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近百年詞史》第四編,也即“詞壇的毛澤東時代”一編把絕代公子張伯駒、一代儒宗馬一浮與蕉窗病叟劉鳳梧推為本期的三座奇峰,他們?nèi)松螒B(tài)各異,筆底也別具波瀾與姿采。本文即略談馬一浮的詞作,為這位儒學大師勾勒出端凝淵博之外的另一重風貌。
馬一浮(1883—1967),名浮,以字行世,號湛翁(“湛”同“沉”,與“浮”相對),晚號蠲叟、蠲戲老人等,浙江上虞(今屬紹興)人。光緒戊戌(1898)赴紹興縣試,與周樹人、周作人同榜而名列案首,旋與謝無量、馬君武等創(chuàng)辦《二十世紀翻譯世界》,大量譯介西方名著。1903年赴美工作,習西方人文科學,得讀《資本論》原著,又赴日習西方哲學。歸國后寓西湖畔廣化寺,廣閱文瀾閣《四庫全書》。民國初蔡元培任教育總長,應聘為秘書長,因意見不合旋即謝去(丁敬涵《馬一浮先生年譜簡編》,《馬一浮全集》第六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自斯隱逸不出。及抗戰(zhàn)起,避寇于江西,始應浙大校長竺可楨之邀,于泰和、宜山開設(shè)國學講座。1939年于四川樂山開辟復性書院,刻書講論,闡明理學精義。共和國立,任浙江省文史館館長,雖平安渡“反右”等劫,文革中則被抄家焚稿,因乞求“留一方硯臺與我寫字”遭紅衛(wèi)兵耳光,旋于悲憤凄惶中謝世(《馬一浮先生年譜簡編》,《馬一浮全集》第六冊)。一浮著述宏富,詞則未多作,今傳《全集》中五十年代前所作輯為《芳杜詞剩》,凡三十二首;其后所作輯為《芳杜詞外》,凡七十五首,再加輯佚一卷,總計百四十余篇而已,而共和國時期占三分之二左右。
馬一浮身在當代“儒家三圣”、“四大儒”之列(見湯一介、徐復觀說,《馬一浮全集》第六冊),學術(shù)汪洋浩瀚,非外行淺學可以置喙,更何況其人本來就是“中國現(xiàn)代學者當中最難解讀的一位”(劉夢溪說,《馬一浮全集》第六冊)。近年馬氏研究頗為熱火,目力所及,似以劉夢溪《馬一浮的文化典范意義》與劉又銘《馬一浮的哲學典范及其定位》二文較為通透易懂,其中劉夢溪提出:“他的書信和他的大量詩作,是他的學問的另一載體,那里呈現(xiàn)的是馬一浮先生學問精神的最生動的世界”,這一點甚為有見,亦與本文相關(guān),不妨多說幾句。
馬氏詩數(shù)量極富,達三千余首,惜一向少有系統(tǒng)研究者。按劉夢溪的說法,馬一浮詩“避熟棄俗,禪意馥馥,獨辟意境,自創(chuàng)理境”,在現(xiàn)代學人中“應該排在前面而又前面”。如此評價如果從“呈現(xiàn)……學問精神”的角度當然是合理的,馬一浮詩的確十之七八皆映射出一個“理”字,或儒,或佛,或儒佛和融,心性圓通而又不乏興象。不消說在現(xiàn)代學人中,即便加上古代大儒邵雍、朱熹、王陽明等,言理之繁復且高妙,馬一浮也應首屈一指。但是,如果回到詩歌本位——也即“詩人之詩”——的命題上,則馬氏詩略嫌枯槁槎枒,感發(fā)之力度較弱,似又不應予以過高評價。揆諸現(xiàn)代學者,雖較吳宓、蕭公權(quán)等為勝,而不如錢鍾書,更不必說排在陳寅恪之前了。如比之清初顧、黃、王幾位大儒,則必定更加瞠乎其后。嚴羽所謂“詩有別才,非關(guān)學也;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誠為不刊之論,詩詞史論者尤其是不該輕忽的。
