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遠別離》:
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日慘慘兮云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我縱言之將何補?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云憑憑兮欲吼怒。堯舜當之亦禪禹。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或言堯幽囚,舜野死,九疑聯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帝子泣兮綠云間,隨風波兮去無還。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
此詩言辭閃爍,語意恍惚,以至于明人朱諫在《李詩辨疑》中斥為“鬼輩假托之辭”。多數論者認為此詩寓意深刻,“有言在此而意在彼者”(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下)。但是此詩的寓意究竟是什么?則歧說紛紜,莫衷一是。歸納眾說,主要有以下三種觀點:
第一種初見于元人蕭士赟《分類補注李太白詩》:
此篇前輩咸以為上元間李輔國、張皇后矯制遷上皇于西內時,太白有感而作,余曰非也。此詩大意謂無借人國柄,借人國柄則失其權,失其權則雖圣哲不能保其社稷妻子,其禍有必至之勢。詩之作,其在天寶之末乎。按唐史……自是國權卒歸于林甫、國忠,兵權卒歸于祿山、舒翰。太白熟觀時事,欲言則懼禍及己,不得已而形之詩,聊以致其愛君憂國之志。所謂英皇之事,特借之以隱喻耳。曰“日”、曰“皇穹”,比其君也。曰“云”,比其臣也。“日慘慘兮云冥冥”,喻君昏于上,而權臣障蔽于下也。“猩猩啼煙兮鬼嘯雨”,極小人之形容而政亂之甚也。“堯舜當之亦禪禹”而下,乃太白所欲言之事,權歸臣下,禍必致此。詩意切直著明,流出胸臆,非識時憂世之士,存懷君忠國之心者,其孰能興于此哉!
明人胡震亨《李詩通》認為此詩“著人君失權之戒”,清人《唐宋詩醇》云:“此憂天寶之將亂,欲抒其忠誠而不可得也。日者君象,云盛則蔽其明。‘啼煙、嘯雨’,陰晦之象甚矣。小人之勢至于如此,政事尚可問乎?白以見疏之人,欲言何補,而忠誠不懈如此,此立言之本指。”皆承蕭說。
第二種見清人陳沆《詩比興箋》:
此篇或以為肅宗時李輔國矯制遷上皇于西內而作,或以為明皇內任林甫、外寵祿山而作,皆未詳繹篇首英皇二女之興,篇末帝子湘竹之淚托興何指也。本此以繹全詩,其西京初陷、馬嵬賜死時作乎!“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言天上人間永訣也。“我縱”以下,乃追痛禍亂之原,方其伏而未發,忠臣義士,結舌吞聲,人人知之而不敢言。一旦禍起不測,天地易位,“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君失權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之謂也。“或云”以下乃倉皇西幸,傳聞不一之辭,故有“幽囚”、“野死”之議。“帝子”以下,乃又反復流連以哀痛之。始以一女子而擅天下之權,其卒以萬乘而不能庇其所愛,霓裳鼙鼓之驚,斜谷淋鈴之曲,徒為萬世炯戒焉。痛何如哉!“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天長地久終有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也。故《長恨歌》千言,不及《遠別離》一曲。
第三種初見于明人王世懋《藝圃擷馀》:
細繹之,始得作者意,其太白晚年之作邪?先是肅宗即位靈武,玄宗不得已稱上皇,迎歸大內,又為李輔國劫而幽之。太白憂憤而作此詩。因今度古,將謂堯、舜事亦有可疑。曰“堯舜禪禹”,罪肅宗也。曰“龍魚”、“鼠虎”,誅輔國也。故隱其詞,托興英、皇,而以《遠別離》名篇。風人之體善刺,欲言之無罪耳。然“幽囚、野死”,則已露本相矣。
