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第二回寫西門慶自打見了美貌妖嬈的潘金蓮之后,便魂不守舍,寢食難安,心心念念只想著將潘金蓮勾引得手。他時不時來到王婆的茶鋪,借喝茶為名與王婆套近乎,想讓王婆為他牽線搭橋。一日清早,王婆茶鋪剛開門,西門慶就溜了過來,坐在門前與王婆搭訕。西門慶問王婆:“隔壁武大郎家賣的是什么?”王婆明白西門慶醉翁之意不在酒,便說了下面一段“瘋話”:“他家賣的拖煎河滿子,干巴子肉,翻包著菜肉匾食,餃窩窩,蛤蜊面,熱盪溫和大辣酥。”“滿”為“漏”之形誤。此話改編自《水滸傳》第二十四回,《水滸傳》作:“他家賣拖蒸河漏子,熱盪溫和大辣酥。”這幾句話都是食品名,具體如何理解,學者們意見分歧,莫衷一是。
黃霖主編《金瓶梅大辭典》(巴蜀書社1991年版,第941頁)解釋說:“拖煎河漏子:河漏子,蘇北方言指河蚌。在我國不少地區,將蚌或蚌殼諢稱女性器。……此句的‘干巴子肉’等系以一連串的食品形象來隱指性器與性交。”“干巴子肉翻包著菜肉匾食餃窩窩:干巴子肉似為干肉薄片,即肉脯。……此隱指女性器。干巴子肉翻包著菜肉匾食餃窩窩,喻指交歡。”“蛤蜊面熱蕩溫和大辣酥:蛤蜊,形似蚌,隱指女性器。辣酥即落蘇、茄子。……南方有白茄,大而圓,極似女性乳房,故常用來諢稱之。如《醒世姻緣》第四十九回就說:‘洛酥茄掛在胸膛。’一說,此辣酥(落蘇)系長茄,借喻男性器。蛤蜊面熱蕩溫和大辣酥,喻交歡。”將所有食品名都解讀為與性相關。
白維國《金瓶梅詞典》(線裝書局2005年版)中解釋說:“河漏子,即饸饹,把濕面團放入饸饹床子軋成條狀,煮著吃。……按,此例為雙關褻語,隱指陰道分泌物。”一種面條如何“隱指陰道分泌物”,令人莫名其妙。而且幾乎所有的解釋者都不提“拖煎”為何義,似乎“拖煎”與“河漏子”并不相干。
何齡修《試釋“他家賣拖蒸河漏子、熱燙溫和大辣酥”》(《文史知識》2009年第10期)一文中解讀說:“隔壁武大郎家賣溫熱的酒只是字面上的意思。骨子里它的語意雙關,含有猥褻的意思,實際上是指潘金蓮的性感。‘熱燙’‘溫和’‘大辣酥’可以成為性的語言,用以形容潘金蓮的性感。王婆的話傳達出明白無誤的信息:潘金蓮的性與性感,是武大郎家的貨物,只要有錢,是可以買到手的。”“饸饹是水煮的食品,不上籠屜,王婆將它說成‘拖蒸河漏子’,不是規范的制作方法,饸饹會變形或起疙瘩。很明顯,‘拖蒸河漏子’被用以影射武大郎,‘三寸丁谷樹皮’遭進一步丑化為癩蛤蟆崽子,并暗示這也是可以收買的。”
據水晶《侍錢“拋書”雜記——兩晤錢鐘書先生》(刊香港《明報月刊》1979年7月號)一文記述,1979年5月9日錢鐘書訪問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與東方語文學系師生開了一個座談會。會上張洪年教授向錢鐘書請教《水滸傳》中“拖蒸河漏子,熱盪溫和大辣酥”的含義。
這幾個字是寫在一張紙上的,錢先生就張洪年手里一瞥,一目了然地說:“這是一句玩笑話,也就是西洋修辭學上所謂的oxymoron(安排兩種詞意截然相反的詞語放在一起,藉以造成突兀而相輔相成的怔忡效果),像是新古董movel antiques便是。像河漏子(一種點心小食)既經蒸過,就不必再拖;大辣酥(另一種點心小食)也不可能同時具有熱蕩溫和兩種特質。據此可以斷定是王婆的一句風言風語,用來挑逗西門慶,同時也間接刻畫出潘金蓮在《水滸》中正反兩種突兀的雙重性格。”
有些人稱贊說:“對類似這樣的出其不意的問題,錢鐘書總能迅速敏捷地反應,并給出完整、圓滿、無懈可擊的答案。”(孔慶茂《錢鐘書傳》,江蘇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這恐怕是盲目點贊。錢鐘書在他的論著中從未談到過這一問題,他在座談會上的回答不過是臨時應對的“急就篇”,細究起來,實不靠譜。
文學作品的解讀雖有“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一說,但無論何種解讀,都必須立足于文本提供的可能范圍之內,不能信馬由韁,肆意馳騁。所以,我們首先要通過本文字詞的辨析,得出最為合理的解讀,排除毫無根據的臆說。
