花,里面藏只蜜蜂,
時而來個果子,一口咬住,嘎吱嘎吱嚼。
他朝洞外望大海,陽光在海上
掃來,掃去,直到織成個蜘蛛網
(一張火網,大魚有時會把它沖破,)
他對自己談談話,隨心所欲地
談那一位——他老娘稱為神的那一位。
因為談他的事,要是他知道了——哼,
就要折磨人!現在應該折磨腦筋,
因為這時候說話要比冬天安全得多。
再說普洛斯珀和米蘭達在睡覺
他們相信他正在為他們做苦工,
這會兒能夠躲開他倆,嘲笑他倆,
讓發霉的舌頭開出話語花朵,真不錯。〕
塞提柏斯,塞提柏斯,還是塞提柏斯!
他想,他住在月亮的寒冷中。
他想,他造了月亮,又造了太陽來相配,
他沒造星,星星以別的方式而產生;
他只造了云、風、流星,諸如此類;
也造了這島,和島上生活、生長的一切,
還有圍著島的像蛇般彎曲的大海。
他想,這是他感到難受的結果:
他恨不能改變他的寒冷,也治不好
寒冷的痛苦。他曾觀察一條冰冷的魚,
她很想逃出她住的那條石頭溪,
到溫熱的海水里去暖和暖和自己,
她的溪伸進懶洋洋的大海很遠很遠,
像水晶釘插進兩堵溫暖的水墻之間;
不過她永遠是難受的,發現另一種水
(太陽培養的,綠而稠,暗而香的水)
不歡迎她待下去,這不是她的生活,
她享受不了這種福氣,只好急轉回去,
在她的老地盤里掩藏她的絕望,
又恨溫暖,又愛溫暖: 他也一樣。
他想,因此他造了太陽,這個島,
這里的樹和鳥,野獸和爬蟲。
那個黑水獺,又濕又亮,柔軟像螞蟥;
那只海雀,像浪花團中一只發光的眼,
那團浪花漂流著,吞吃著;那只褐獾,
他曾看著它用那斜的白三角眼
借著月光打獵;和那只綠啄木鳥,
她用長舌伸進橡樹深處去捉蟲,
當她找到獎品時,就說個清楚的字。
但她不吃螞蟻;還有那些建筑種子墻、
在洞口堆草梗的螞蟻們——他造了
所有這些,和更多的,造了我們
看見的一切,和我們,都是出于惡意:
怎能是別樣呢?他不能造第二個自己
來給他做伴;正如同造不出他自己。
他不愿造他厭惡的和輕視的東西,
不順眼的東西,不值得費力的東西,
但他的確在妒忌、倦怠或消遣中,
造了些東西,他寧愿在多數方面
比他們弱,而在幾個方面比他們強,
他們很棒,可終究只是玩物而已,
還造了他贊美和嘲笑的東西,——就這些。
因為,他們雖是如此勇敢,比他更棒,
只要他開始折磨,這些優點就毫無用處。
瞧,我把一個葫蘆捏成面糊,
加進蜂窩和豆莢,我曾嘗過它,
它像燕雀用尖嘴親你時那么刺人,
然后,當泡沫膨脹時,把它喝干,
快,快,直到幻想飛跑過我的頭腦;
我一下躺倒在結籽的百里香中,
變幻無窮,但愿我生來就是一只鳥。
假如我不能變成我想變的東西,
我還可以用泥做一只活的鳥:
我不會用泥捏一個我的凱利班嗎?
