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顆行星嫁給一顆恒星,
他們在洞房中談起未來的戰爭。
我只知道我在課堂上之所學:
兩點之間只能畫一條直線。
在空蕩蕩的街上追趕我們的是一條喪家狗。
我擲一塊石頭;那狗并不逃走。
巴比國的國王為吃草而彎下腰。
兩點之間只能畫一條直線。
你輕聲嗚咽就足以說明你有許多悲傷,
正如一個火車頭能拉起一長串車廂。
何時我們才能走進照面鏡中?
兩點之間只能畫一條直線。
有時“我”獨存,有時與“你”同處,
“我們”有時是單數,有時是復數。
我有時竟什么都不知道。天哪,
兩點之間只能畫一條直線。
我們歡樂的人生會變成充滿眼淚的人生,
我們永恒的人生會變成一些歲月構成的人生。
我們金子般的人生已變成黃銅的人生。
兩點之間只能畫一條直線。
(高秋福 譯)
注釋:
據《圣經》記載,巴比即巴比倫,位于示拿平原。洪水過后,巴比倫國王想建造一座新城和一座通天高塔。但因上帝變亂建塔人的語言,使他們互不溝通,結果塔未建成。
【賞析】
與阿米哈伊的其他作品比較而言,《兩點之間只能通過一條直線》略顯晦澀,但其豐富的詩意、深刻的所指之存在,亦隨開卷排山倒海而來。
詩作第一句正像一部史詩的緣起,暗示華章之下宏大的歷史敘事的開啟。“一顆行星嫁給一顆恒星”,首先開啟的是廣袤的時空感。作者在這樣一種時空架設中,試圖講述一個有關文明的故事。行星與恒星的意象并置,書寫了放逐與家園、不安與偉力、運動與靜止之間永恒的張力。“嫁”也并非平權之婚姻,放到中東人民的文化傳統和民俗背景之中理解,這里面又包含了束縛、攫取、強占的含義。
人類歷史上,少有像猶太民族一樣飽嘗流離之苦的民族,希伯來文學史上處處書寫著猶太人民的復國夢想。“行星”與“恒星”兩者存在的制約和依附關系,象征漂泊的猶太人民被戰爭的煙云所籠罩,就像一個行星永遠被恒星的引力所攫取。不僅如此,恒星和行星的運動系統又是如此的穩固,以至于具有強烈的慣性。于是,人民對戰爭的場面也習以為常,生存的苦難恰恰成為生存本身。詩篇首句具備強烈的寓言色彩,含義豐富而廣大。詩篇下文從一個具象化的角度,抽取個例形象化地闡述這個痛苦的寓言。正如作者耶胡達·阿米哈伊在《詩人教育》中所言:“對我們來說,人類經驗使之更容易去描述痛苦。我們必須做的事情是用語言和痛苦的精確去描述美的事物。……因此,感覺某種事物,體驗某種事物實際上是用痛苦去感受它。”
詩作通過戲劇化的場景設置,虛構了一個三口之家在戰爭氣氛之下的表現。父母像談論次日天氣一樣地談論明日的戰爭——“未來”是一個晦澀的修辭,可以是在24小時之內,也可以是遙遙無期。“戰爭”不幸地成了家庭中經常性的主題。濃郁、陰森、苦難的場景被壓縮成一片枯干的平面,作者不露聲色地書寫出他對戰爭的諷刺。對他而言,也許一切都不具備充分的價值,最后真正存在過的,將永遠是那些在愚蠢而同樣悲苦的學校里學到過的宇宙萬物的規律。作者用“兩點之間只能通過一條直線”這個簡單的數學命題,極端冷漠地將面前陳列的宏大命題如戰爭、生存、愛情等一一解構,形成鮮明的反諷效果,表達了對不義戰火的不屑和抨擊。而壓抑在感情深處的,則是無比的憤怒和憂傷。這種反諷手法的運用貫穿全詩,并形成詩作的基本文本結構。
耶胡達·阿米哈伊曾經強調他的作品中對《圣經》、《祈禱書》、《密德拉西》、《塔木德》中語言的借用。在《兩點之間只能通過一條直線》的第二節同樣隱藏著典故的化用。《舊約·耶利米書》記載,上帝通過耶利米說,以色列人違背了上帝之道,自卑是他們唯一的自救之路。以色列人必先懺悔,上帝乃誓滅巴比倫:“巴比倫必成為亂堆,為野狗的住處,令人驚駭、嗤笑,并且無人居住。”“巴比”有混亂之意,因此既可指毀滅之后的巴比倫城,又可虛指廣義上的廢墟。此節詩歌意象的誕生,首先基于強烈的懺悔意識,這也是《圣經》原型里面巴比倫化為殞城的前提所在。因而,“野狗”出現,也是戰爭陰影的活躍;那條“不會退卻”的“野狗”將我們趕進荒野之中,正像戰爭的罪惡之火蔓延,毀滅了以色列人的家園,將他們驅趕到“荒原”之上。這既是化為焦土的家園的寫照,也是艾略特意義上的令人絕望的所在。詩人深刻地意識到戰爭給國家、民族帶來的災難,以色列的戰火從《圣經》時代一直燃燒到現在,但他們仍然在自己的家國夢想中苦苦掙扎不已。最大的痛苦正在于此:我已經懺悔,可苦難并沒有結束!“巴比國的國王為吃草而彎下腰”,似乎還在醞釀著再次發動驅趕。詩意中暗暗隱含著對上帝的責難,相同的呼聲在阿米哈伊的另一首杰作《奧茨威辛之后》似乎更加鮮明有力:真正的上帝,你到底是否存在?
面對長久的苦難,人們只能用不斷的哭泣來宣泄心中的悲傷。然而,悲傷并不能像內燃機帶走列車一樣一勞永逸地消失。我們的肉身被送入鍋爐的一刻,也許才是最后的解脫。
詩作的第四節筆法超脫,帶有強烈的風格化表征,詩人成功地利用了人稱代詞的復指性,表達了復雜的思想感情。“有時‘我’獨存,有時與‘你’同處”,側重描寫個人與戰爭的關系,有時像一個旁觀者,有時候又被卷入其中。抒情主人公不無憂傷地聯想到她和愛人的關系也是同樣的狀態:“‘我們’有時是單數,有時是復數”,遠與近簡單的距離沖突,體現的是對戰火造成的親人流離失散的痛苦。這些現象對一個只追求正常生活的人來說,著實荒誕,“我有時竟什么都不知道”。
戰爭和愛情是阿米哈伊永恒的主題,在他的作品中,二者又成為具有普遍意義的象征符號,用以展示高出其本身的內涵容量。《兩點之間只能通過一條直線》也是阿米哈伊所有作品中悲劇色彩極為濃厚的一首,為表現創作主體的憤怒情感而使用的鮮明的反諷結構并不能掩蓋這一特征。作者借戰爭的母題思考“生存”這一個宏大的哲學主題,同時又涉及宗教、人權等相關諸方面。“我們歡樂的人生會變成充滿眼淚的人生,/我們永恒的人生會變成一些歲月構成的人生。/我們金子般的人生已變成黃銅的人生”,如此的表述充滿虛無感。在殘酷的現實困境面前,也許一切真的都失去了重量,生命、信仰等概念淪為存在的表象。真正存在過的,值得我們嚴肅對待的,也許正是那些簡單的數學公式。詩作手法高超,在因壓抑而愈加沉重的感情流的推動下層層逼近,最終達到情緒的制高點,如一把終于磨利的鋼錐,直直插人心肺!
(呂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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