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浙江詞發展的階段性及其主要成就
元代浙江詞人,依其生活的時代,大致歸入以下三個階段:宋元之際的詞人,姑曰元代前期詞人;一統時期的詞人,姑曰元代中期詞人;元末詞人。元明之際詞人的歸屬,按唐圭璋先生《全金元詞》執行。
首先,討論元代前期浙江詞人。
由于周密、王沂孫、張炎、仇遠等一大批遺民詞人已援舊例歸入南宋,則元代前期浙江詞人便僅剩有張伯淳、陳孚、趙孟頫、管道升和張玉娘五人了。其中趙孟頫、張玉娘二家成就較高。
張伯淳(1243—1303),字師道,號養蒙先生,崇德(今嘉興桐鄉)人。宋末舉進士,除太學錄。入元,歷任杭州儒學教授、浙東按察司知事、福建廉訪司知事、慶元路總管府治中,以練達稱。成宗大德四年,拜翰林直學士,七年卒,謚文穆。《元史》有傳。伯淳與趙孟頫、鄧文原、程鉅夫、鮮于樞友善,為元代前期較有影響的江南文士。后人編其遺文為《養蒙集》十卷。其文學韓愈,頗見重于當時。唐圭璋先生《全金元詞》錄存其詞22首。詞多祝壽,佳篇甚少。《唐多令·寄吳閑》一闋,頗有瀟灑爽逸之氣。詞云:
移住還瀛洲,天槎去莫留。數歸期、已過中秋。上界群仙官府足,云不礙,水長流。酒令與詩籌,依然記舊游。倚斜陽、分付羈愁。應與鰲峰人共語,還不減,去年不?
陳孚(1259—1309),字剛中,號笏齋,天臺臨海人。少穎悟,及長,博學有氣節。藏書樓“萬卷樓”主人。至元二十二年(1285),上《大一統賦》。二十九年,世祖命梁肅以戶部尚書出使安南(今越南),以陳孚為副使。還,除翰林院待制,兼國史院編修官。廷臣以南人尚氣,頗嫉之,遂除建德路總管府治中,再遷衢州治中。任滿,授奉直大夫、臺州路總管府治中。大德七年(1303)臺州旱,因救災同不恤民疾的浙東元帥脫歡察兒斗爭甚劇。以疾歸,至大二年卒,年五十一。追謚文惠。陳孚多才不羈,為詩文任意而成,不事雕琢,至元中頗有詩名,五古簡淡,七律整麗,七古超邁。著有《觀光稿》、《交州稿》、《玉堂稿》等。
陳孚的詞僅存《太常引·端陽日當母誕不得歸》二首,清人沈雄《柳塘詞話》評曰:“讀之天性油然。”俱錄如下:
彩絲堂上簇蘭翹。記生母,在今朝。無地捧金蕉,奈煙水、龍沙路遙。碧天迢遞,白云何處,風急雨瀟瀟。萬里夢魂消。待飛逐、錢唐夜潮!
短衣孤劍客乾坤。奈無策,報親恩。三載隔晨昏。更疏雨、寒燈斷魂。赤城霞外,西風鶴發,猶想倚柴門。蒲醑謾盈尊。倩誰寫、青衫淚痕!
據明人蔣一葵《堯山堂外紀》記載,陳孚出使安南,嘗有詩云:“老母越南垂白發,病妻塞北倚黃昏,蠻煙瘴雨交州客,三處相思一夢魂。”可以參讀,而詞人之“自然情性”宛然在目,孝思、至情、快語頗能搖動人心。
趙孟頫(1254—1322),字子昂,自號松雪道人,宋太祖子秦王德芳之后。以其五世祖為孝宗之父,賜第湖州,遂為湖州人。其先人歷仕于宋,皆至顯位。年十四,以父蔭補官,后授真州司戶參軍。入元,程鉅夫存于朝,受元世祖賞識,授兵部郎中,后遷集賢院直學士,出同知濟南總管府事,遷知汾州。至大三年(1310),召至京師,為翰林侍讀學士,遷集賢侍講學士,拜翰林學士承旨,官登一品。延祐六年(1319)南歸,再召不赴。至治二年卒,封魏國公,謚文敏。趙孟頫是元代前期浙江詞人中身份、地位最為尊顯的人物,詞體創作的成就也最高。
孟頫多才多藝,通曉音律,又是書畫名家。元仁宗極為稱賞,方之李白、蘇軾。據元人歐陽元《圭齋集》卷九《趙文敏公神道碑》一文記載,元仁宗嘗與侍臣論趙孟頫有人所不能及者七:“苗裔,一也;姿表,二也;博學,三也;操履純正,四也;文詞古雅,五也;書畫絕倫,六也;旁通釋老書,七也。”可謂推獎備至。孟頫書法遒麗圓轉,稱雄一世,世稱“趙體”。嘗奉旨書金字藏經,時人嘆服。其畫山水、木石、花竹、人馬,皆入雋品,變南宋院體格調,開元代畫風。與戴表元為知交,推尊唐詩。趙詩在元代前期詩壇有較大影響。詩風清麗,富于情趣,七律成就最高。為文敘則清新流暢,議則辭理嚴密。有《松雪齋文集》十卷,《外集》一卷。詞存集中卷三、卷十。《全金元詞》錄其詞37首。
松雪詞清雅婉麗,超逸拔俗,或遣自然逸興,或抒歷史滄桑,或敘冶游閑情,多可吟諷。因其特殊的身世處境,郁積哀傷之余,故國之思、愧疚之情,時時輾轉、吞吐筆端。如《蝶戀花》詞云:
儂是江南游冶子。烏帽青鞋,行樂東風里。落盡楊花春滿地,萋萋芳草愁千里。扶上蘭舟人欲醉。日暮青山,相映雙蛾翠。萬頃湖光歌扇底,一聲催下相思淚。
本詠艷情,理當歡欣,而觸目成愁,卒至淚下,滿紙凄涼哀怨,情不自已,顯然別有寄托。蓋子昂以趙室苗裔,易節事元,自難諧于物議。趙氏宗族自然視之為逆子,據傳其族兄趙孟堅只準其從后門入,又對其冷嘲熱諷,走后竟清洗其坐具;而在蒙古貴族眼里,他又是貳臣,雖受世祖、仁宗恩寵,實際上并未獲得普遍的尊重。關鍵是他本人,也時有履跡違心之愧悔。觀其與世祖論留夢炎、葉李優劣,極稱李以布衣凜然上書請斬賈似道誤國事為賢,因賦詩云:“狀元曾受宋家恩,國困臣強不盡言。往事已非那可說,且將忠直報皇元。”其中自有傷心說不出者在。而晚年《和姚子敬韻》一詩則說得更明白:“同學故人今已稀,重嗟出處寸心違。自知世事都無補,其奈君恩未許歸。”子昂本是性情中人,修飾和抑制非其所長,故其詞時時流露哀愁憂思就顯然十分自然了。比如同樣寫艷情的《浣溪沙·李叔固丞相會間,贈歌者岳貴貴》詞云:
滿捧金卮低唱詞,尊前再拜索新詩。老夫慚愧鬢成絲。羅袖染將修竹翠,粉香吹上小梅枝。相逢不似少年時。
關于此詞,吳梅先生有深切通透的認識,《詞學通論》云:“說者謂承平習氣,未能盡除,不知此正杜牧之鬢絲禪榻、粉碎虛空時也。讀公詞,宜平恕。”在吳先生之前,陳廷焯《詞則·別調集》卷三已有“一聲何滿”的評價。筆者以為,陳、吳二公的意見大致正確。否則,上片末句不會暗用杜牧《醉后題僧院》,下片首二句也不會化用杜甫的《佳人》和晏幾道的《虞美人》(小梅枝上東君信)。這些作品無一例外,都是“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
詞人的多愁易感,在早年所作艷情詞《南鄉子》中,已有流露。詞寫善歌之美人,以“云擁髻鬟愁”起,以“一朵芙蓉滿扇秋”收,浴春溫而知秋冷,末世王孫風流閑雅的外表下其實是一顆敏感、脆弱的心靈。
艷情詞尚如此,直抒歷史興亡之感的作品就不用說了。這類作品中,下面這首《浪淘沙》可為代表。詞云:
今古幾齊州,華屋山丘。杖藜徐步立芳洲。無主桃花開又落,空使人愁。波上往來舟,萬事悠悠。春風曾見昔人游。只有石橋橋下水,依舊東流。
全詞蒼涼凄婉,意味深長,語言平常而淡雅流美,堪稱佳作。但《虞美人·浙江舟中作》一闋則更為典型。詞云:
潮生潮落何時了?斷送行人老!消沉萬古意無窮,盡在長空淡淡鳥飛中。海門幾點青山小,望極煙波渺。何當駕我以長風,便欲乘桴浮到日華東。