全面深入評價馬氏詩非本文任務,之所以略說蓋在于可與其詞取資比較。與詩不同的是,馬氏《芳杜詞剩》、《芳杜詞外》二集自起筆即充溢芬芳悱惻的情感力量,其“學”、“理”的成分在詞中非但不沖淡“詞味”,且別增一種舒卷搖曳之致。如集中最早的《鶯啼序·陳子韶見訪……》中即不乏“悔雕蟲、相如賦麗,幸未有、書成封禪。愛玄言、齊物逍遙,漆園非謾”、“猶余風畫空中,是法非真,待緣一現(xiàn)”之學問語,但絕不枯瘦,而是與“夢中事,迷亂空華,古來多少征戰(zhàn)”、“有詞人痟首,風前啼鶯聽遍”、“孤村流水銷魂句,寫羈懷、不數(shù)衡陽雁”等情致濃足之句打疊一處,別具剛健疏朗之美。再如《水龍吟·坐雨奉懷南湖金叟見寄和圭塘韻》:
小樓聽雨連宵,晴湖載酒何時可。竹寒侵幌,花飛落硯,春風長坐。野哭千家,夷歌幾處,胡塵方簸。剩水邊林下,尋詩說夢,都不管,襕衫破。老去禪心漸歇,數(shù)空華、幾曾邀果。達磨齒折,圖南睡醒,窗欞牛過。隔瘧成年,聚光如墨,白云仍鎖。只檐前,歷歷青山,滿目一虛空我。
詞題“坐雨”,已經(jīng)是被寫濫了的常題,別人筆下絕多空洞的時序之感,馬一浮則自“聽雨”寫至竹寒花飛下的“長坐”,從而思緒飛騰,既懸思“夷歌”、“胡塵”,更關(guān)涉自家的體會解脫,自“達磨齒折,圖南睡醒,窗欞牛過”的奇語而落筆在“滿目一虛空我”的徹悟。自來寫“坐雨”之“小題目”者,也沒有寫到馬氏這般“大意義”、大手筆的。本篇作于1926年,四十而不惑,正是馬氏建構(gòu)儒佛并重思想體系的成熟期之開端,同時也是其特有的淵雅健拔奇肆詞風的形成期。
迨飽經(jīng)戰(zhàn)亂,流離播遷,馬氏詞風也有轉(zhuǎn)向明暢直陳的趨勢。如1941年重陽所作之《南柯子》:
佳節(jié)偏催老,胡塵久罷觴。敗荷殘菊減秋光,又是一番風雨、過重陽。绤驚寒早,關(guān)河入夢長。千山處處割愁腸,消得幾多歲月、看滄桑。
又如同時作《水調(diào)歌頭·九日寄故鄉(xiāng)親友》:
獨客聽巴雨,三度菊花天。故園何處秋好,兵火尚年年。洶涌一江波浪,迢遞數(shù)行征雁,愁思共無邊。極北況冰雪,大漠少孤煙。登臨倦,笳鼓急,瘴云連。明年懸記此日,萬國掃腥膻。看遍籬東山色,不把茱萸更插,巫峽一帆穿。白發(fā)倚庭樹,歸夢滯霜前。
二詞皆將沉郁心境寓于輕快筆法中,毫無假借回旋,愈近詞家本色。內(nèi)戰(zhàn)時期所作《滿庭芳》則能合清真之頓挫、白石之清峭、東坡之剛健于一手,為《芳杜詞剩》最高之作:
身是浮云,生如流電,百年能幾春晴。新消殘雪,才見柳梢青。瞥眼風花歷亂,剛數(shù)日、春已飄零。欄桿外,紅英滿地,高樹遍啼鶯。堪驚人世換,兵前草木,別后池亭。奈銖衣乍拂,痟首如酲。舊日歸心總負,空惆悵、倚杵天傾。悲笳動,游辰易歇,燈火黯西泠。
將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詞分編為《詞剩》、《詞外》,肯定是馬一浮很花了一番心思的選擇——他完全明白:一個全新的時代開始了,但對于這位洞明古今的儒學宗師來說,滄桑興亡早已不是新鮮事。他并沒有那種通常的改換新天的狂喜,而是以一種冷冽的態(tài)度大寫其“觸機”“戲謔”、禪意盎然之詞:
觸網(wǎng)游魚貫柳迎,銜泥新燕慶宮成。云迷洲渚天如墨,雨壓樓臺地半傾。塵芥事,古今情,漂花爛草度清明。蒼苔行處生朝菌,啼聲聲掩戶聽。
殘醉扶歸蝶夢迎,錦囊佳句本天成。刀圭嫩藥無多許,栲栳明珠已盡傾。留醒眼,看人情,浮云生暗月生明。落花芳草春來遍,檣燕林鶯各自聽。