他會飛——因為,瞧,他有翅膀,
有可羨的、戴勝一樣的大冠毛,
看哪,還有根可以進攻敵人的刺,
瞧,我要他活起來,飛到巖頂上,
替我把巖上蚱蜢的觸角咬下來,
那些蚱蜢長著花翅膀,很漂亮,
他們發出快樂的嘈雜聲,不注意我。
如果在行動中,鳥的一條腿咔嚓折斷,
脆泥嘛,他傻躺著,——嗯,我會大笑;
如果他看到了我,開始哭起來,
求我做做好事,補救他的過失,
叫那可憐的腿疼得輕點,或再長出來,——
這個嗎,他也許能引起我的注意,
也許引不起: 我可能聽見他的叫喚,
給這小家伙三條腿代替他那一條,
或把另一條也揪掉,隨他像個蛋躺著,
并教訓說,他是我的,只是泥罷了。
像這樣躺在百里香叢中,喝著葫蘆漿,
頭腦活躍,隨心所欲地做做泥工,
又把它毀掉,不是樁樂事嗎?他也一樣。
他想,這不說明他對,也不說明他錯,
不說明仁慈或殘酷: 他強大,就是主。
跟那些螃蟹比起來,我自己就強大,
那些螃蟹正從山上向大海爬;
我放過二十個,用石頭砸死第二十一個,
既不愛,也不恨,就是想這樣做。
我說,那自夸有紫斑的第一個掉隊者
應該歸隊,他的一只大螯擰了下來;
我說,這個帶傷的家伙要得到一條蟲,
而螯尖發紅的那個將要得到兩條;
每當我高興時,就這樣做: 他也一樣。
那么好了,他認為他基本上還算不錯,
也算寬容,如能猜出他的想法和方式。
但是比他的作品更粗暴,可以肯定!
呵,他造出了比他自己優秀的東西,
他妒忌: 他造的東西倒比他能干!
除了一點,還有什么可自慰的?——
他們要是不靠他,就什么也干不成,
而且必須服從: 此外還有什么用?
他曾砍一段空心的接骨木樹枝,
可以吹出逼真的松鴉尖叫聲——
拔她翅上的藍羽時,她就這樣叫。
吹出這聲音,那些痛恨松鴉的鳥兒們
就聚到投石距離內,為敵人受傷而高興。
假定這種管子會閑扯,會自夸:
“是我捉住了鳥,我是機靈的家伙,
我發出我的創造者不能用他的大圓嘴
發出的叫聲;他必須通過我的嘴來吹!”
我還不一腳把它踩碎?他也一樣。
但是為什么粗暴,為什么寒冷和難受?
哈,這倒是個問題!這問題要去問
知情者——塞提柏斯上面的某東西,
那東西造了他,也許他找到了那東西,
打了一架,把它打敗,趕得無影無蹤。
在他夠不著的上方可能有一個
沉默者,它不感覺快樂和悲傷,
因為這兩者,可以說都是虛弱的產物。
我快樂,因為鵪鶉來了;如果我
能隨意叫他們來,我就不會快樂。
這個沉默,它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他認為星星是沉默的鋪草撒出來的。
但它從不像那樣多費思考和關心。
它也可以更積極有為,但那樣,
它管轄下的人就更糟了!他只擔心
那個有許多手,像烏賊似的塞提柏斯,
他通過他做的事,讓別人害怕他,
首先他向上看,明白他不能高飛
到沉默那里去過幸福的生活;
然后向下看這兒,并且純粹出于惡意,
在這兒造個玩具世界,模仿遠方真世界,
造這些好東西當那些,像用野果當葡萄。
造些玩具,唉,和玩物,是種安慰。
不久前他偷看,看見普洛斯珀在讀書,
無憂無慮,大模大樣,作了島的主人:
他煩惱,就用箭頭形寬葉子釘成一本書,
往書上亂寫一些字,又大又怪;
他削了一根棍子,又給棍子起了名字;
有時候他披上一張有眼睛花紋的、
柔軟的豹貓皮,當作巫師袍;
他有一只猞猁,比鼴鼠還油亮,
他叫這四腿魔鬼蜷起來,躺下去,
一會兒咆哮嗥叫,一會兒屏息偵察,
還說她是米蘭達,我的老婆。
他養只高高的鸛來作他的愛麗兒,
他吩咐這鸛涉水捉魚,并馬上把魚吐出;
還養了一只蠢笨的海獸,他捉到它,
把它弄瞎,養得有點兒馴服了,
還撕裂它的腳蹼,把這個苦力
關在巖洞里,把它叫做凱利班;
一顆苦惱的心,等待時機去咬人,
這樣玩玩假扮普洛斯珀的游戲,
通過假裝的游戲得到歡樂: 他也一樣。
他老娘相信是沉默創造了萬物,
塞提柏斯只管折磨他們;他不這樣看。
那個把萬物造得虛弱的,是為了折磨他們。
他若是別的意思,那么他既有好手藝,
為什么不造一雙荊棘刺不破的硬眼睛,
不在我頭上蓋層骨片,好擋雨雪,
不使我的皮膚上面長滿鱗片,
像海怪的鎧甲?唉——那就掃了他的興!