此篇或為子昂晚年得請南歸、舟行浙江時作。作者是浙人,浙江是南宋腹地,眼前的潮水青山、煙波飛鳥,無不激起詞人深沉的感慨。全詞直抒胸臆,感染力很強。起句令人聯想起李煜的《虞美人》,同樣問得悲愴,將沉郁與惆悵和盤托出。次句“斷送”如飛湍直下,似答而實啟,奠定了全篇哀怨凄楚的基調,力敵千鈞。“消沉”一句述懷,將首句的發問變成蒼茫的感愴。“盡在”句似揚而實抑,將無限感慨搓揉、消解成淡淡長空、悠悠飛鳥,讓讀者一起仰望而浩嘆。這種寓情于景的手法,看似平常,其實高妙,在結構上起到自然過渡的作用。下片首二句便緊承上片末句的仰望、遠望,以景傳情,進一步以蒼茫遙寂的青山煙波,烘托家國何在、前途凄迷的心境。“望極”一詞,著力深重,是借景銷愁而物我交澌的自然表露。末二句寫情不能已,因實生幻,寄送癡想,聊以自慰。全詞怨而不怒,沉郁跌宕,洵為佳制。
在恨悔交加的矛盾、復雜心情驅使下,作者寫景詠物,亦每每觸處生愁,詠巫山十二峰的《巫山一段云》組詞,即其顯例。其首闋《凈壇峰》云:
疊嶂千峰碧,長江一帶清。瑤壇霞冷月朧明,欹枕若為情。云過船窗曉,星移宿霧晴。古今離恨撥難平,惆悵峽猿聲。
第十一首《望泉峰》云:
曉色飄紅葉,平沙枕碧流。泉聲云影弄新秋,觸處是離愁。臉淚橫波漫,眉攢片月收。佳人欲笑卒難休,半整玉搔頭。
“古今離恨撥難平”、“觸處是離愁”,不獨是貫穿12首《巫山一段云》,而且貫穿了所有松雪詞。
只有在故交面前,作者才能一吐胸中的郁悶,暫作心靈的突圍。如《木蘭花慢·和李筼房韻》云:
愛青山繞縣,更山下、水縈回。有二老風流,故家喬木,舊日亭臺。梅花亂零春雪,喜相逢、置酒藉蒼苔。拼卻眼迷朱碧,慚無筆瀉瓊瑰。徘徊,俯仰興懷。塵世事,本無涯。偶乘興來游,臨流一笑,洗盡征埃。歸來算未幾日,又青回、柳葉燕重來。但愿朱顏長在,任他花落花開。
李筼房,即宋末遺民李彭老,本書第三章已有論述。作者心底,緬懷的仍是“故家喬木,舊日亭臺”,企盼能“洗盡征埃”;塵世間的俯仰已是身不由己,只能在虛擬世界中偶作心靈的突圍,相逢一飲,乘興一游,臨流一笑。
元末著名詞人邵亨貞《追和趙文敏公舊作十首》序有云:“公以承平王孫而嬰世變,離黍之悲,有不能忘情者,故深得騷人之意度。”可算得趙氏解人。后來陳廷焯、吳梅的類似評價,可追溯至此。
管道升(1262—1319),趙孟頫妻。字仲姬,烏程人。至大四年,封吳興郡夫人,延祐四年加封魏國夫人。工書善畫能詩。蘭梅墨竹均有韻致。《元詩選》存其詩6首,此外尚有佚詩。管是元代浙江詞史上地位尊崇的著名女詞人,《全金元詞》錄存其《漁父詞》四首,語言樸素,格調高雅,意趣天成。茲俱錄如下:
遙想山堂數梅樹,凌寒玉蕊發南枝。山月照,曉風吹,只為清香苦欲歸。
南望吳興路四千,幾時回去霅溪邊。名與利,付之天,笑把漁竿上畫船。
身在燕山近帝居,歸心日夜憶東吳。斟美酒,膾新魚,除卻清閑總不如。
人生貴極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爭得似,一扁舟,弄月吟風歸去休。
一目了然,皆勸歸之什。這樣的境界,不是一般女子所能企及的。或許與家庭的影響有關。其父管坤,性倜儻,以任俠名聞鄉里。道升無兄弟,父母特鐘愛之,磊落有丈夫氣,年二十余,適趙孟頫,相攜到京師,時趙已受元聘。故知管詞所表達的隱逸情趣,乃個人天性養成,與政治無涉。據《女子絕妙好詞》小序記載,趙孟頫欲置妾,管道升作《泥人詞》報之,趙乃罷。詞中有云:“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并打破,用水調和,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雖小說家言,倒很符合管氏的性情。
張玉娘。與管道升的幸福和尊貴形成對照的是張玉娘的不幸與凄苦。玉娘字若瓊,生卒年不詳,自號一貞居士,松陽(今麗水遂昌)人。有《蘭雪詞》一卷。《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七十四云:“元松陽女子張玉娘……明慧知書,少許適沈佺。既而父母有違言,玉娘不從,適佺屬疾,玉娘折簡貽佺,以死自誓。佺卒,玉娘遂以憂死。……至嘉靖中,邑人王詔得其詩于《道藏》中,乃為作傳,以表其事。”王詔傳中謂玉娘乃宋仕族女,卒年二十八,又言沈佺為其中表。然玉娘《王將軍墓》詩小序有云:“宋亡,與元兵戰于望松嶺,死之。”可知玉娘為元人,最早也是宋元之際的人。管道升乃才女,惜其存詞不多;故若論實際成就,則玉娘要勝出管氏許多。
玉娘是封建包辦婚姻的犧牲品,短暫的青春幾乎全在憂愁和苦悶中度過。據王詔傳記,玉娘與表兄訂婚后,充滿快樂和期待,卻因父母的反悔而陷入無奈和痛苦之中。不久,表兄沈佺又要隨父遠游京師,使玉娘又承受著生離的煎熬。情動于中而不能已,玉娘由此寫出許多凄楚動人的詞章。如《玉蝴蝶·離情》云:
極目天空樹遠,春山蹙損,倚遍雕欄。翠竹參差聲戛,環佩珊珊。雪肌香、荊山玉瑩,蟬鬢亂、巫峽云寒。拭啼痕,鏡光羞照,孤負青鸞。何時星前月下,重將清冷,細與溫存。薊燕秋勁,玉郎應未整歸鞍。數新鴻、欲傳佳信,閣兔毫、難寫悲酸。到黃昏,敗荷疏雨,幾度銷魂。
沈佺赴京后,玉娘憂思不已,寫了這首詞。詞境凄寂,詞意愁苦,詞旨婉約蘊藉,低徊曲折處頗似淮海詞。類似的作品還有《玉女搖仙佩·秋情》:
霜天破夜,一陣寒風,亂淅入簾穿戶。醉覺珊瑚,夢回湘浦,隔水曉鐘聲度。不作《高唐賦》。笑巫山神女,行云朝暮。細思算、從前舊事,總為無情,頓相孤負。正多病多愁,又聽山城,戍笳悲訴。強起推殘繡褥,獨對菱花,瘦減精神三楚。為甚月樓,歌亭花院,酒債詩懷輕阻。待伊趨前路。爭如我雙駕,香車歸去。任春融、翠閣畫堂,香靄席前,為我翻新句。依然京兆成眉嫵。
相思無以慰藉,遂生悲戚,以至凄苦愁絕;而“不作《高唐賦》……頓成相負”數語,更似有“不曾真個”之悔意。
詞人被重重愁苦包圍著,真是看花落也濺淚,聽鳥鳴也驚心。且看《玉樓春·春暮》:
憑樓試看春何處。簾卷空青淡煙雨。竹將翠影畫屏紗,風約亂紅依繡戶。小鶯弄柳翻金縷。紫燕定巢銜舞絮。欲憑新句破新愁,笑問落花花不語。
雖是暮春,依然景物鮮麗嬌美,惹人依戀;然“風約亂紅”、燕“銜舞絮”二句,已露情思難收之意,而末二句則分明是無望人苦中作樂的寫照了。不過,與上二闋相比,此詞卻顯得清新婉麗,流美圓熟。
風格比較接近的還有《南鄉子·清晝》:
疏雨動輕寒。金鴨無心爇麝蘭。深院深深人不到,憑闌。盡日花枝獨自看。銷睡報雙鬟。茗鼎香分小鳳團。雪浪不須除酒病,珊珊。愁繞春叢淚未干。
以及《浣溪沙·秋夜》:
玉影無塵雁影來,繞庭荒砌亂蛩哀,涼窺珠箔夢初回。壓枕離愁飛不去,西風疑負菊花開,起看清秋月滿臺。
但此二闋又更多了幾分清疏幽寂之美。可見相思懷人雖是玉娘詞體創作的惟一主題,但風格卻并不單一,而是同中有異,需讀者細心體味。
在玉娘所有詞作中,《水調歌頭·次東坡韻》顯得最為清朗超邁。詞云:
素女煉云液,萬籟靜秋天。瓊樓無限佳景,都道勝前年。桂殿風香暗度,羅襪銀床立盡,冷浸一鉤寒。雪浪翻銀屋,身在玉壺間。玉關愁,金屋怨,不成眠。粉郎一去,幾見明月缺還圓。安得云鬟香臂,飛入瑤臺銀闕,兔鶴共清全?竊取長生藥,人月滿嬋娟。
詞人欲沖破“金屋”,效嫦之娥奔月,去追尋愛情的自由。然而“粉郎一去”,此愿難償,惟有付之怨嗟而已。此詞雖仍不脫哀婉愁怨,但高曠清拔之氣卻潛涌其間。除顯受蘇軾原唱的影響外,也與玉娘自身倔強不撓的性格有內在聯系。如非情種,若無精誠,倘不決絕,亦何至于青春早逝!