羅剎飛空海若迎,愚公智叟兩無成。禪機要使西江竭,酒客爭夸北斗傾。矛盾計,怨咨情,誤將草昧當文明。尋流水母元無見,鼓瑟游魚不解聽。
青眼高歌笠屐迎,興來得句被催成。秋山秉燭人初返,寒夜圍爐酒共傾。千古意,五湖情,參橫月落一樓明。只今勝事都如夢,惟有流泉石上聽。
載鬼車來擁彗迎,吹漚風是運斤成。桃花溪畔漁舟遠,百草頭邊露柱傾。行路感,昔年情,峨眉秋月半輪明。只憐江水滔滔去,鶴唳猿啼不可聽。
這一組二十首《鷓鴣天》作于1950年春,可謂篇篇警拔,字字精光,這里只能選讀幾首而已。說其中全是封閉內(nèi)心的獨白、沒有時世的折光顯然是不可能的,正如同說馬一浮已經(jīng)對未來有了不祥預感一樣偏頗。他在這組詞的序跋中說得很謙遜,所謂“乖詞人之本分,例勞者之自歌”、“只圖趁韻,了無足存”,更進一步申明“余不諳聲律,未足言詞”(《馬一浮全集》第三冊,第二冊),然而在《跋》中馬一浮很清楚地表達了對“詞”的態(tài)度:“向來詞人唱酬游宴之作,多流連聲色,末流益趨于靡,視齊梁宮體尤過之,其詠古懷人,形于哀怨,不失其正者蓋寡。雖曰燕樂之遺,稍遠風人之旨,是誠衰世之音也……后有正樂者,宜知此意”(《馬一浮全集》第二冊),這段話足以說明,馬一浮最看重的乃是詞體本質(zhì)性與功能性的“標格”,而非技術(shù)性的“聲律”,顯然,這是能探其堂奧的真知灼見。馬一浮無意自居“詞人”,但“勞者自歌”,豐沛學養(yǎng)出乎肺腑性靈,所以不求勝而自勝,較之一班“詞人”自命者是高出不止一塵的。
在生命的最后階段,一代儒宗馬一浮以兩首《西江月》歸結(jié)了他對這個變幻世界的觀感:
天運陰陽消長,世情堯桀興亡。道人觀化悟無常,不覺楊生肘上。滿眼風云變態(tài),一庭蘭艾殊香。群生擾擾幾滄桑,都付漁樵歌唱。
妄計名言指馬,勞生得失雞蟲。枯魚銜索不成龍,走向誰家齏甕。惑起玄黃變色,情亡胡越投弓。柳梢樓角又春風,幾見星河影動。
所謂“風云變態(tài)”、“蘭艾殊香”、“玄黃變色”、“胡越投弓”等句究竟何指,我們也許不必一一鑿實,但完全可以肯定,學究天人之際的馬一浮對這個變怪的世界是有著頗多疑惑與茫然的。在抗戰(zhàn)烈火正熾的1941年,馬一浮寫下《水調(diào)歌頭·戲作禪語》,此亦代表性的杰作:
一念入三昧,萬法本來閑。離名離相何說,真照自無邊。爭奈如麻似粟,只解尋聲逐響,空費草鞋錢。菩薩不登地,羅剎正飛天。活人劍,涂毒鼓,祖師禪。常情迥出向上,千圣不能傳。任爾漚生漚滅,都是無繩自縛,不肯絕攀緣。吸盡一江水,翻卻釣魚船。
身處“羅剎正飛天”的險惡艱辛中,那時的他還有“活人劍,涂毒鼓,祖師禪”作為思想的利器,也有“吸盡一江水,翻卻釣魚船”的強大內(nèi)心定力,然而“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臨終前的馬一浮只能凄涼無助地捶床埋怨外甥丁慰長不來見最后一面,他哪里知道,丁慰長已經(jīng)蒙冤投湖自盡數(shù)年了(《馬一浮先生年譜簡編》,《馬一浮全集》第六冊)!回看《水調(diào)歌頭》,再聯(lián)想及這位隱逸儒宗的終場,能不吁嘆?“群生擾擾幾滄桑,都付漁樵歌唱”,是的,只是那漁樵唱出的又能是什么滋味呢?
(作者單位:吉林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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