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晚唐時代,江南地區活躍著一群水墨山水畫家,他們上承張璪、王維的水墨山水畫法,下啟五代荊浩、關仝水墨山水畫的新局面。這個畫家群體,在畫史上缺乏記載,或則語焉不詳,而唐代詩人卻將他們的行蹤、畫藝特征,用優美的詩歌語言,生動地記錄了下來,充分展示出詩畫融通的歷史貢獻。
五代著名山水畫家荊浩說過:“吳道子畫山水有筆而無墨,項容有墨而無筆,吾當將兩子之所長,成一家之體。”
(語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二《荊浩傳》)我國初盛唐時代的山水畫,以吳道玄和二李(李思訓、李昭道)為代表。吳道子善用筆之法,勾勒山水物象,“骨氣奇高”。二李則擅長設色,創青綠山水。盛唐起,水墨渲淡法悄然興起,代表畫家有張璪、王維、項容、王洽。項容,善用墨法,荊浩《筆法記》說他:“(項容)用墨獨得玄門,用筆全無其骨。”王洽,善潑墨山水,朱景玄《唐朝名畫錄》“逸品”:“(王墨)善潑墨畫山水。……醺酣之后,即以墨潑,或笑或吟,腳蹙手抹。或揮或掃,或淡或濃,隨其形狀,為山為石,為云為水。”項、王是師徒,他們的畫法是相承的,兩人正是荊浩所說的“有墨而無筆”的一派。
吳郡人張璪既長于用筆,又創用墨之法,朱景玄《唐朝名畫錄》“神品下”:“(張藻)惟松石特出古今,得用筆法。”唐符載《江陵陸侍御宅宴集觀張員外畫松石圖》:描寫他作畫時的情景,說:“摧挫斡掣,霍瞥列,毫飛墨噴,捽掌如裂,離合惝恍,忽生怪狀。”荊浩《筆法記》說:“水墨暈章,興吾唐代,故張璪員外樹石,氣韻俱盛,筆墨積微,真思卓然,不貴五彩,曠古絕今,未之有也。”可見張璪既重筆法,又重墨法。王維“筆力雄壯”,亦重視用墨法,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十記王維“破墨山水,筆跡勁爽。”荊浩《筆法記》也說:“王右丞畫筆墨宛麗,氣韻高清。”以上論述張璪、王維筆墨兼重的藝術特征。
這種重筆重墨的畫風,在荊浩之前的中盛唐時代,早已盛行起來,活躍在江南的許多山水畫家,就是承繼并推進著這種筆墨兼重的時代風尚。
朱審,吳郡人。張彥遠說他是吳興人,但是朱景玄《唐朝名畫錄》稱他是吳郡人。景玄與審是同郡人,他的說法比較可信,當從之。《唐朝名畫錄》“妙品上”評朱審山水畫說:“其峻極之狀,重深之妙,潭色若澄,石文似裂,岳聳筆下,云起峰端,咫尺之地,溪谷幽邃,松篁交加,云雨暗淡,雖出前賢之胸臆,實為后代之模楷也。”朱審在“唐安寺講堂西壁”畫的山水圖,中唐詩人、書法家柳公權親自見到過,《題朱審寺壁山水圖》:
朱審偏能貌夕嵐,洞邊深墨寫秋潭。
與君一顧西墻畫,從此看山不向南。
詩意說畫家用深墨畫出洞邊的水潭,這是一幅講究墨法的水墨山水圖,承繼著同鄉人張璪的畫風。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十“(朱審)建中年,頗知名。”建中,是唐德宗的年號,可見朱審是中唐人。
張志和,字子同,婺州金華(今屬浙江)人,約生活于貞元、大歷年間。顏真卿《浪跡先生元真子張志和碑銘》:“性好畫山水,皆因酒酣乘興,擊鼓吹笛,或閉目,或背面,舞筆飛墨,應節而成。”唐詩人皎然親睹其作畫過程,賦詩《奉應顏尚真卿觀玄真子置酒張樂舞破陣畫洞庭三山歌》:
手援毫,足蹈節,披縑灑墨稱麗絕。
石文亂點急管催,云態徐揮慢歌發。
樂縱酒酣狂更好,攢峰若雨縱橫掃。
尺波澶漫意無涯,片嶺崚嶒勢將倒。
盻睞方知造境難,象忘神遇非筆端。
昨日幽奇湖上見,今朝好卷手中看。
皎然詩描繪的畫境,與顏真卿碑文的記述極相吻合,足證張志和是一位兼擅筆墨的水墨山水畫家。
沈寧和道芬是師徒,劉商《酬道芬寄畫松》說“聞道鉛華學沈寧”,說得很明白。沈寧,擅畫松石,師法張璪。朱景玄《唐朝名畫錄》“能品中”僅錄其名,無論述。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十:“沈寧,亦善樹石、山水,有格律,師張璪而少劣。”道芬,會稽僧,俗姓白,善畫山水、松石,朱景玄失載其名,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十云:“畫山水,道芬格高。”很簡略。道芬師從沈寧,沈寧師從張璪,師承關系十分清晰,道芬自然能得到張璪水墨山水畫的藝術精髓。顧況《嵇山道芬上人畫山水歌》說:
鏡(一作湖)中真僧白道芬,不服朱審李將軍。
淥汗(一作漫汗,即汗漫)平鋪洞庭水,筆頭點出蒼梧云。
顧況說道芬的畫要勝過朱審,朱審也是師承張璪風格的畫家,由此也可見白道芬的畫藝風格。道芬醉心于繪畫事業,為畫作“釣臺江山”而逝世。徐凝《傷畫松道芬上人》(題下有原注:因畫釣臺江山而逝):
百法驅馳百年壽,五勞消瘦五株松。
昨來聞道嚴陵死,畫到青山第幾重?
徐凝親自見到過“釣臺江山”圖,他的《觀釣臺畫圖》:“一水寂寥青靄合,兩崖崔崒白云殘。畫人心到啼猿破,欲作三聲出樹難。”我們將兩首詩合起來觀察,可以清楚地看出道芬嘔心瀝血地創作水墨山水畫,為藝術而獻身的可貴精神。
徐表仁,吳興人,曾為僧,號宗偃,白道芬弟子,善畫水墨云山松石。張祜《招徐宗偃畫松石》詩云:
咫尺云山便出塵,我生長日自因循。
憑君畫取江南勝,曾向東齋伴老身。
張祜是元和、長慶間人,自稱是“老身”,已是他晚年。徐表仁的年齡要比他小,生活年代要稍后些。朱景玄《唐朝名畫錄》失載其人,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一“論山水樹石”條,卻詳細記載他的蹤跡:“吳興郡南堂有兩壁樹石,余觀之而嘆曰:‘此畫位置若道芬跡類,宗偃是何人哉?’吏對曰:‘有徐表仁者,初為僧,號宗偃,師道芬則入室。今寓于郡側,年未衰而筆力奮疾。’召而來,征他筆皆不類,遂指其單復曲折之勢。耳剽心晤,成若宿構,使其凝意,且啟幽襟,迨乎構成,亦竊奇狀。向之兩壁,蓋得意深奇之作。觀其潛蓄嵐,遮藏洞泉,蛟根束鱗,危干凌碧,重質委地,青飆滿堂。吳興茶山水石奔異,境與性會。乃召于山中,寫明月峽。因敘其所見,庶為知言、知音者解頤,不知者拊掌。”徐表仁傳承白道芬水墨山水畫的藝術傳統,善畫江南山水、云山松石,多得深奇之作,因而博得著名詩人張祜的青睞。