那么他就是那一位了,就是他造了一切。
他說,他或許喜歡對他有利的人。
噯!他就喜歡有利的人;但是為什么?
因為別的方法得不到好處。這瞎眼獸
愛那個把肉放在他嘴邊的人,
但是,如他有眼睛,他就不需要幫助,
高興愛就愛,高興恨就恨: 而他,有眼睛。
還有,做工作也使塞提柏斯高興,
用他所有的手,使出許多技巧,
但決不是為了喜愛他做的產品。
在這安全的夏季里,一切都順利,
他不缺什么,不大饑餓,也不大痛苦,
這時設法用智慧和力量去做點什么,
他覺得世上再沒有比這更大的樂趣。
他動手造東西: 堆起那堆草皮,
捏了許多白土方塊,粘在那里,
用魚牙齒在每個方塊上刻個月亮,
又把樹上的花穗,尖頭朝上插整齊,
在最上面扣了個樹懶頭蓋骨——
在林中撿到就是死的,太硬,殺不動的。
這工作沒有一點用,只是為工作而工作;
某一天他將把它推倒: 他也一樣。
他說,他是可怕的: 看他的事跡可證明!
一場颶風能毀掉整整六個月的希望。
他對我懷恨在心,這點我知道,
正如他偏愛普洛斯珀,誰知道為什么?
反正事情就是如此,我發現全都一樣。
我編了半冬的籬笆,用石塊和樁子
把籬笆弄結實,好防止母龜們
爬到這里來下蛋。好嘛,一個浪——
它感到他的腳踩在自己脖子上——
像蛇那樣張開大嘴,伸出大舌頭,
把全部勞動舔個精光: 惡意就談這么多。
不久前我在那邊陰涼里睡覺,剛離開,
就有個火球落在那里(現在它還在),
這些火球常常射出火花: 那是力量!
他曾挖出一個水螈,他可能妒忌它,
便把它變成石頭,又關在石頭里面。
討好他,防止這種事?普洛斯珀的辦法?
啊!只要他告訴我怎樣去討好!可他不肯!
這是游戲: 弄不清怎樣討好就得死!
并非全體都得死,因為島上有些東西
逃到了遠方,或潛入海里,或者上了樹;
那些受他擺布的,——他們最討他喜歡,
只要他們……啊,一種方法決不可試兩次!
重復討他喜歡的行動,他可能大發雷霆。
你決不可知道他的方式,出他的丑,
自以為知道結局。他自己就是這樣的:
他放走一只松鼠,因為它什么也不怕,
敢從我的手指下面偷干果,
當我嚇它時,它大膽地咬我作防御;
他放走一只刺猬,因為它恰恰相反,
看見我走近,感到害怕,就卷成了球,
裝死。注意嘍,這里有兩種方式。
但有些事情卻會激起我的怒氣:
兩個動物都指望自己活下去,
明天,后天和所有未來的日子,
他們無疑都在心底里這樣說:
“因為他昨天這樣地對待我,
而用別的方式對待另一個野獸,
所以他今后和永遠也必然這樣做。”——哦?