玉娘詞,篇篇可誦,限于篇幅,不再作介紹。要之,乃元代浙江詞壇一當行本色詞家。
接著,介紹元代中期的浙江詞人。
在一統時期的詞家中,當以朱晞顏、周權、張雨、張可久、趙雍五家最為杰出,不但存詞數量較多,且藝術質量較高,需著重討論。其余詞人則作簡單介紹。
朱晞顏,生卒年不詳,字景淵,長興(今屬湖州)人。早年篤志于學,士大夫多從之游。家住鬧市,仍能靜心讀書,牟巘稱為“廛隱”。因識“國書”即蒙古文字,選任為平陽州蒙古掾。又任長林丞,并在江西瑞州監稅,吳澄目為“良吏”。終身屈居下僚,與楊載、揭傒斯、鮮于樞唱和往還。著有《瓢泉吟稿》五卷,其詞一卷在焉。牟巘《瓢泉吟稿序》對其詩評價很高,云:“讀之愈出愈奇,擬古則不失古人作者之意,詠史則能得當時之情。至于他詩,各有思致。”《全金元詞》錄其詞40首。
景淵為詞以雅麗精工為主,神理法度仿佛南宋格律—風雅詞派,藝術質量均衡,時有秀句。只惜才情有限,手段單純,又多為祝壽、節序、送別、酬唱之作,取徑欠寬,成就因此受到限制。然沉著矯健者,亦偶見之。這里所選兩首詠物詞和一首登臨詠懷之作,可為例證。《滿庭芳·和趙仲敬詠雪》云:
剪水飛花,裁冰作絮,龍宮不管嚴寒。斜侵風帽,吟鬢忽衰殘。誰念梁園倦客,黃金盡、作賦才慳。飄流久,寒欺敝褐,猶事馬蹄閑。兒時曾縱獵,呼鷹野外,落雁云端。猛呼酒霜鞲,濕遍紅鴛。倚馬酣歌秦妓,紫貂暖、不上裘船。今遲暮,翩翩孤劍,寂寞度桑干。
《賀新郎·歸雁,用劉季和韻》詞云:
云影低平楚。看翩翩、離群避暖,去尋孤戌。猶記登臨看瘦字,零落西風無數。把往事、書將空處。乍別榆關秋夢迥,向江南、睡足菰蒲雨。天欲暝,雪初絮。江空歲晏衡陽度。盡冥冥、稻粱謀拙,弋人何慕?行斷驚飛悲吊影,誰念嘹風最苦?算只有、天涯羈旅。莫聽城笳迷去翮,被落花飛絮相縈住。輸海燕,笑遲暮。
《念奴嬌》詞云:
倦懷無據,憑危欄極目,寒江斜注。吳楚風煙遙入望,獨識登臨真趣。晚日帆檣,秋風鐘梵,倚遍樓東柱。興來搖手,與君更上高處。隱約一水中分,金鰲戴甲,力與蛟龍拒。擬訪臨幕清夜鶴,誰解坡仙神遇?斷壁懸秋,驚濤溯月,總是無聲句。勝游如掃,大江依舊東去。
詠雪詞并不拘泥于雪,而是將題旨落實在詠懷,寫羈旅飄零和落魄失意的情懷。詠雁詞更是用擬人手法,賦予雁以人的情感和意志,從而將深沉的羈旅情懷展露無遺,但處處又能關合雁的習性。而羈旅行役之苦正是景淵詞經常表現的內容。《念奴嬌》登臨抒懷,詞氣豪邁,境界開闊。作者借日間、夜晚所見大江景象,抒發雄快樂觀的精神氣概。從立意到遣詞,都顯然受到蘇軾同調赤壁懷古詞的影響,只是不及蘇詞渾成。
總體看,朱晞顏的詞一方面較好地繼承了南宋格律—風雅詞派的傳統,另一方面又受到北方詞風的影響,從而形成雅麗精健的特色,就元代浙江詞史而言,尚堪稱大家。
周權(約1275—1343),字衡之,號此山,松陽人。平生著意于詩,袁桷目之為“磊落湖海之士”。早年不得志,延祐六年攜詩北游京詩,翰林學士袁桷十分賞識,曾向朝廷舉薦充任館職,未獲批準。回到江南,更專心詞章,故宋遺民舒岳祥、當時名流趙孟頫、謝瑞、揭傒斯、歐陽玄、陳旅等皆推許之。揭為其居室“此山堂”題詩,趙為書“此山”。有《此山集》十卷。周權一生未仕,其詩主要表現個人生活感受,視野較窄,應酬之作也較平庸。然正如歐陽玄《此山集序》評曰:“無險勁之詞,而有深長之味;無輕靡之習,而有春容之風。”清人顧立嗣《元詩選》初集卷四十五更曰:“衡之句法,實多可觀。”實為當時一大家。《彊村叢書》錄其詞,名曰《此山先生樂府》。《全元詞》錄其詞34首。
周權的詞,特色、成就實亦不讓其詩。詞人襟懷疏放拔俗,故其詞多清曠豪邁之章。如《滿江紅》詞云:
獨酌新豐,任疏放、從人不識。還只是、舊時把酒,秋風狂客。顛倒天吳歸短褐,風濤歲月頭將白。笑平生、盡有氣如是,難教屈。也不學,悲彈鋏。也不作,談捫虱。共梅花心事,歲寒冰雪。眼底山川徒歷遍,胸中史記無雄筆。合歸來、依舊飯吾牛,歌明月。
此詞小序云:“別毗陵二十載,一日北歸,艤舟訪舊,落落如晨星,阛阓之人無識面者,戲調此詞以自述。”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一般人遇到這樣蒼涼冷落的情景,都會哀感橫生、唏噓嘆息的。但周權卻能以疏放自強的態度處之,磊落傲岸之氣,懷才自足之狀,潔身自好之情,都溢于言表。周權似乎已嘗遍人世間的冷暖辛酸,故每能跳出紅塵,俯視眾生,超然處之,而所倚憑者便是自己的操守與才華。
下面這首《沁園春》,更能顯示周權的人生態度。詞云:
笑此山人,拋卻白云,又來玉京。憶太華黃河,曾觀巨麗;輕衫短帽,只恁飄零。鷗鷺洲邊,杉蘿溪上,盡可漁樵混姓名。瓶無粟,有西山芝熟,南澗芹生。底須役役勞形,但方寸、寬閑百念輕。況末路逢人,眼應多白;東風吹我,鬢已難青。酒浪翻杯,劍霜閃袖,磊塊頻澆未肯平。何妨去,借相牛經讀,料理歸耕。
這才是真正的詞人、詞心。全詞以曲折的心理活動,反映了“又來玉京”的失望,是詞人自我慰藉和超脫的表現。下片寫盡作者懷才不遇的憤懣與無奈。“酒浪”三句,奇崛崢嶸,允稱佳制。
當其平日,牢騷蟄伏未動,而眼前勝景和昔時良辰讓其留戀不已時,便會有《念奴嬌》這樣的詞作:
水連天碧,更山光蘸綠,春醅初潑。不盡長淮平似掌,漠漠亂云堆雪。彩筆留詩,畫船載酒,曾醉沙頭月。勝游歷歷,輸他鷗鷺能說。猶念歌吹樓西,執紅牙度曲,那時留別。一片離愁天共遠,目送征鴻明滅。楊柳春初,梅花雪后,舊夢還消歇。多情如許,教人添幾華發。
上片繪景如圖畫,意境開闊,情韻悠長;下片借離愁喻失意,言情如醇酒。全詞畫意詩情俱勝,亦佳作也。
比《念奴嬌》更為疏逸的,則是《水調歌頭》:
亭小可容膝,真似寄鷯枝。客來休訝迫窄,老子只隨宜。鳧鶴短長莫問,鵬;逍遙自適,何暇論成虧。萬事一尊酒,齊物物難齊。種株梅,移個竹,鑿些池。添他無限風月,盡可著吾詩。世上黃雞白日,門外紅塵野馬,役役付兒癡。起舞一揮手,天外片云飛。
此詞淡雅疏逸,具有濃厚的隱逸色彩,當是周權無可奈何狀態下,以閑適自遣的反映。“起舞”二結句,清勁飄逸,非庸才能為。這樣的作品還有《青杏兒》:
兩鬢點霜花,漢南柳、心事蹉跎。幼輿只合居巖谷,繩床近竹,柴門臨水,任我婆娑。詩老日相過。愛蒼苔、屐齒新蹉。生涯點檢無多子,東籬種菊,南山種豆,醉后高歌。
詞筆疏放,意境高雅,充分表現了詞人的放逸襟懷。
正因為有了這樣的疏放超邁情懷,此山詞中才時時涌動著一股清靈、激越之氣。即使是最易流于晦澀質實的詠物詞,也能寫得清麗幽雅,耐人玩味。如《百字謠》詠海棠云:
粗桃俗李,漫眼底紛紛,等閑開落。得似花仙夸艷質,暖透胭脂猶薄。梅不同時,芳心難聘,空妒肌如玉。自然佳麗,不須歸薦華屋。最好一抹彩云,輕盈飛不去,漫空高簇。霽日濃熏渾欲醉,照映光風眩爍。遍倚欄干,狎渠清賞,聊為憐幽獨。簪花醉也,夜深猶索芳醁。
若遇和性情相切合的題材,則更是得心應手,盡顯本色。如《清華樂·懷古》云:
殘山剩水,陌上多塵土。此地當時分漢楚,俯仰幾番今古。暮云野樹蒼茫,秋風荒草沙場。極目寒鴉歸外,數家籬落斜陽。
詞境凄冷荒寒,筆帶秋聲,句法結構和景物意境,都有頗似馬致遠散曲《天凈沙·秋思》的地方。此詞可視為此山詞中小令的代表作。