劉商,字子夏,彭城(今江蘇徐州)人。大歷中,及進士第,歷仕合肥令,汴州觀察推官,檢校虞部郎中,后以病出家為道士,隱于常州義興(今江蘇宜興)。工畫,師從張璪,他后期的創作活動,主要在宜興。《咸淳毗陵志》卷二十四“人物”云:“劉商,彭城人,第進士,歷尚書郎,性沖淡,以病免。東進茅山,至義興張公洞罨畫溪,極愛賞,遂隱湖洑渚。后樵者見之,曰:‘我劉郎中也。’莫知所終。”朱景玄《唐朝名畫錄》“能品上”列劉商名,僅云:“劉商官郎中,愛畫松石樹木,格性高邁。”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十也說:“(劉商)工畫山水、樹石,初師于張璪,后自造真為意。”劉商畫名頗重于時,武元衡《劉商郎中集序》說:“著文之外,妙極丹青,好事君子,或持冰素,越淮湖,求一松一石,片云孤鶴,獲者寶之,雖楚璧南金,不之過也。”劉商《袁德師求畫松》云:
柏偃松欹勢自分,森梢古意出浮云。
如今眼暗畫不得,舊有三株持贈君。
袁德師,時任義興尉、常州軍事判官,知劉商畫名,便來求畫,與武元衡之序文意相吻合。劉商師從張璪,自然能得乃師水墨山水、松石之真諦。他的山水松石的風格,與張璪相近。劉商《與湛上人院畫松》:
水墨乍成巖下樹,摧殘半隱洞中云。
猷公曾住天臺寺,陰雨猿聲何處聞。
湛上人,即天臺宗名僧湛然和尚,常州人,出家于義興凈樂寺。劉商與之交游,為其寺院畫水墨松樹,并題詩紀事。他的詩,恰恰成為劉商繪畫風格的真實記載。
晚唐詩人方干,字雄飛,新定(今浙江淳安)人,是唐代詩畫融通史上的重要作家,他寫下了不少描述當代浙東地區陳式、項信、項洙、盧卓、陸山人等畫家的水墨山水畫的詩,彌足珍貴。方干《水墨松石》詩,稱譽一位“三世精能”(祖孫三代擅畫水墨山水松石)的畫家:
三世精能舉世無,筆端狼藉見功夫。
添來勢逸陰崖黑,潑處痕輕灌木枯。
垂地寒云吞大漠,過江春雨入全吳。
蘭堂坐久心彌惑,不道山川是畫圖。
詩人指出,這位畫家筆端功夫深厚,用墨濃淡得宜,整個畫幅水墨淋漓,氣韻生動。方干的《項洙處士畫水墨釣臺》:
畫石畫松無兩般,猶嫌瀑布畫聲難。
雖云智惠生靈府,要且功夫在筆端。
潑處便連陰洞黑,添來先向枯枝干。
我家曾寄雙臺下,往往開圖盡日看。
詩人贊頌項洙非但重視繪畫的藝術構思(“智惠出靈府”),也非常重視繪畫的筆墨功夫(“功夫在筆端”、“潑處”),辯證地論述兩者的關系,非常難得。除以上兩首詩外,方干還有《陳式水墨山水》《觀項信水墨》《送水墨項處士歸天臺》《盧卓山人畫水》《陸山人畫水》等詩,充分反映出晚唐浙東畫家兼重筆墨的畫學思想,也可以見出詩人方干的藝術見解,比荊浩的論說要早得多。
《周易·坤》:“履霜,堅冰至。”說明事物發展變化有一個漸進的過程。我國山水畫的演進,也有一個漸變的過程。盛唐時代王維、張璪、項容,王洽所創的水墨山水畫法,經過中晚唐朱審、張志和、沈寧、白道芬、徐表仁、劉商、陳式、項洙、項信、盧卓、陸山人等畫家的共同努力,逐步完善,將水墨山水畫法推進到一個新的境界。荊浩正是繼承了這個藝術傳統,并在理論上確立了筆墨兼重的觀點。荊浩的理論,既是自己藝術實踐的總結,也體現出中晚唐江南水墨山水畫家群體的創作經驗和畫學思想。這個畫法的發展進程,畫史上缺乏明晰的記載,而中晚唐詩人柳公權、皎然、顧況、徐凝、劉商、賽庠、方干等人所寫的詩篇,與畫史簡略的記述相印證,詳明地記載并補出這段重要的繪畫歷史。他們的歷史貢獻,我們應當銘記,還應當將他們彰顯出來。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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