他會教訓推理的一對:“必然”意味著什么!
想怎樣就怎樣,否則怎叫主?他也一樣。
他認為一切事情將這樣繼續下去,
只要他活著,保持力量,我們就不得不
生活在對他的恐懼中: 情況不會變,
如果他盡了全力也沒有造出一個
他更喜歡的新世界,而不再注視這一個,——
如果他不在奇怪的一天讓沉默吃一驚——
或者,說不定他會成長而變成沉默,
像毛蟲長成蝴蝶。要不然,我們在這兒,
他在那兒,真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他相信,痛苦將隨著生命一起終止。
他的老娘看法不同,她認為在死后,
他既降災給敵人,又設宴請朋友。
沒根據!他在我們今生使盡手段,
只是給予緩刑以免我們痛苦而死,
把最大的痛苦留到最后,生命也隨之結束。
在這期間,逃脫他盛怒的最好辦法,
是別顯得太高興。他看見那邊的兩只蒼蠅,
一只有紫翅膀,一只有粉紅翅膀,
在南瓜花上曬太陽,把兩只都殺死。
他看見兩只辛苦的甲蟲在滾它們的球,
一只朝上,一只朝下,像是在掙命,
它們竭力推一根擋路的草,他把它挪開了。
正是這樣,他希望他弄錯,以為凱利班
在艱苦地掙扎著,病得也不輕,
而最重要的是,他永遠在羨慕他。
因此他主要只在黑暗的夜里跳舞,
而在陽光下嗚咽,躲在山洞里笑,
從不講心里話,除非像現在這樣躲藏著;
在外面只有呻吟咒罵。若他在這里抓住我,
偷聽到這番話,問:“你在偷偷地笑什么?”
他將割掉一個手指去平息他的怒氣,
或燒死我的三只小羊中最好的那一只,
或讓那些美味的蘋果在樹上爛掉,
或把我養的野獸給虎鯨當點心;
同時我自己點起一堆火,編出一首歌,
唱起來: “我恨的東西,拿來作祭禮,
祭祀高高在上的你,沒有一個對手
能和你匹敵;對可憐的我何必妒忌?”
同時抱著希望: 既然災禍會平復,
瘊子會蹭掉,瘡痛可用粘泥治好,
希望在奇怪的一天,要么是沉默捉住
并征服塞提柏斯,要么,更可能的是
衰老的他會瞌睡,瞌睡,像死了一樣。
〔怎么,怎么?一張大幕霎時罩住世界!
蟋蟀不叫了;鳥兒不見了——噢,對了,
那邊掠過他的烏鴉,它把一切都告訴他了!
這番閑扯是笨蛋的游戲!啊!大風
馱著塵土柱子,死亡的房子在遷移,
飛快鋪開的大火燒起了!白色的火焰——
樹梢喀嚓折斷——那邊,那邊,那邊,那邊,那邊,
他的雷霆跟著來了!嘲笑他的是大傻瓜!
瞧!他直挺挺躺在地下,他愛塞提柏斯!