總之,周權的隱忍堅貞,超曠自持,苦笑為詞,更多繼承了金元詞風,與南宋浙江豪放詞派也小有差異。這也是新時代背景下的一種新變。
張雨(1277—1350),字伯雨,一字天雨,號貞居子,錢塘人,宋理學家張九成之后。博學多聞,襟懷灑落。年二十,棄家為道士,居茅山,作黃篾樓,藏書甚多,世稱句曲外史。張雨雖托跡黃冠,實屬文士,交流很廣,以方外詩人與館閣詞臣相頡頏。他曾從趙孟頫學書法,從虞集學符箓,一時名士范槨、袁桷、馬祖常、楊載、揭傒斯、黃溍等均與之交結,以至名動京師。晚年尤為楊維楨推重,稱其詩“俊逸淡澹”。明人顧起綸《國雅品》列其詩為仙品,稱“其詩如深谷幽蘭,苾芬遠襲,亦品中靈秀也”。清人王士禛《香草筆記》則稱賞其拗體絕句,認為“頗有坡谷遺風”。張雨亦善詞,今存詞51首,風格多樣,成就較高。著有《貞居先生詩集》、《貞居詞》等。
張雨與朱晞顏一樣,都是南宋格律—風雅詞派的繼承者。張雨是仇遠的弟子、張翥的同窗,填詞學白石,頗得清麗瘦勁之旨。且看《滿庭芳·重九次趙侯韻》:
湖曲荒煙,石林斜日,笛聲凄斷山陽。孤懷無托,只用醉為鄉。回首西風黃落,盡輸他、松檜青蒼。相思處,書題新桔,還待滿林霜。人生難會合,良辰孤負,把菊傳觴。便三人對月,獨自清狂。正為跫音空谷,天遠近、鴻鵠高翔。空追和,陽春一曲,聊代紫萸囊。
全詞清空峭拔,大有白石和玉田的遺風,上片尤為神似。有時甚至直接模擬白石的風格,如《早春怨·擬白石》:
盼得春來,春寒春困,陡頓無聊。半剔殘缸;,片時春夢,過了元宵。空山暮暮朝朝,到此際無魂可消。卻倚東風,水如衣帶,草似裙腰。
擬作而能自出機杼,風神俊美,格調灑落。下片寫意造語,變熟為生,造語新奇,令人稱賞。
不過,《貞居詞》最突出的成就還是反映在詠物詞的創作上,不但數量最多,而且質量也較高,計有《摸魚兒·雙蓮一干為人折去,仲舉邀予賦之》、《瑤花慢·賦雪次仇山村》、《宴山亭·賦楊梅》、《燭影搖紅·紅梅》、《水調歌頭·盆荷》、《鳳凰臺上憶吹簫·和歐陽彥珍催桂》、《滿江紅·玉簪次班彥功韻》、《雪獅兒·賦梅次仇山村韻》、《東風第一枝·玉簪》9首。茲以《宴山亭·賦楊梅》為例:
鶴頂朱圓,豐肌粟聚,寶葉揉藍初洗。親剪翠柯,遠贈筠籠,紅泉流齒。骨換彤砂,笑尚帶、儒酸風味。誰記,曾問譜西泠,綠陰青子。君家幾度尊前,摘天上繁星,伴人同醉。纖手素盤,歷亂殷紅,浮沉半壺脂水。珍果同時,惟醉寫、來禽青李。爭似,為越女、吳姬染指。
狀物細膩精細,指代形象生動,襯托鮮明妥帖,委實工巧而圓轉。
雖然,這還算不得貞居詠物詞的代表作。貞居詞中的詠物精品,當數《水調歌頭·盆荷》一闋,托物詠懷,格調超邁。詞云:
江湖渺何許,歸興浩無邊。忽聞數聲水調,令我意悠然。莫笑盆池咫尺,移得風煙萬頃,來傍小窗前。稀疏淡紅翠,特地向人妍。華峰頭,花十丈,藕如船。那知此中佳趣,別是一壺天。倒挽碧筩釃酒,醉臥綠云深處,云影自田田。夢中呼一葉,散發枕書眠。
小小盆荷在作者筆下,竟有如此搖曳的風姿、脫塵的韻致與闊大的境界,讀之令人忘卻眼前乃一小小盆荷,竟是萬頃蓮池與浩瀚煙波,而詞中的主角——這株荷花,儼然就是凌波而至的荷花仙子了。這份俊逸瀟灑,已不是“白石體”或“玉田體”所能牢籠的了。
正如他的身份和為人,張雨作詞,不拘一格,雖多為唱和贈答之作,但或寫流年易逝的感嘆,或寫山居生活的恬淡,或寫人生的閑情與人世的清愁,或詼諧,或婉約,或豪俊,誠元代中期浙江詞壇一位別開生面的詞家。
張可久(1280—1352后),原名張久可,字可久,號小山,以字行,慶元(今寧波)人。家世業儒,早年客居吳江,即以散曲知名。至大、延祐間長期生活于杭州,與貫云石、劉致、薛昂夫等人優游湖山。后任紹興路吏,歷衢州、婺州路吏。至元年間在桐廬典史任上。至正初,改徽州松源監稅。至正九年(1349)在昆山任幕僚,出入顧瑛玉山堂。張可久是散曲大家,是元代作品傳世最多的曲家。作詞雖是“副業”,然亦收獲頗豐,不但詞作數量多達66首,且自具特色,獨步一時。
張可久詞最鮮明的特色有兩點:一是題材以山水景物為主;二是詞風清麗瀟灑。先來看下面這首《風入松·湖上九日》:
哀箏一抹十三弦,飛雁隔秋煙。攜壺莫道登臨晚,雙雙燕、為我留連。仙客玲瓏玉樹,佳人窄索金蓮。瑯瑯新雨洗湖天,小景六橋邊。西風潑眼山如畫,有黃花、休恨無錢。細看茱萸一笑,詩翁健似當年。
全詞抒情俊爽灑脫,寫景明麗疏快,以情帶景,融景入情,直抒胸臆,有回腸蕩氣之感。隨性勾勒,故能有清新奪魄之韻。化用前人典故,不但如同己出,連情味亦能類似,讀者分明可見杜甫《九日藍田崔氏莊》、杜牧《九日齊山登高》的影響在。不過,詞中已依稀流露出幾絲元曲的滑熟來。
相比之下,下面這首《百字令·春日湖上》,更多保留了南宋以來形成的詞體特色。詞云:
扣舷驚笑,想當年行樂,綠朝紅暮。曲院題詩,人去遠、別換一番歌舞。鷗占涼波,鶯巢小樹,船閣鴛鴦浦。畫橋疏柳,風流不似張緒。閑問蘇小樓前,夕陽花外,歸燕曾來否?古井香泉秋菊冷,坡后神仙何許?醉眼觀天,狂歌喝月,夜喚西林渡。穿云笛響,背人老鶴飛去。
本篇所寫,乃張可久晚年隱居杭州時所作。上片追憶舊時歡娛,下片悲悼物是人非,全詞脈絡分明而意象流走靈動,作者以回憶和聯想綰結起生命的時空長廊,聲色光影,調度得當,放收自如。全詞將行樂與警省、清雋瀟灑與迷惘感傷,調配一處,令人印象深刻。
趙雍(1289—?),趙孟頫次子,字仲穆。泰定四年(1327)以蔭授昌國知州,改知海寧。至正十四年,累遷集賢待制。至正十六年(1356),以湖州路同知致仕。卒年七十余。趙雍能書擅畫,尤善畫蘭木竹石。著有《趙仲穆遺稿》一卷,今存,凡詩、詞各17首。《彊村叢書》刊《待制詞》一卷。
仲穆作詞,與其父大不相類,清麗嫵媚,纏綿婉約,蓋學《花間》、南唐,或柳永、清真而得其仿佛。學《花間》、南唐者,如《人月圓》。詞云:
人生能幾渾如夢,夢里奈愁何。別時猶記,眸盈秋水,淚濕春羅。綠楊臺榭,梨花院宇,重想經過。水遙山遠,魚沉雁渺,分外情多。
學柳、周者,則有《燭影搖紅》。詞云:
新綠成陰,落紅如雨春光晚。當年誰與種相思,空羨雙飛燕。寂寞幽窗孤館。念同游、芳郊秀苑。香塵隨馬,細草承輪,都成腸斷。別久情深,幾時重約閑庭院?高樓終日卷珠簾,極目愁無限。莫恨藍橋路遠,有心時、終須再見。休教長怨,鏡里孤鸞,篋中團扇。
又如《玉耳墜金環》(即《燭影搖紅》)詞云:
乳燕交飛,曉鶯輕囀花深處。畫堂簾幕卷東風,晴雪飄香絮。猶記當時院宇。悄寒輕、梨花暮雨。繡衾同夢,鴛枕雙敧,綠窗低語。春已闌珊,落紅飄滿西園路。強拈針線解春愁,只是無情緒。無奈年華暗度,黛眉顰、柔腸萬縷。章臺人遠,芳草和煙,萋萋南浦。
這些詞作,雖有“人生能幾渾如夢,夢里奈愁何”、“莫恨藍橋路遠,有心時、終須再見”、“強拈針線解春愁,只是無情緒”之深摯動人,意境亦堪稱渾厚,但總體看,婉麗有余,而精警不足,骨力較弱。
使《待制詞》的格調在整體上攀上一個新臺階的,是如下詞作。且聽《江城子》詞云:
仙肌香潤玉生寒。悄無言,思綿綿。無限柔情,分付與春山。青鳥能傳云外信,憑說與,帶圍寬。花梢新月幾時圓。再團圞,是何年。可是當初,真個兩無緣。極目故人天際遠,多少恨,憑闌干!
