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體”的獨創(chuàng)性——李清照對婉約詞的貢獻
1.繼往開來,開徑獨行
李清照詞能夠以“易安體”在流派眾多的宋詞詞壇上開徑獨行,除了理論創(chuàng)新外,與她在創(chuàng)作上對于詞體藝術的創(chuàng)新是分不開的。
從晚唐五代歌詞發(fā)展看,詞緣情而綺靡,“詞為艷科”,是詞體的主流風格和傳統(tǒng)定勢,李清照則從強烈的士大夫文化意識出發(fā),繼承南唐二主詞“尚文雅”的變體并且進一步個性化地深化發(fā)展。她的“閨情詞”,雖然保持了寫男女相思離情的傳統(tǒng),但一洗花間、北宋的綺羅香澤之態(tài),“用淺俗之語,發(fā)清新之思”,以空靈飛動的女性筆觸寫閨閣情懷,拓寬并提高了傳統(tǒng)艷情詞的內容和格調,活潑秀麗,語新意雋。如她的《點絳唇》: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客人來,襪鏟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如夢令》: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醉花陰》: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jié)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如夢令》: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她推崇南唐君臣詞的“尚文雅”,又“用淺俗之語,發(fā)清新之思”,別開生面,所謂“自少年即有詩名,才力華贍,逼近前輩”是也。她以煉句精巧,造語奇俊之功,從口語中提煉詩的語言,將晚唐五代艷詞“鄭、衛(wèi)之聲日熾,流糜之變日煩”的定勢,和柳永詞“詞語塵下”的卑俗,變?yōu)?ldquo;用淺俗之語,發(fā)清新之思”。以“戛戛獨造”的清俊新穎,突破傳統(tǒng)閨情詞的狹小艷俗。故古人評論“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極是當行本色”。
她的《詞論》曾以北宋承平之時的優(yōu)游,評價南唐君臣詞“語雖甚奇,亡國之音哀以思也”,似乎含有歌詞不必“窮而后工”的意味。當李清照經歷靖康之變,面對國家盛衰之變,個人離亂之痛,她的歌詞風格也發(fā)生改變。她的歌詞不僅“哀以思”,而且以一己深摯婉轉的今昔之情,寓托憂憤深廣的盛衰之痛。在倡導“文雅”,避免“句讀不葺之詩”之弊,堅持“詞別是一家”的協(xié)律合樂規(guī)范時,又高揚了北宋以來的崇雅風尚。
靖康(公元1126年)之變翌年,李清照的婆母死于金陵,其夫趙明誠攜書15車南下奔喪。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李清照懷著國破之痛南逃至建康。有“南來尚怯吳江冷,北狩應知易水寒”“南渡衣冠少王導,北來消息欠劉琨”的詩句,表達了對于南宋朝廷茍且偷安的極大不滿。不久趙明誠病死建康,李清照被人向朝廷誣告以玉壺頌金,使她大為驚恐,將家中所有進獻朝廷,以求得洗刷和解脫。其后,她追隨著高宗逃難的路線輾轉避亂,從越州到明州,經奉化、臺州入海,又經溫州返回越州。最后,于紹興二年,又從越州移居杭州。這期間她不但承受著政治上的壓力,而且大量書畫、硯墨被盜,孤獨一身,各地漂泊,境況極其悲慘。她的詞,也由北宋的閨情,轉為以一己深摯婉轉的今昔之情,寓托憂憤深廣的盛衰之痛。和李后主的“亡國之音哀以思”一樣,以今昔盛衰頓變的身世之感,使詞境界遂大,感慨遂深。
2.“易安體”——李清照對婉約詞的貢獻
李清照詞很善于將抽象的情緒、愁懷化虛為實,用靈動的意象、自然天成的口語表達獨特情懷。如果說易安體除了早期閨情詞“用淺俗之語,發(fā)清新之思”的獨創(chuàng)外,她的南渡后詞,則呈現出“曲盡人意,姿態(tài)百出”的一體多面。同是易安體,其前后今昔盛衰,兼有清新、清婉、清朗之風,婉約與清壯相得益彰的多面體。這也是李清照對婉約詞的獨特貢獻。