清人沈德潛《說詩晬語》、《唐詩別裁集》,翁方綱《石洲詩話》皆取此說。
三種觀點都認為此詩乃借古代的傳說來譏刺當代時事,而且都與唐玄宗相關,但針對的具體對象則不同。第一種認定是唐玄宗天寶末年權歸臣下、朝政昏亂;第二種認定是馬嵬事變時玄宗賜死楊妃;第三種則認定是玄宗晚年受到李輔國等人的迫害。到底孰是孰非?《遠別離》一詩運用了許多古代傳說,有的見于史籍,比如“堯幽囚,舜野死”,《史記》張守節《正義》轉引《竹書紀年》:“昔堯德衰,為舜所囚也。……舜囚堯,復偃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也。”《國語·魯語上》:“舜勤民事而野死。”韋昭注曰:“野死,謂征有苗,死于蒼梧之野。”有的見于神話,比如“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水經注·湘水》:“大舜之涉方也,二妃從征,溺于湘江。神游洞庭之淵,出入瀟湘之浦。”這些遠古傳說之事,莫不茫昧荒忽,難于征信。況且李詩中故意用“日慘慘兮云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之類句子渲染出凄迷恍惚的神鬼世界,以此掩飾其真實意旨,誠如翁方綱所評:“《遠別離》一篇極盡迷離,不獨以玄、肅父子事難顯言,蓋詩家變幻至此,若一說煞,反無歸處也。惟其極盡迷離,乃即其歸著處。”所以我們無法從詩歌本身得出確切的解說。如僅從本文來看,則第二種稍嫌勉強,其余二種解說皆有一定的道理,尤以第三種最為可信。因為“龍為魚”、“堯幽囚”等句,與唐玄宗晚年的悲慘遭遇相當吻合。玄宗雖名居太上皇之尊,實際上深受肅宗及李輔國、張良娣等人的迫害,從南內(興慶宮)遷往西內(太極宮),其親信高力士等均遭驅逐,已與幽囚毫無二致。況且全詩中反復渲染的悲慘情調,若是解釋成詩人聞知玄宗晚年凄涼境遇后的心情,也十分妥貼。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又是何故?
今人詹锳先生在《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卷三中指出:“天寶間,玄宗倦于朝政,‘欲高居無為,悉以政事委林甫’(見《新唐書·高力士傳》及《資治通鑒》卷二一五)。太白深憂國之將亂,雖欲抒其忠誠而不可得,故借古題以諷時弊,意在著明人君失權之戒。本篇見于《河岳英靈集》,當作于天寶十二載之前。”這真是截斷眾流、一言九鼎的論斷!殷璠的《河岳英靈集》選詩的起訖年代是“起甲寅,終癸巳”,也即從開元二年(714)至天寶十二載(753),現存各本《河岳英靈集》的殷璠敘及《文鏡秘府論》南卷《定位》所引者皆作如此。既然《河岳英靈集》卷上李白詩中已有《遠別離》一首,則此詩定作于天寶十二載之前,此時安史之亂尚未爆發,李白不可能對馬嵬事變與玄宗受迫害等事未卜先知。也就是說,惟一符合此詩作年的解說就是蕭士赟提出的第一種。由此可見,考訂古詩的作年對于解說詩意是何等重要!
從《遠別離》及其準確闡釋可以看出,李白在天寶年間就對大唐王朝由盛轉衰的趨勢洞若觀火,他對歷史演變的驚人預見與杜甫不相上下。李白在天寶初年入朝任翰林供奉,曾親睹李林甫專橫弄權、安祿山入朝受寵等政治丑態。其后他雖在江湖,但對朝中政治仍然十分關心。對于“國權卒歸于林甫、國忠,兵權卒歸于祿山、哥舒”等時事,李白皆了然于胸。就是在這種情境中,李白憤然揮筆寫下了《遠別離》,對唐玄宗及整個大唐王朝提出了當頭棒喝,用即將降臨的慘重災難對他們提出警誡。“堯幽囚,舜野死”,這簡直是對唐玄宗悲慘下場的準確預言。優秀的詩人都是時代的晴雨表,此詩即為明證。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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