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行
[唐]李白
燭龍棲寒門,光曜猶旦開。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風怒號天上來。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幽州思婦十二月,停歌罷笑雙蛾摧。倚門望行人,念君長城苦寒良可哀。別時提劍救邊去,遺此虎文金鞞靫。中有一雙白羽箭,蜘蛛結網生塵埃。箭空在,人今戰死不復回。不忍見此物,焚之已成灰。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
關于“燭龍棲寒門”等六句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唐詩選》注曰:“前六句都是寫幽燕地方苦寒。略謂燭龍棲宿寒門,用它的眼睛代替了太陽。日月的光輝為什么不照耀到這塊地方?只有北風怒號,大雪紛飛。‘燭龍’,古代神話中司冬夏及晝夜的神。人面龍身而無足,住在極北太陽照耀不到的寒門。燭龍銜燭照耀,以開眼、閉眼分晝夜,吹息分冬夏(見《淮南子·地形訓》)。”(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上冊,第 151 頁)
按:《淮南子》卷四《地形訓》:“北方曰北極之山,曰寒門。”漢高誘《注》:“積寒所在,故曰寒門。”《地形訓》又曰:“燭龍在雁門北,蔽于委羽之山,不見日。其神人面龍身而無足。”高誘《注》:“蔽,至也。委羽,北方山名也。龍銜燭以照太陰,蓋長千里,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可知《唐詩選》對“燭龍”的解說,不僅采用了《淮南子》,而且采用了高誘《注》。
“燭龍”亦見《山海經》卷一七《大荒北經》:“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不食不寢不息,風雨是謁。是燭九陰,是謂燭龍。”又卷八《海外北經》:“鐘山之神,名曰燭陰。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不飲,不食,不息,息為風。身長千里……其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鐘山下。”則“燭龍”一名“燭陰”。又《楚辭》屈原《天問》:“日安不到,燭龍何照?”漢王逸《章句》:“言天之西北有幽冥無日之國,有龍銜燭而照之也。”因神話傳說燭龍銜燭而照幽冥,故后世詩文用此典故,多以“燭龍”謂光明照耀。如三國魏毌丘儉《承露盤賦》:“詔燭龍使吐火,運混元以陶甄。”阮籍《達莊論》:“且燭龍之光,不照一堂之上。”晉傅玄《元日朝會賦》:“華燈若乎火樹,熾百枝之煌煌。俯而察之,如亢燭龍而照玄方。”成公綏《天地賦》:“昆吾嘉于南極,燭龍曜于北址。”潘岳《芙蓉賦》:“光擬燭龍,色奪朝霞。”劉琨《散騎常侍劉府君誄》:“存若燭龍銜曜,沒若庭燎俱滅。”范堅《蠟燈賦》:“赫如燭龍吐輝,爛若翳陽復旭。”釋僧肇《鳩摩羅什法師誄》:“自公形應秦川,若燭龍之曜神光;恢廓大宗,若曦和之出榑桑。”庾闡《游仙》詩十首其二:“仰盼燭龍曜,俯步朝廣庭。”南朝宋謝惠連《雪賦》:“若乃積素未虧,白日朝鮮,爛兮若燭龍,銜耀照昆山。”北魏孝文帝《吊殷比干墓文》:“飛廉而前驅兮,使燭龍以輝澄。”北齊邢劭《又為文襄帝讓尚書令表》:“正以晝鑒太山,不假秋毫之察;夜仰列宿,豈藉燭龍之明?”唐張九齡《奉和圣制燭龍齋祭》詩:“燭龍煌煌,明宗報祀。”孟浩然《同張將薊門觀燈》詩:“薊門看火樹,疑是燭龍燃。”皆是其證。李白此詩,也不例外。這六句是說,寒門雖然極北極冷,但燭龍棲息在那里,當燭龍睜開眼睛時,還有白晝和光曜;而幽州、燕山一帶卻是日月不照、風怒雪虐的地方,沒有一點明亮與溫暖。在這里,“寒門”不是作為“幽州”“燕山”的同位語,而是作為“幽州”“燕山”的參照系出現的。