上引《金瓶梅詞話》的斷句是今天的標點本常見的斷句,但文意難通。食品名中一般不會出現“著”這樣的時態助詞,“饃夾肉”“清蒸鯉魚”說成“饃夾著肉”“清蒸著鯉魚”就不成其為食品名了,因此,“翻包著菜肉匾食”連讀就難以成立,“餃窩窩”也不知所云。今天北方不少地方有“窩窩面”,陜西省商務廳編《陜西小吃》(陜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中介紹陜西耀州的窩窩面說:“窩窩面種類多樣,有葷、素、海味、蝦仁等,選料考究。”所以“窩窩蛤蜊面”應該連讀,指海味窩窩面。這樣“餃”字只能屬上,而“匾食”和“餃”是同一種面食,古今未見“匾食餃”連稱的現象(并非絕對不可能),“餃”當為旁注混入了正文。因此,這段文字合理的斷句應該是:“他家賣的拖煎河滿子,干巴子肉翻包,著菜肉匾食,窩窩蛤蜊面,熱盪溫和大辣酥。”下面再來落實詞義。
河漏子是一種用蕎麥面制作的面條。清末高潤生《爾雅谷名考》中記載了河漏子的一種做法:“作河漏法:系以水和面為團,用木機榨壓而成。其木機則牝牡各一,聯以活軸,可隨手起落,外施以床,用時置機釜上,實面團于牝機之內,其牝機之底則嵌以鐵片,密鑿細孔,面入牝機內,乃下牡機壓之,則面隨孔出,作細條落釜水中,煮熟食之,甚滑美也。其木機俗呼河漏床。”(《笠園古農學叢書·甲部》,民國四年[1915]鉛印本,第30—31頁。)這是常見的水煮法。“拖煎”是另一種烹飪方法。“拖”義為拖帶、附帶,指在食材上掛上面糊或裹上面粉。明高濂《遵生八箋》卷十二《飲饌服食箋中》:“山芋頭,采芋為片,用榧子煮過,去苦,杏仁為末,少加醬水或鹽和面,將芋片拖煎食之。”這是說將山芋片掛上面糊后煎熟食用。清顧仲《養小錄》卷中《餐芳譜》:“玉蘭花瓣:面拖油炸,加糖,先用爪一掐,否則炮。”“面拖油炸”是說給玉蘭花瓣掛上面糊后油炸。清童岳薦《調鼎集》第三卷《特牲雜牲部》“喇嘛肉:膘切片(或細條),拖蛋清(一法拖椒面),用油炸黃,蘸醬油。”又:“面拖肉:面拖精肥薄片肉,加茴香、椒末油炸。”這種方法今天仍然叫“拖”。如有道菜叫“拖煎黃魚”,其做法是:“雞蛋打入碗內,打散,將黃魚兩面沾勻干面粉,在雞蛋液中拖勻。鍋上火,放入少量底油,油熱時,下入黃魚,煎至兩面呈金黃色時鏟出。”(王欣主編《中式家庭菜譜》,中國青年出版社1994年版,第532頁)有道海鮮菜叫“拖煎庵釘魚”,其做法是:“鍋上火燒熱,滑鍋,將精制油倒入鍋中,燒至七成熱,再將庵釘魚拖上雞蛋液,拍上糯米粉,下鍋用小火煎熟,見兩面發黃,即出鍋裝盤,撒上椒鹽,即可食用。”(南京富華酒店管理公司編《流行海鮮菜》,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2002年版,第68頁)所以,“拖煎河漏子”應該是將河漏子煮熟后撈出,掛上醬糊、蛋液之類,再入鍋煎炒,是一種炒面。《水滸》作“拖蒸”,恐有訛誤,因為食材掛糊的目的都是為了煎炸,沒有“拖”后蒸的,《金瓶梅詞話》的作者顯然清楚這一點,所以將“蒸”改成了“煎”。
“干巴子肉翻包”指一種臘肉丁為主要餡料的包子。“翻”當是“饀”(餡)之訛誤。“翻”異體作“繙”。元馬致遠《黃粱夢》第一折:“將一函經手自繙,一壚香手自焚,這的是清閑真道本。”蓋《詞話》抄本原作“饀”,因與“繙”形近,轉抄者誤認作“繙”,“繙”刊刻時又被替換為“翻”。“肉餡包”的說法典籍多見。如清褚人穫《隋唐演義》第七十四回:“太后命左右將那肉餡包子與他看,笑道:‘此非卿家筵上之物耶?’”清鴛湖漁叟《說唐全傳》第六十七回:“次日遂買了幾百擔干面,叫人做起肉饀包子來。”可為參證。“著菜肉匾食”指放有少量菜(今所謂俏菜)的肉餡餃。“大辣酥”是蒙古語darasu(酒)的音譯,這是確定無疑的。“盪”這里不是“蕩”的異體,而是“燙”的俗字。《朱子語類》卷八:“如雞抱卵,看來抱得有甚暖氣?只被他常常恁地抱得成。若把湯去盪,便死了。”元高文秀《遇上皇》第二折:“打二百錢酒,你慢慢的盪來我飲者。”“熱盪溫和大辣酥”義為在熱水中燙溫的酒。
理清了食品名稱及其具體含義,回頭再看前人的種種解讀,無論是先入為主的性的聯想還是錢鐘書的oxymoron修辭說,都遠遠游離于文本之外,咄咄書空,實在叫人無法茍同。
其實,王婆的這幾句瘋話并無深意。她提到的那些食品,要同時經營,非有實力的酒家莫辦,根本不是賣炊餅的武大郎能賣的,而此前王婆已告訴西門慶,“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西門慶此番問“間壁賣的是甚么”,實在是明知故問,無非是有個話頭扯到潘金蓮身上,所以王婆才說出有實力的酒家經營的一堆食品嘲諷西門慶,言下之意是,問什么買賣,不就是想勾搭人家老婆嗎?所以下面當西門慶說“你看這風婆子,只是風”時,王婆笑道:“我不是風,他家自有親老公。”就把西門慶的心思給戳穿了。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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