他用自己的牙齒把上嘴唇咬穿了,
他將讓鵪鶉都飛走,在這個月里面
一點海螺都不吃,這樣他也許能逃脫!〕
(汪晴譯)
注釋:
普洛斯珀和米蘭達都是《暴風雨》中人物,前者是米蘭公爵,后者是他的女兒。
主即上帝。
普洛斯珀會巫術,凱利班做巫書、魔杖和巫師袍是模仿他。
愛麗兒是為普洛斯珀服務的精靈。
【賞析】
把勃朗寧跟莎士比亞放在一起來談可能是不公平的,然而,《凱利班談論塞提柏斯或島上的自然神學》一詩卻把他們不可分割地聯系在了一起。1611年,莎士比亞在傳奇劇《暴風雨》中創造了“凱利班”這一形象。在他的作品中,凱利班是一個野人,他的母親是女巫,父親不曾出現,據稱是惡魔,凱利班被流落到島上的米蘭公爵普洛斯珀收為奴仆,為普洛斯珀服務,普洛斯珀教會了他說話,同時也占領了他的島嶼。
勃朗寧詩歌中的凱利班形象有所不同。勃朗寧在寫給朋友的信中曾談到兩個形象的差別,他說:“我這首詩中凱利班如何區別于莎士比亞的凱利班呢?在莎士比亞的劇本中,凱利班的形象有所發展,劇本結束時已跟開頭處不同。而我這里所寫的事,發生在一個比莎士比亞劇本開始時更早的時間。”因而,在這首戲劇獨白詩中,戲劇矛盾不是在凱利班與普洛斯珀之間,而是在他與塞提柏斯之間展開。塞提柏斯是凱利班的母親所信奉的神,在凱利班的意識中,他強大、神秘、喜怒無常,他稱他為主。
此詩為勃朗寧戲劇獨白詩的代表作之一。作為戲劇獨白詩,必然具備兩個基本要素: 一是此詩由一段獨白構成,二是此獨白具有戲劇性。按照艾布拉姆斯對戲劇獨白詩的定義,還應當有一個無言聽話者,但這首詩中并不具備。作品中只出現凱利班一人,只是對他某個夏日炎熱的下午一段意識活動的記錄,而此詩的戲劇性在于凱利班意識活動中與他人的斗爭和自我出賣。
凱利班趴在山洞的爛泥里,思考的主題是塞提柏斯,因為只有理解塞提柏斯才能理解自己的命運。首先,他認為是塞提柏斯創造了太陽、月亮、風、云、島嶼和所有生物,而塞提柏斯造這些只是因為無聊。塞提柏斯創造他的玩具世界時心懷惡意,對他的造物并不愛惜,甚至會妒忌他的造物,突然加以折磨和摧毀。凱利班認為自己的痛苦生活源于他只是塞提柏斯所創造的玩具世界的一部分,是塞提柏斯的一個玩具,隨時都有被摧毀的危險。詩中使用了大量的封閉性意象來表現暴力統治,如把海獸“弄瞎”,“撕裂它的腳蹼”,“關進巖洞”,把水螈“變成石頭,關在石頭里”,“揪掉鳥的腿”,讓它像個“蛋”躺著,把螃蟹的大螯擰下來,或用石頭砸死其中一只。“蛋”、“石頭”都是用暴力把對象物化的結果。它們被剝奪了行動能力、視力,于是變得連逃跑也不可能了。詩中反復出現“安全”、“逃脫”等詞,說明凱利班的生活缺乏安全感。
凱利班的獨白正是他編織自我生存意義,在理論上謀求自身安全的一個過程。他的思維方式十分奇特,一方面,他在對自己處境的分析中竊據了比他低等的生物的視點,退一步為進,把自己“塞提柏斯化”了。他在自己的身上造出一個比自己更高的人,自己處在被自己憎恨的人的位置,從而取得安全感。另一方面,他又把塞提柏斯“凱利班化”了,詩的開頭引了《圣經》中的一句話“你想我恰和你一樣”,點明了這一思維特點。文中在描寫自己的不如意或生殺予奪的能力時,反復提到“他(指塞提柏斯)也一樣”,共有七大節以此結尾。凱利班“先在自己身上找到他人,又在他人身上發現自己”。通過在自己之下找到一個更低的級別,在塞提柏斯之上找到更高的級別——“沉默者”,完成了給自己的加冕和對塞提柏斯的脫冕。這樣一來,似乎他們之間的關系已經是換了個個,從而把權威統治的力量相對化,感到了自己的安全與釋然。