浪淘沙[唐]白居易
一泊沙來一泊去,一重沙滅一重生。
相攪相淘無歇日,會教山海一時平。
關于“一泊沙來一泊去”劉永濟先生《唐人絕句精華》曰:“泊,漂泊也。”(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77頁)
按:這里的“泊”不是動詞,而是量詞。它幾乎沒有等值的詞匯可供替換或解釋,可見詩人煉字之精切。在江河兩岸的沙灘上,隨著浪潮的來去,總有一批批泥沙被裹挾來,一批批泥沙被裹挾去。“一泊沙”,即指一波浪潮所裹挾來或裹挾去的泥沙。
關于“會教山海一時平”劉永濟先生《唐人絕句精華》曰:“言世事變化無已,如浪之淘沙。‘山海平’,言榮辱、貴賤如一也。”(同上,第178頁)
按:此詩純屬就題生發,寫由“浪淘沙”這一自然現象引起的,個人對于其終極后果的設想:江河的浪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沖刷著岸邊的土石,一點一點地將它們剝蝕為泥沙,并裹挾著泥沙流入大海。總有一天,山巒也會被蠶食成、海洋也會被淤積成平陸吧!詩中體現著的是詩人對于大自然的探索精神,似不必認定其為比興體,喻言“世事變化不已”“榮辱貴賤如一”。將人類社會的哲理強加給此詩,既為其文字所不能承載,也有損其探索自然的興味。
浪淘沙[唐]白居易
借問江潮與海水,何似君情與妾心。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
關于此詩的藝術手法劉永濟先生《唐人絕句精華》曰:“借海潮以喻人心之不同。”(同上,第178頁)
按:此詩所“借”者,非“海潮”,而是“江潮”與“海水”。至所謂“喻”,提法也不恰當。準確地說,此詩中的“江潮”與“海水”,都不是“比喻”,而是“反襯”。“江潮”來去有定時,故謂之“有信”;而女主人公的夫婿離家遠行,歸無定期或逾期不歸,故女主人公“恨”他“不如潮有信”。同時代李益《江南曲》曰:“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與此詩命意相似,可以參看。“海水”之“深”,不可測量;而女主人公對于夫婿的思念,更“深”于“海”,故曰“相思始覺海非深”。
賈婦怨[唐]劉得仁
嫁與商人頭欲白,未曾一日得雙行。
任君逐利輕江海,莫把風濤似妾輕。
關于“任君逐利輕江海,莫把風濤似妾輕”劉永濟先生《唐人絕句精華》曰:“三四句體情恰合。蓋蓄怨甚深者正有此冷誚口吻也。”(同上,第233頁)
按:這兩句詩是模擬女主人公對她那位經商的夫婿說:“任您追求利潤,不把江海航行當回事,但千萬別像忽略我一樣忽略了那能夠致人于死命的風浪啊!”這是妻子對丈夫的關心,而非“冷誚”。詩題雖作《賈婦怨》,詩中也確有“怨”——抱怨自己的丈夫“商人重利輕別離”,耽誤了自己的青春;但末句卻迸出了一位善良女性對親人的關愛,看似溢出題外,實在情理之中。要之,此二句作“冷誚”看,便澆薄;作關愛看,便溫厚。就人性而言,善與不善,差別甚大,不可不辨。
思王逢原(二首其二)[宋]王安石
百年相望濟時功,歲路何知向此窮。
鷹隼奮飛凰羽短,騏埋沒馬群空。
中郎舊業無兒付,康子高才有婦同。
想見江南原上墓,樹枝零落紙錢風。
關于“百年相望濟時功,歲路何知向此窮”金性堯先生《宋詩三百首》注曰:“兩句意謂,本來希望王令能完成百年大計那樣的功業,誰知壽命卻如此短促。”(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6 年版,第 98 頁)
按:“百年”,人的正常壽命在百年之內,因此古人以“百年”稱人的一生。漢曹植《贈白馬王彪》詩:“變故在斯須,百年誰能持?”晉吳隱之《休洗紅》詩二首其一:“人壽百年能幾何?后來新婦今為婆。”南朝宋鮑照《行藥至城東橋》詩:“爭先萬里途,各事百年身。”北周庾信《對酒歌》詩:“人生一百年,歡笑惟三五。”隋江總《南還尋草市宅》詩:“百年獨如此,傷心豈復論。”唐王勃《春園》詩:“還持千日醉,共作百年人。”宋王禹偁《遣興》詩:“百年身世片時間,況是多愁鬢早斑。”歐陽修《重讀徂徠集》詩:“人生一世中,長短無百年。”孔平仲《陰山七騎》詩:“世人見識無百年,追歡取快貴目前。”范成大《春前十日作》詩:“臘淺猶賒十日春,官忙長愧百年身。”皆是其例。