再聽《水調歌頭》詞云:
春色去何急,春去尚微寒。滿地落花芳草,漸覺綠陰圓。馬足車塵情味,暑往寒來歲月,擾擾十余年。贏得朱顏老,孤負好林泉。寶裝鞍,金作鐙,玉為鞭。須臾得志,紛華滿眼縱相謾。功名自來無意,富貴浮云何濟,于我亦徒然。萬事付一笑,莫放酒杯干。
與趙雍一般詞作不同,此二闋中有感慨,有寄托,風格豪健,情感本色,格高品雅,情韻悠長,意境渾茫。清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三曾言“待制詞以婉麗勝”,但上述兩首詞,雖有婉麗之句,卻更顯示出一種疏放矯健的骨力,分明有郁怒不平之意寓焉。明人許初跋趙雍自書樂府卷子,稱此二闋“頗以孤忠自許,紛華是薄,而興亡骨肉之感,默寄其中”,可謂趙氏解人矣。
趙氏還有另一首《江城子》,更直言其“耿耿孤忠”,亦應提及。詞云:
五陵衣馬恣輕肥,競新奇,亦何為?混處賢愚,誰與辨雄雌!任爾刺天何足道,終不肯、羨群飛。燕山花落暮春時。杜鵑啼,勸誰歸?耿耿孤忠,惟有此心知。天賦我才還有用,應不至,負心期。
在元代中期“第二梯隊”詞家中,趙雍無疑是非常杰出的一位。
五家之外,其他較具特色的詞家,按時間先后,列敘如下。
許謙(1270—1337),字益之,其先京兆人,后徙金華。幼孤,伯母口授《孝經》、《論語》。稍長,發憤讀書,雖病不廢。年三十一,受業于金履祥之門,盡得其傳。于書無所不讀。有司聞其名而辟之,皆不就。延祐初,居東陽八華山,開門講學,從學者達千人。不出里巷四十年。晚年自號白云山人,人稱白云先生。至元三年卒,年六十八,謚文懿。謙與北方理學家許衡齊名,并稱南北“二許”,又是“金華四先生”之一。他站在理學立場,認為詩文之作應“扶翼經義,張維世道”。其文醇古,無宋人語錄習氣,是理學家兼擅文章者。詩也不同于一般理學家詩,能于理中含興象。五言古詩有魏晉高古之格,七言歌行亦較有氣勢。著述豐富,詩文有《白云集》四卷。
許謙雖為理學家,亦能詞,《全金元詞》錄其詞2首。茲錄其《蝶戀花·正月十一日》如下:
楊柳池塘春信早。簾卷東風,猶帶余寒峭。暖透博山紅霧繞,洞簫扶起歌聲杳。初試花冠金鳳小,鬢亂釵橫,長怯旁人笑。銀燭未殘尊未倒,雞聲漏永頻催曉。
細致生動,清麗雋永,無一絲酸腐氣,不讓名家。另一首《祝英臺近·次韻潘明之秋思》,寫“磊落胸懷”、“行藏心事”與“野月”、“山云”之樂,亦瀟灑可誦。
楊載(1271—1323),字仲弘,建寧蒲城(今屬福建)人,后徙居杭州。少孤,博涉群書,年四十不仕。戶部賈國英數薦于朝,以布衣召為翰林國史院編修官。調管領系官海船萬戶府照磨,兼提控案牘。延祐初進士及第,授饒州路同知浮梁州事,遷寧國路總管府推官。至治三年卒。其文深得趙孟頫推重,因而名動京師。《元史·儒林傳》“其文章一以氣為主,博而敏,直而不肆,自成一家言”。惜其文已散失殆盡。楊載為元詩四大家之一,虞集譽之為“百戰健兒”,范梈;贊其所作為“一代之杰作”。其論詩推崇漢、魏、盛唐,講究詩法,寫作態度認真。各體中俱有佳作,最為傳誦者為七律《宗陽宮望月》。七言歌行則寫得雄渾流麗,正是“百戰健兒”風貌。在虞、楊、范、揭四家中,楊詩流傳下來的最少。蓋楊死時,其子尚幼,殘稿流落,無人收拾編次。今傳詩集《楊仲弘集》八卷。另有《詩法家數》(四庫館臣認為此書系偽托)。
唐圭璋先生《全金元詞》錄楊載詞1首,調寄《水龍吟》。詞云:
鴻溝定約東歸,又誰遣赤龍回指。青娥舞罷,重瞳飲泣,斷腸聲里。半壁酸風,兩淮寒月,古今興廢。眇烏江滿眼,驚濤卷雪,分明總是英雄淚。木末招招舟子,載何人斷煙流水。平沙盡處,青山數點,江東千里。長嘯風前,無人會我,登臨此意。但黃廬苦木,夕陽回照,有漁歌起。
此系懷古之作。雖然遣詞造語,時見前人印痕,詞意也未必新鮮,但仍當得起“氣韻沉雄”四字。身為宋末出身的南方人,自有切身體會在內。
鄭禧,生卒年不詳,字天趣,溫州人。曾登進士第,任黃巖州同知。有自傳體愛情小說《春夢錄》傳世。小說中載其與吳氏女唱和詞篇數闋,皆可誦。茲錄《木蘭花慢》一闋如下:
任東風老去,吹不斷,淚盈盈。記春淺春深,春寒春暖,春雨春晴,都來殺詩人興。更落花、無定挽春情。芳草猶迷舞蝶,綠楊空語流鶯。玄霜著意搗初成,回首失云英。但如醉如癡,如狂如舞,如夢如驚。香魂至今迷戀,問真仙、消息最分明。后夜相逢何處?清風明月蓬瀛。
借暮春時節的風雨落花來寫柔情,最易令人改容動心;而上下片疊字的連用,更將抒情主人公不堪愁悶和無限渴慕的濃情傳達出來。
周玉晨,字晴川,錢塘人。有《晴川詞》,不傳。朱晞顏《瓢泉吟稿》中有與周晴川兄弟會飲詞,則與晞顏為同時代人。沈雄《古今詞話·詞辨卷上》載:“元程鉅夫曰:‘予于近代諸家樂府,惟清真集犁然當于心目,晴川殊有宗風。’”則玉晨當為周邦彥后人,且卓有成就。近人周慶云《歷代兩浙詞人小傳》謂玉晨即“邦彥從子”。可惜今僅存《十六字令》1首,見《花草粹編》卷十。詞云:“眠。月影穿窗白玉錢。無人弄,移過枕函邊。”寥寥數語,清新可喜。
趙由?,趙孟頫侄,字仲時,吳興人,身世不詳。存詞1首,調寄《清平樂》,詞云:“楚云迷斷,桃葉江南岸。春去秋來情汗漫,愁絕一行新雁。錦書欲寄雙成,殷勤為謝芳卿。明月碧梧涼夜,有誰知度簫聲?”詞情濃郁,詞意深長,詞格柔婉,詞語悠揚,為元代寫情詞中的佳作,即使置之晚唐、北宋,亦有立足處。
徐再思,生卒年不詳,字德可,號甜齋,嘉興人,曾任嘉興路吏,為元代著名曲家,與貫云石(號酸齋)齊名,時人號為“酸甜樂府”。徐再思存詞一首,亦調寄《清平樂》,詞云:
西風吹斷,帆迥潯陽岸。水影碧涵天影漫,倒印片云孤雁。琵琶舊譜新成,舟中應有蘇卿。愁耳不堪重聽,聲聲又復聲聲。
詞人借白居易《琵琶行》典故,寫知遇難得,深摯感人。
最后,討論元代后期浙江詞人。
此期浙江詞人,有吳鎮、王國器、李孝光、沈禧、王蒙、吳景奎、袁士元、陶宗儀、凌云翰、明本、梵琦等,共21家。其中,吳鎮、王國器、李孝光、沈禧、吳景奎、陶宗儀、凌云翰7家,較有特色和成就,姑以“七子”名之。元代后期詞壇雖然沒有產生比較突出的大家,但在元詞三期中,人數最多,作品最多,風格也更為豐富,或瀟灑,或細膩,而一以情意真切為本。這說明經過一段時期的發展,詞體終于掙脫元曲的羈絆,逐漸受到文士的重視,開始向詞體本位回歸,同時也顯示出重情、言情的趨向。另外也表明經過一段時間的沉寂,浙江重又成為詞體創作的重鎮,并顯露出發展和繁榮的氣象。
吳鎮(1280—1354),字仲圭,號梅花道人,嘉興人。志行高介,一生隱居不仕,被稱為“吳隱君”。至正十四年卒,享年七十五歲。書仿晚唐楊凝式,畫出關、荊、董、巨,每作山水竹石,必題詩詞于上,時號為“三絕”。嘗臨荊浩《秋景漁父圖》,題《漁父詞》16首,又作《酒泉子》8首,分題所圖“嘉禾八景”。早年與其兄師事毗陵柳天驥,垂簾賣卜于市朝。居室號“梅花庵”,自署“梅花庵主”。明人將他與黃公望、倪瓚、王蒙并稱“元四大家”。后人輯其詩文為《梅花道人遺墨》,《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六十八提要有云:“鎮以畫傳,初不以文章見重。而抗懷孤往,窮餓不移,胸次既高,吐屬自能拔俗。”《彊村叢書》輯《梅花道人詞》一卷,存詞29首。
吳詞多為題畫所作,淡雅俊逸,清新脫俗。其《漁父詞》之高妙,實不減始祖志和。且錄其數闋如下:
紅葉村西夕照余,黃蘆灘畔月痕初。輕撥棹,且歸歟,掛起漁竿不釣魚。
點點青山照水光,飛飛寒雁背人忙。沖小浦,轉橫塘,蘆花兩岸一朝霜。
重整絲綸欲掉船,江頭新月正明圓。酒瓶倒,岸花懸,拋卻漁竿和月眠。
殘陽浦里漾漁船,青草湖中欲暮天。看白鳥,下平川,點破瀟湘萬里煙。
綠楊灣里夕陽微,萬里霞光浸落暉。擊楫去,未能歸,驚起沙鷗撲鹿飛。
殘霞返照四山明,云起云收陰復晴。風腳動,浪頭生,聽取虛篷夜雨聲。
五嶺風光絕四鄰,滿川鳧雁是交親。云觸岸,浪搖身,青草煙深不見人。