因為當人把自己擺到舞臺上進行評價時,他似乎看見自己整個在世界之中,而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他只有在他人眼中才這樣,因而,構建任何有關自身的話語都必須依賴他人的視角。正如巴赫金所說的,“自我愛慕和自我評價所包含的精神因素,都是對他人位置、他人視點的竊據”。而這一對他人視點的竊據的思維方式構成了這段獨白的戲劇性的首要方面。
此詩戲劇性的第二方面來自凱利班最后并沒有得到他想要的安全。他思考得再透徹,還是無法從現實處境中逃脫。他的異想天開貌似自由,卻只能在山洞中偷偷地干。他只是安全在不安全中,自由在不自由中。詩中大量使用的封閉性意象一方面是對塞提柏斯的權威統治的隱喻,另一方面也是對凱利班不自由狀態的刻畫。詩的開頭一小節中就連續出現,凱利班不僅在山洞中,還趴在“爛泥的坑里”,“他上面的一棵南瓜藤,蓋著山洞頂,/好像眉毛蓋著眼睛”,“時而落下一朵花,里面藏只蜜蜂”,嘴巴“一口咬住”果子,陽光在海上“織成個蜘蛛網”。第二節中又描寫了島嶼的封閉性特征:“圍著島的像蛇般彎曲的大海”。凱利班趴在被大海包圍的孤島上的山洞中的爛泥坑里,被南瓜藤遮著,被陽光的“蜘蛛網”眩惑著,他就這樣謀求他的自由、安全與力量。詩的中間部分是他的異想天開,前后兩節是現實處境,而這兩節都用括號括著,從字面上也形成了對凱利班的封閉。在第一節中,凱利班看到的是中午的陽光,在最后一節,飛來一張黑暗的大幕罩住世界,陽光在他眼中成了蜘蛛網,大幕又使一切寂靜。這兩個封閉性意象告訴我們,無論在光明中還是在黑暗中,凱利班都是不自由的,因而全詩最后一詞還是“逃脫”(escape),這對他而言,仍然是個首要問題。從中可以看出,詩中大量封閉性意象對這首詩的“逃脫”主題作了協奏。
這首詩歌開頭與結尾之間的悖謬構成了戲劇性的第三方面。詩歌的開頭凱利班十分強調自己的話語權,他“趴在爛泥的坑里”,“對自己說話”,想“讓發霉的舌頭開出話語花朵”。但詩歌的最后他對自己這一追求進行了懲罰。縱然只是獨自異想天開,沒有動用“發霉的舌頭”,而只是“折磨腦筋”,他還是觸怒了他的上級塞提柏斯:“一張大幕霎時罩住世界。”凱利班對自己的懲罰全都針對他的嘴:“他用自己的牙齒把上嘴唇咬穿了”,他想“……在這個月里面/一點海螺都不吃,這樣他也許能逃脫!”凱利班是在對癥下藥,及時主動認錯,因為他的錯就在于他想開口說話,想解脫罪過也只有對這狂妄的嘴進行封殺了。
在評論莎士比亞的《暴風雨》時,哈諾德·布羅姆認為這個劇本表現的并不是殖民統治,而是“馴化和教育的失敗”。他認為野人凱利班具有自我放松的能力,比教會他說話的文明人普洛斯珀更活躍,更自信,更快樂。他認為在學會說話之前,在凱利班的意識里,現實沒有同夢境分開,蘇醒沒有同睡眠分開,他是自己領地上無詞的詩人,學會說話以后,他卻只會用語言來詛咒,訴說自己的不幸和土地被占領的怨恨。然而,我們從這首詩中可以看到,勃朗寧所塑造的未被普洛斯珀馴化的凱利班內心也充滿了焦慮和自我否定。究竟是哈諾德·布羅姆把蠻荒的生活理想化了,還是勃朗寧把維多利亞時代的愁思嫁接進了野人的頭腦,這是一個令人深思的問題。
(許淑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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