這兩句是說:本期望王令這一生能建立經時濟世的功業,哪里知道他生命的歷程到這兒就完了。
將之湖州戲贈莘老[宋]蘇軾
余杭自是山水窟,仄聞吳興更清絕。
湖中橘林新著霜,溪上苕花正浮雪。
顧渚茶芽白于齒,梅溪木瓜紅勝頰。
吳兒膾縷薄欲飛,未去先說饞涎垂。
亦知謝公到郡久,應怪杜牧尋春遲。
鬢絲只可對禪榻,湖亭不用張水嬉。
關于“湖亭不用張水嬉”陳邇冬先生《蘇軾詩選》注曰:“意謂此行雖因公查勘吳興水利,實私愿想看吳興山水,用不著像崔元亮那樣張水嬉招待杜牧。”(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70頁)
按:舊題宋王十朋注此詩“應怪杜牧尋春遲”句,引厚曰:“杜牧佐宣城幕,聞湖州多奇麗,往游之。刺史崔君張水嬉,使州人畢觀,令杜牧閱之。因見一女姝,期之曰:‘吾不十年來守此郡。不來,從所適。’洎牧守湖州,女已從人三年矣。牧因賦詩曰:‘自是尋春去較遲,不須惆悵怨芳時。’”又王注“鬢絲只可對禪榻”句曰:“杜牧詩:‘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飏落花風。’”這兩條注可稱精當,陳先生此《選》也都采納了。可惜的是,他似乎并沒有看懂東坡這里拈引杜牧故事及詩句的用意。
其實,“鬢絲只可對禪榻,湖亭不用張水嬉”二句是詩人對孫覺(字莘老)說:我已經老了,不再是對美女感興趣的年齡,所以這次到湖州來,您就用不著像當年崔使君招待杜牧那樣“張水嬉”——舉行盛大的龍舟競渡游藝活動了罷。
按情理來推測,孫莘老不見得會有——甚至可以說根本就不會有用這種與唐人雷同的方式來招待詩人的打算。蘇軾當然也明白這一點。其所以這樣說,不過是因為要去湖州,于是想到杜牧在湖州的風流逸事,故而用來和正做著湖州地方長官的老朋友打打趣,所謂“戲贈”是也。
書韓幹牧馬圖[宋]蘇軾
南山之下,汧渭之間,想見開元天寶年。八坊分屯隘秦川,四十萬匹如云煙。騅骃駱驪騮,白魚赤兔皇。龍顱鳳頸獰且妍,奇姿逸德隱駑頑。碧眼胡兒手足鮮,歲時剪刷供帝閑。柘袍臨池侍三千,紅妝照日光流淵。樓下玉螭吐清寒,往來蹙踏生飛湍。眾工舔筆和朱鉛,先生曹霸弟子韓。廄馬多肉尻脽圓,肉中畫骨夸尤難。金羈玉勒繡羅鞍,鞭箠刻烙傷天全,不如此圖近自然。平沙細草荒芊綿,驚鴻脫兔爭后先。王良挾策飛上天,何必俯首服短轅。
關于“柘袍臨池侍三千”陳邇冬先生《蘇軾詩選》注曰:“柘袍,紅色袍服。臨池,指洗馬。”(同上,第 126 頁)
按:宋施元之注此句:“《六典》曰:隋文帝服柘黃袍及巾帶以聽朝,至今遂以為常。白樂天《長恨歌》:后宮佳麗三千人。”(按:《六典》,即《唐六典》,舊題御撰,李林甫等注)所注可稱允當。《舊唐書》卷四五《輿服志》曰:“武德初,因隋舊制,天子宴服,亦名常服,唯以黃袍及衫,后漸用赤黃。”《新唐書》卷二四《車服志》曰:“初,隋文帝聽朝之服,以赭黃文綾袍……至唐高祖,以赭黃袍、巾帶為常服。”《宋史》卷四七五《叛臣傳》上《張邦昌傳》:“金人將退師,邦昌詣金營祖別,服柘袍,張紅蓋。”唐王建《宮中三臺》詞二首其一:“日色柘袍相似,不著紅鸞扇遮。”洪咨夔《朝中措·送同官滿歸》詞:“去天尺五城南杜,趣對柘袍紅。若問安邊長策,莫須浪說和戎。”元歐陽玄《陳摶睡圖》詩:“陳橋一夜柘袍黃,天下都無鼾睡床。”由此可知:
一,“柘袍”乃赭黃色,而非紅色。“柘”“赭”讀音相同,僅聲調有別(前者為去聲,后者為上聲)。因此,“柘袍”就是“赭袍”。
二,“柘袍”乃皇帝的服裝,而非“洗馬”者的服裝。
要之,這句是說唐玄宗在一大群宮女的陪侍下,親臨御池邊,觀看他的駿馬們洗澡、戲水。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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