這些題畫小令,以清新優美、空靈明麗的山水為背景,襯托出一個拋卻功名富貴、寄意山水的高潔漁父形象,顯示出浙江文化精神中一脈相承的人格追求。
吳鎮《酒泉子》8首,分別題詠所繪其鄉“空翠風煙”、“龍潭暮云”、“鴛湖春曉”、“春波煙雨”、“月波秋霽”、“杉閘奔湍”、“胥山松濤”、“武山幽瀾”八景,地方特色鮮明,描寫簡樸生動,足資讀者延賞。如題“胥山松濤”畫卷云:
百畝胥峰,道是子胥磨劍處。嶙峋白石幾番童,時有兔狐蹤。山前萬個長松樹,下有高人琴劍墓。周回蒼檜四時青,紅日戰濤聲。
王國器(1284—?),字德璉,號云庵,一作筠庵,湖州人。王蒙父,趙孟頫婿。至正二十六年(1366)猶存。《詞林紀事》引《詞統》云:“王德璉學識為時所推,尤長于今樂府。”今存詞13首。《踏莎行》10闋,詠美人“沐發”、“勻面”、“啼痕”、“顰色”等等,實香奩之體,價值不大;唯“破窗風雨,為性初微君賦”一闋,純寫相思之苦,尚堪諷詠。詞云:
潤逼疏欞,寒侵芳袂,梨花寂寞重門閉。檢書翦燭話巴山,秋池回首人千里。記得彭城,逍遙堂里,對床夢破檐聲碎。林鳩呼我出華胥,恍然枕石聽流水。
云庵詞中,最值得稱道的,是3首題畫詞,頗能傳畫意于虛實之間,茲俱錄如下:
青山不趁江流去,數點翠收林際雨。漁屋遠模糊,煙村半有無。大癡飛醉墨,秋與天爭碧。凈洗綺羅塵,一巢棲亂云。
——《菩薩蠻·題黃子久溪山雨意圖》
秋聲吹碎江南樹,正是瀟湘腸斷處。一片古今愁,荒碕水亂流。披圖驚歲月,舊夢何堪說。追憶謾多情,人間無此情。
——《菩薩蠻·題倪征君惠麓圖》
金潤飛來晴雨,蓮峰倒插丹霄。蕊仙樓閣隱岧峣,幾樹碧桃開了。醉后豈知天地,月寒莫辨瓊瑤。一聲鶴叫萬山高,畫出洞天清曉。
——《西江月·題洞天清曉圖》
以上三闋,首闋通篇俱佳,次闋上片激蕩,末闋下片傳神。
李孝光(1285—1350),字季和,號五峰,溫州樂清人。少博學,隱居雁蕩五峰下,四方之士遠來受學,泰不華、陶宗儀均師事之。至正間,應詔入京,授著作郎,遷秘書監丞。至正十年卒,年六十六。孝光以文章負名當世,其文取法古人而不趨世尚。其詩風骨遒上,力欲排古人,與楊維楨齊名。著有《五峰集》六卷。有《五峰詞》一卷,凡22首。
五峰詞多寫隱居情趣,農家風物,或涉榮枯寵辱,行藏出處,詞風淺俗波俏,顯然有元曲的影響在內。《滿江紅》一闋為其代表作,詞云:
煙雨孤帆,又過錢塘江口。舟人道、官儂緣底,驅馳奔走。富貴何須囊底智,功名無若杯中酒。掩篷窗、何處雨聲來,高眠后。官有語,儂聽取;官此意,儂知否?嘆果哉忘世,于吾何有?百萬蒼生正辛苦,到頭蘇息懸吾手。而今歸去又重來,沙頭柳。
此詞借用與舟子的一場問答,寫為官之道,反映出作者一心為民、不辭辛苦的思想情操。方言的運用,使得詞作顯得俚俗可親。
《念奴嬌》則是一首比較單純的風土詞。詞云:
江南春暮,看麥枯蠶老,故鄉風物。縞袂青裙桑下路,笑動斜陽村壁。鵝鴨比鄰,牛羊日夕,父老頭如雪。桑麻舊語,寧論漢庭人杰。誰辦草草杯盤,朱櫻綠筍,逸興尊前發。冉冉年華吾老矣,目送孤云明滅。拾穗行歌,摘瓜抱蔓,此事真毫發。逢君轟飲,與吾喚取明月。
詞中寫五月江南鄉村風土人情如在目前,而貫穿其中的則是一股清剛自守之氣和怡然自得之意,一個無待于外、自足自立的隱者形象傲然其間。
相比之下,《水調歌頭·題于彥明新居》更能表現作者寄情山水的隱逸情懷。詞云:
東湖浸南麓,北蕩帶西山。其中大有佳處,元不減商顏。上有雁峰千疊,下有龍灘百曲,別是一人寰。昨夜雨新過,流水到花間。一張琴,一壺酒,伴渠閑。詩成真宰應妒,萬象入嘲訕。北海尊罍依舊,東里杖藜無恙,未放鬢毛斑。吾亦秣吾馬,不怕路盤盤。
此詞雖為他人新居而賦,而欣悅賞愛之情躍然紙上。“昨夜雨新過,流水到花間”,新美芳香,令人沉醉向往;“吾亦秣吾馬,不怕路盤盤”,振奮昂揚,讓人從容淡定。這是生活和生命的贊美詩與主旋律,這是清醒而健全的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這是樂觀而自信的隱逸情懷。德國詩人荷爾德林在其名詩《在柔媚的湛藍中》中寫道:“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陶淵明、張志和、李孝光,就是中華民族“詩意棲居”的明證,而志和式的瀟灑、孝光式的俏皮,更反映出浙江文化樂觀自信和機智幽默的一面。
沈禧,生卒年不詳,字廷錫,吳興人,至正前后在世。能詞曲,有散曲八套與《竹窗詞》一卷傳世,存詞55首,其數量在元代浙江詞人中位居第二,僅次于張可久。
沈詞多寫景、題畫、詠物之作,格調灑脫,風格清麗,語言平易。總體看,竹窗詞清幽俊逸,蕭疏淡雅。如《風入松·詠畫景》云:
竹冠藜杖葛裁襟,華發半盈簪。塵緣一點無縈絆,閑邊趣、不管浮沉。姓字不聞入耳,夢魂長繞山林。相隨惟有一床琴,得趣最幽深。溪橋野徑忘危險,任迢遙、為覓知音。一曲高山流水,利名都不關心。
以及《滿江紅·詠全溪清隱》云:
揀好溪山,容我住、有幽禽調曲。縛數椽、低低茅舍,也勝華屋。鎮日柴門無俗客,一渠流水鏗金玉。任苔痕、草色帶朝煙,侵階綠。籬邊種,陶潛菊。窗前植,王猷竹。樂有余、坦率頻忘榮辱。吾愛吾廬真得趣,男婚女嫁情緣足。總明朝、風雨及陰晴,眠初熟。
這樣的詞作,顯然是在有意承續陶淵明以來形成的隱逸文化傳統。其他諸如《八聲甘州·詠施以和溪南小隱》、《菩薩蠻》(峨冠博帶青藜杖)、《浣溪沙》(著罷南華一卷書)、《阮郎歸·山市樵歌》、《清平樂·題漁父圖》,以及調寄《風入松》的大多數作品,也都是旨趣相近的詞作。從這些詞作,讀者不難看出沈氏胸襟灑脫的人生境界。
意氣旨趣所及,就連寫景、詠物,也大多帶上超凡脫俗的清逸之氣。如《鷓鴣天·水仙詞》云:
邂逅江妃澤畔逢,何年謫降蕊珠宮?輕綃翦袂羅裁襪,秋水為神玉作容。清淺處,月明中,凌波微步欲飄空。三生已斷身前夢,一味全真林下風。
形象晶瑩潔凈,想象清奇瑰麗,令人有出塵飄舉之感。又如《清平樂·題扇小景》詞云:
平湖渺渺,一葉扁舟小。蕩漾不須頻舉棹,觀盡云山多少。問渠樂意如何?平生慣識煙波。載卻月明歸去,數聲欸乃清歌。
這哪里是題詠扇面,分明是一闋清曠絕塵的漁父詞啊。沈禧《風入松·題驛亭圖》詞有云:“麗詞一曲按新聲,調格總高清。”事實上,沈禧詞高雅清逸,讀之令人神清氣爽,是當得起這樣的評價的。“格調總高清”,不妨看成是他夫子自道。
當然,我們知道,真隱士未必真忘卻塵世,在他們的心底,必定仍保留著對人間是非善惡的道德、情感評判。就像陶淵明當年寫《詠荊軻》、《讀山海經》等作品一樣,沈禧也寫下《滿庭芳·為施克明題〈雪擁藍關圖〉》、《沁園春·追次文丞相,題張巡、許遠兩忠臣廟》這樣的詞作,表明詞人尚有一顆崇敬貞藎之臣的激烈忠勇之心。
與上述詞作相比,沈氏次韻王國器所作《踏莎行》香奩八詠,就可以等閑視之了,雖然這些詞作代表了沈氏深婉綺艷的另一種詞風。茲舉其“繡床凝思”一闋,以資品鑒。詞云:
雜組香絨,錯綜紋理,倚床脈脈如春醉。沉吟暗想玉京人,雕鞍何處鳴珂里。無限離愁,誰知就里,滔滔比似西江水。無情日夜向東流,一緘好寄相思淚。
風流蘊藉,一往情深,可以看作竹窗詞中的別調。
吳景奎(1292—1355),字文可,蘭溪人。年十三,為鄉正。年三十,海道萬戶劉貞為浙東憲府掾,辟為從事。次年劉離任,景奎亦辭歸,絕意仕進。后又薦署興化路儒學錄,以母老辭不就。至正十五年卒于家,年六十四。景奎于書無所不讀,工詩,眾體皆備,有唐人遺風。又喜論詩,嘗輯《詩家雅言》三卷,今未見。去世后,其子吳履及門人黃琪編其遺詩為《藥房樵唱》三卷。詞存集中,后人輯為《藥房樂府》一卷,凡11首。
吳氏之為人,瀟灑不羈,藥房詞亦豪放恣肆,音節疏放。如《滿江紅·天臺道中》詞云:
翠逼籃輿,天臺路、樹迷煙際。襟袖冷、朔風初定,露華才墜。珠斗橫空孤嶂遠,金波搖月寒潭碎。問劉郎、采藥遇神仙,知何地?終不負,風云志。還有待,江山意。想瑣窗應念,故人歸去。翠羽梅花山下夢,青衫楓葉江頭淚。算郵亭、一曲好姻緣,何時會?
行走天臺道中,自然會想起劉、阮遇仙的典故,又由美好姻緣,聯想到人生的際遇。如此,詞作的題旨、境界和風格都得到提升。“終不負,風云志。還有待,江山意”數句,分明是作者的夫子自道了;而“算郵亭、一曲好姻緣,何時會”,則明白是作者的期盼和慕求了。以意逆志,是否可以認為詞人之絕意仕途,實有不得已的苦衷?
藥房詞僅存11首,詞風基本一致,即使是交游之作,也寫得亢爽矯健,讓人意舉興起。如《念奴嬌·寄蕭善云》詞云:
絳河明月,到中秋、不比尋常三五。神女夢,寒生嫉妒,特地行云行雨。天上嬋娟,人間陰晦,悵望成凄楚。金尊翠袖,澹然相對無語。遙想天柱峰頭,通宵宴賞,此地今何處?爭似銀橋侵漢表,直入瓊樓玉宇。桂樹婆娑,羽衣凌亂,偷得霓裳譜。素娥應笑,醉來狂興如許!
從詞序看,這是一首交游詞。實際上也是一首節序詞,中秋詞。友情已足可懷,又適逢中秋獨酌,自然情不能已。于是,面對可見之皓月,和想象之神女,詞人終于“醉來狂興如許”。
陶宗儀(1316—?),字九成,號南村,黃巖人。少試有司,一不中即棄去。務古學,無所不窺。出游浙東、西,師事張翥、李孝光、杜本。元季寓松江,著書授徒,累辭避舉。明初嘗任學官,永樂元年(1403)猶存。工書,能詩。著有《輟耕錄》三十卷、《南村詩集》四卷、《滄浪棹歌》一卷等。
南村存詞6首,見《滄浪棹歌》,附于詩后。周泳先《唐宋金元詞鉤沉》輯為《南村詩余》一卷。其三為隱逸詞,余三為詠物詞,數量雖少而品格甚高。如《南浦》詞云:
如此好溪山,羨云屏九疊,波影涵素。暖翠隔紅塵,空明里,著我扁舟容與。高歌鼓枻,鷗邊長是尋盟去。頭白江南,看不了,何況幾番風雨!畫圖依約天開,蕩清暉,別有越中真趣。孤嘯拓篷窗、幽情遠,都在酒瓢茶具。水葓搖,晚月明,一笛潮生浦。欲問漁郎無恙否,回首武陵何許?
此詞借山水描寫表現詞人的清高人格,動靜相間,明暗結合,虛實互補,情景一體,雋永含蓄。清人王奕清《歷代詞話》卷九稱此詞卒章“水葓搖”以下數句“其高致可想見也”。此詞前原有小序云:“會波村,在松江城北三十里。其西九山離立,若幽人冠帶拱揖狀。一水并九山南過村外,以入于海。而溝塍畎澮,隱翳竹樹間。春時桃花盛開,雞犬之聲相聞,殊有武陵風概,隱者停云子居焉。一舟曰水光山色,時放乎中流,或投竿,或彈琴,或呼酒獨酌,或哦詠陶謝韋柳詩,殆將與功名相忘,嘗坐余舟中,作茗供,襟抱清曠,不覺度成此曲。主人即譜入中呂調,命洞簫吹之,與童子棹歌相答,極鷗波縹緲之思云。”情景思致俱佳,意境清幽,淡泊優美,沖粹不凡,可與此詞相輝映。
相比之下,《念奴嬌·九日有感,次友人韻》一闋,直抒胸臆,作者之牢落不平溢于言表,而卒歸高蹈。詞云:
黃花白發,又匆匆佳節,感今懷昔。雨覆云翻無限態,故國寒煙榛棘。杜老飄零,沈郎瘦損,此意天應識。劃然長嘯,不知身是孤客。呼酒漫祓清愁,玉奴頻勸,兩臉添春色。眼底平生空四海,倦拂紅塵風幘。戲馬臺荒,龍山人老,往事休追惜。山林無恙,也須容我高屐。
此詞正可為《南浦》之注腳和旁白,詞人遺世之緣由,隱逸之決心,皆表露無遺。
南村之詠物詞,《露華》一闋賦碧桃,《一萼紅》賦紅梅,《月下笛》賦落梅,俱可誦,而尤以《月下笛·賦落梅》最見作者精神。詞云:
東閣詩慳,西湖夢殘,好音難托。香消玉削。早孤標頓非昨。阿誰底事頻橫笛?不道是、江南搖落。向空階閑砌,天寒日暮,病鶴輕啄。情薄。東風惡。試快覓飛瓊,共翔寥廓。冰魂漠漠,謾憐金谷離索。有時巧綴雙蛾綠,天做就、宮妝綽約。待一點脆圓成,須信和羹問卻。
上片極寫梅花之零落不偶,下片寄托美好之愿望,賦梅實詠人,為飄零人生尋求歸宿。
凌云翰,生卒年不詳,字彥翀,號柘軒,錢塘人。至正間舉浙江鄉試,授平江路學正,不赴。明洪武十四年(1381),受薦至京,授四川學官。坐貢舉乏人,謫南荒以卒,歸骨西湖。著有《柘軒集》四卷。其詩華而不靡,馳騁而不離軌。亦工詞,后人輯為《柘軒詞》一卷,凡28首。明瞿佑《歸田詩話》卷下曾言凌氏有“梅詞《霜天曉角》一百首,柳詞《柳梢青》一百首,號‘梅柳爭春’者,屬予和之”,惜未見。
柘軒詞的題材內容,大致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感慨人生之作,如《蘇武慢》組詞12首、《念奴嬌》(等閑屈指)、《風入松·和貝廷琚助教韻》等;另一類則是詠物、題畫、寫景及應酬的閑適之作,如《蝶戀花·杏莊為莫景行題》2闋、《滿江紅·詠梨花鳥圖》、《鳳凰臺上憶吹簫·賦鳳仙花》、《瑤華慢·賦雪》、《獅兒詞·賦梅和仇山村韻》、《一剪梅·壽俞子中紫芝》、《漁家傲·壽楊復初》等。兩類作品,均有不俗表現。在元末明初的浙東詞壇,凌氏堪稱大手筆。
第一類詞可以《蘇武慢》組詞第五首為代表。詞云:
破帽多情,布帆無恙,興盡便尋溪轉。明月來時,浮云飛盡,千古翠屏宜晚。桂棹蘭槳,荷衣芰制,偏稱藥爐經卷。看輕鷗、點破長煙,一望水連天遠。嘗記得、雪滿山陰,舟回剡曲,何必過門相見。浩氣難消,哀情誰會,萬里碧空橫劍。一道虹橋,半天龍駕,尚憶幔亭開宴。要長生、須出人間,未卜道緣深淺。
詞中既有對隱居生活的憧憬,也有對人世俗務的淡泊,但作者并不是空洞說理,而是借助山水形象和隱者生活情形的描寫,來表達遺世高蹈的胸襟,這就使作品具有了較高的藝術性。至于被清人沈雄《柳塘詞話》評為“悟后人語”的《念奴嬌》(等閑屈指)一闋,純以議論為主,缺少生動的形象,就未免空洞說教了。
柘軒詞的藝術成就,主要還是體現上第二類詞作上。且看其《蝶戀花·杏莊為莫景行題》詞云:
一色杏林三百樹,茅屋無多,更在花深住。旋壓小槽留客醉,舉杯忽聽黃鸝語。醉眼看花花亦舞,風卷殘紅,飛過鄰墻去。恰似牧童遙指處。清明時節紛紛雨。
過雨春波浮鴨綠,草閣三間,人住清溪曲。舊種小桃多似竹,亂紅遮斷松邊屋。有客抱琴穿翠麓,隔水呼舟,應是憐幽獨。歷歷武陵如在目,幾時同借仙源宿。
這是柘軒詞中最為流行的兩首作品。問其好處,大致有二:一是善于捕捉日常生活中的清麗景象,并用淺近的語言表達出來,從而形成清新雋永的風格;二是化用前人詩詞,以故為新,使眼前景象增添詩情畫意和書卷氣息。
凌云翰在《論詩》詩中曾表明自己的創作主張:“開門方覓句,折簡復論詩。每到真成趣,由來不費辭。艱深文淺近,臭腐化神奇。得失真懸絕,須勞一轉移。”可見凌氏追求的是一種清新俊逸、感情真摯、平易自然的詩格,反對一味求奇而艱澀的作風。上述二闋,正是凌氏文學觀在詞體創作上的具體反映。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十二曾評“一色杏林三百樹”一闋“辭格清逸,一洗鉛華,非駢金儷玉者比也”。清褚人獲《堅瓠補集》卷五亦云此詞“辭格清逸,不減宋元名家”。清人沈雄《柳塘詞話》所云“柘軒詞格爽逸”,指的也是這類作品。
《獅兒詞·賦梅和仇山村韻》也是柘軒詞中寫得較好的一首。詞云:
蹇驢破帽,知是幾度尋春,山南山北。惆悵亭荒仙遠,苔枝空綠。村醪正熟,為花醉、何妨留宿。春光似怕人冷落,先回空谷。瀟灑生意自足。有高標、不厭矮籬低屋。與雪相期,側耳隔窗蟲撲。晚晴縱步,又還信、一枝筇竹。莫嫌獨,自在畫闌東曲。
這是一首詠梅詞,寫得靈活多變,瀟灑自如,情趣盎然。作者言處處尋春,終于發現春在山間,這“春”便是梅花。一句“春光似怕人冷落,先回空谷”,不但道出詞人的欣喜,還用擬人的手法寫出了梅花對詞人的體貼,梅花與詞人在精神上的契合。下片便集中筆墨來描寫梅花。“瀟灑生意自足”是對梅花整體形象的概括。以下便從不同角度來表現梅花的品質和精神。“有高標”一句,寫梅花生于荒山幽谷、矮籬低屋而怡然自得;“與雪相期”二句,寫梅花笑傲霜雪嚴寒;“側耳隔窗蟲撲”,這“蟲撲”聲是梅枝輕觸?還是飛雪輕敲?真是靈變至極。“晚晴”二句,照應前文,點明乃雪后扶杖散步。直到末二句,詞人才將讀者引向梅花;而“莫嫌獨”三字,既照應開篇之“尋春”,明言此詞所寫乃早梅一枝,同時也是詞人見早梅油然而生的欣喜、滿足之情。此詞之高妙,一語以蔽之,曰:“瀟灑生意自足。”
事實上,柘軒詞的整體風格,也同樣可以“瀟灑生意自足”來概括,前人所謂“清逸”、“爽逸”是也。
“七子”之外,其余14家,但擇其作品之有可稱者列敘之。
王蒙,字叔明,吳興人,王國器子,趙孟頫甥。敏于文,工山水,善人物。元末隱居仁和黃鶴山,號黃鶴山樵。入明,知泰安州事。坐與胡惟庸交往,被捕,洪武十余年瘐死獄中。詞存《憶秦娥·南方懷古》一闋,云:“花如雪,東風夜掃蘇堤月。蘇堤月,香銷南國,幾回圓缺?錢塘江上潮聲歇,江邊楊柳誰攀折?誰攀折,西陵渡口,古今離別!”蒼勁高古,不減太白“西風殘照,漢家陵闕”,而蒼茫悲慨之中,又纏夾無限嫵媚妖嬈,是百煉鋼化為繞指柔,可謂“雄麗”者也。如此詞作,雖一而足。
張?,字翔南,建德人,徙居嘉興。金炯,字子尚,嘉興人,元季中鄉舉,洪武初,知蘇州府,以上書請減賦額,賜死。張、金二人各有一首《踏莎行·題破窗風雨圖,和王筠庵韻》一首,而以金作為優。詞云:“草帶殘編,荷衣斷袂。破窗風雨深深閉。江南倦客正思家,燈花搖夢來鄉里。翠竹檐前,碧蕉叢里。秋聲斗合愁心碎。不教潘鬢總成霜,也應有淚如鉛水。”深摯渾涵,出語流暢,允稱佳作。
袁士元,生卒年不詳,一名寧老,字彥章,鄞縣人。以薦授鄞縣縣學教諭,歷西湖書院、改鄮山;山書院山長,平江路學教授。召為翰林國史院檢閱官,不赴。筑別業城西,自號菊村學者。著有《書林外集》七卷。《彊村叢書》輯為《書林詞》一卷,凡7首。其六為祝頌、交游之作,其一詠盆荷。《八聲甘州·餞帥閫張仲淵外郎》一闋開篇之敘景,頗有生氣,詞云:“又西風、吹動塞云飛,碧天倚清秋。擁長亭祖席,斜陽旗影,楓葉江頭。”又《瑞鶴仙·壽倚云樓公》開篇“綠陰深院宇。正簾卷華堂,午風清暑。榴花紅半吐”數句,前三句祥和宜人,末句警麗動人。
郯韶,字九成,吳興人。至正中,嘗辟試漕府掾,自號云臺散吏。存《清平樂》一闋,其下片云:“誰將瓊管吹霞?柳花飛過東家。說與門前去馬,斷腸休為琵琶。”說離別而能別出心裁。
何可視,字思明,嘉興人。元末世亂不仕,自號爛柯樵者。存詞2首。《蝶戀花·送春》用陳出新,情思綿邈。詞云:“金井啼鴉深院曉。飏盡東風,柳絮吹難了。燕子多情相識早,杏梁依舊雙雙到。一縷沉煙簾幕悄。滿眼飛花,只覺人懷抱。十二玉樓春樹杪,天涯不斷青青草。”《玉樓春》寫羈愁旅思,婉轉層深,意味深永。其下片云:“小樓一半屏山隔,不滅銀缸;通照夕。還鄉好夢卻忘愁,夢破那堪仍在客!”
柯九思(1312—1365),字敬仲,號丹丘生,臺州人,積官至奎章閣鑒書博士。有《柳梢青·和楊無咎梅詞四首》,依次和未開、欲開、盛開和將殘之梅,大致如其于跋語中自言,乃“勉強續貂”。其二“和欲開”,可供一覽。詞云:“姑射論量。漸消冰雪,重試新妝。欲吐芳心,還羞素臉,猶吝清香。此情到底難藏。悄默默、相思寸腸。月轉更深,凌寒等待,更倚西廓。”
高明(1305?—1359),字則誠,瑞安人。至正五年(1345)年中第,官處州錄事。洪武初,召修《元史》,以老病辭歸。所著除《琵琶記》外,有《柔克齋集》,今不傳。存《鷓鴣天·題顧氏筠堂》1首,頗可誦讀。詞云:“綠玉參差傍短楹,高堂清夢已冥冥。滿枝只帶湘靈點,一曲空聽秦鳳鳴。天莫問,物多情,此君瀟灑若平生。風聲月色來亭榭,老淚年來濕幾更!”詠竹、頌人、感懷時世,三者完美統一,允稱詠物佳構。
釋明本(1263—1323),號中峰,錢塘孫氏子。坐道場于天目山獅子院,仁宗賜號廣慧禪師,文宗賜號智覺。所至結庵,俱名“幻住”。著有《中峰廣錄》三十卷。工詩,有捷才,嘗和馮子振梅花百詠。唐圭璋先生《全金元詞》錄其《行香子》詞共9首,俱寫釋家清雅襟懷,如話家常,親切動人。如:“短短橫墻,矮矮疏窗。一方兒、小小池塘。高低疊嶂,曲水邊旁。也有些風,有些月,有些香。日用家常,竹幾藤床。盡眼前、水色山光。客來無酒,清話何妨?但細烘茶,凈洗盞,滾燒湯。”又如:“水竹之居,吾愛吾廬。石粼粼、亂砌階除。軒窗隨意,小巧規模。卻也清幽,也瀟灑,也安舒。懶散無拘,此等如何?倚闌干、臨水觀魚。風花雪月,贏得工夫。好炷些香,圖些畫,讀些書。”若不經意,天真明妙,乃方外詞家本色。
釋梵琦(1296—1370),字楚石,號曇曜,象山人。俗姓朱,母姓張。年十六,為杭州昭慶寺僧,歷主杭州報國寺、嘉興本覺寺,退隱海鹽永祚寺西齋,自號西齋老人。明洪武三年卒,年七十五。著有《西齋凈土詩》三卷。詞存集中,凡32首,均調寄《漁家傲》。其中“婆婆苦”16首,每首皆以“聽說婆婆無量苦”起句;“西方樂”16首,每首皆以“聽說西方無量樂”起句。西齋詞大抵皆釋氏勸導語,文學意義不大。其中“婆婆苦”諸曲,較多現實內容,涉及惡俗、商旅、戰亂、打漁、奴役、獄訟、旱災等等。少數詞句尚有一定的形象性。如云:“綠發紅顏留不住,英雄盡向何方去?回首北邙山下路,斜陽暮,千千萬萬寒鴉度。”又云:“卸卻云帆停卻櫓,打頭風急鯨魚舞。滾滾潮聲喧萬鼓,愁肝腑,遭逢患難誰依怙!”語法蒼老,令人警悟。
1、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六十七《瓢泉吟稿》提要云:“考元代有兩朱晞顏。其一為作《鯨背吟》者;其一為長興人,字景淵,即著此稿者也。
2、(清)沈辰垣于奉敕編撰《御選歷代詩余》卷一百一十九引,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綜而論之,有元一代浙江詞的創作,是在立足浙江地域文化、繼承南宋詞學傳統的基礎之上,又深受北方文化清剛氣質和金源詞疏宕、勁爽詞風的浸潤,以及北曲的影響,繼續向前發展的。故其與單純的南宋浙江詞或金源詞都有所不同,形成許多新變,并表現出發展的階段性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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