同是婉約,李清照詞描寫其少年、青年和老年的情懷是不同的。她在表達少女情懷時“襪鏟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清新靈動;表達少婦“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伉儷情深,纏綿婉轉;經歷家國亂離之后老之將至的沉痛,則用“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千回百轉的復雜情懷,全用自然生動的口語出之,匠心獨運卻不留斧鑿之痕。“作長短句,能曲折盡人意,輕巧尖新,姿態(tài)百出。”這些獨創(chuàng)性在以下歌詞中可以見出。如《武陵春》: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此詞寫于作者晚年避難金華期間,時在紹興五年(公元1135年)金與偽齊合兵南犯以后。其時,李清照的丈夫既已病故,家藏的金石文物也散失殆盡,作者孑然一身,在連天烽火中漂泊流寓,歷盡世路崎嶇和人生坎坷,因而詞情極為悲苦。首句寫當前所見,“風住塵香花已盡”沉痛而含蓄。梳頭句與以前相比,語意全異,一是生離之愁,一是死別之恨,深淺自別。三四句由含蓄轉為縱筆直寫。點明一切悲苦,都因物是人非。含蓄與率真,似相反實相成。下片四句,前開一轉,后兩句合,又一轉;愁重舟輕,不能承載,設想新穎而又真切。而以“聞說”“也擬”“只恐”六個虛字轉折傳神。清吳衡照《蓮子居詞話》卷二評曰:“悲深婉篤,猶令人感伉儷之重。”又如《永遇樂》: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
元宵佳節(jié),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拈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此詞作于作者晚年流寓臨安的元宵佳節(jié)。上片寫今之景物心情,下片從今昔對比中見出盛衰之感。上片在景物描寫之后,以“人在何處?”“春意知幾許?”“次第豈無風雨?”突兀發(fā)問,跌宕騰挪之中,見出歷盡滄桑之后,以自然界的變幻莫測,寓托現實盛衰頓變之慨。下片前六句憶昔,后五句傷今。結句與過片成鮮明的對比,不但有今昔盛衰之感,還有人我苦樂之別。以小見大,所以更覺凄黯。宋人對后片數句評價極高:“皆以尋常語入音律,煉句精巧則易,平淡入調者難。”又如《漁家傲》:
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這首詞在黃升《花庵詞選》中題作“記夢”,與李清照一貫的婉約詞風有所不同。借助夢境的描述,作者在夢中橫渡天河,直入天宮,并大膽地向天帝傾訴自己的不幸,強烈要求擺脫“路長”“日暮”的困苦境地,然后像鵬鳥一樣,磅礴九天,乘風破浪,駛向理想中的仙境。具有鮮明的浪漫主義特色,詞風清壯奔放,近似蘇軾、辛棄疾。黃了翁在《蓼園詞選》中說此詞“無一毫釵粉氣,自是北宋風格。”可見李清照多樣的詞風,表現她精神境界雄奇闊大的一面。其大膽而又豐富的想象,確是“穿天心,出地腑”的神來之筆,具有闊大而又豪邁的氣度。其中既有李白的汪洋恣肆,又有杜甫的沉郁頓挫,成為《漱玉集》中獨具特色的詞篇。又如《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此詞是作者南渡之后的名篇之一。以南渡為界,李詞前后有明顯不同,雖然她始終堅持“詞別是一家”,詩言志、詞緣情。但是她南渡后詞的境界、情感均較前深沉擴大。起頭三句,用七組疊字構成,尤為精妙,是詞人的大膽創(chuàng)新;為歷來詞評家所激賞。宋人羅大經云:“起頭連疊七字,以一婦人乃能創(chuàng)意出奇如許?”
唐圭璋先生認為:“此首純用賦體,寫竟日愁情,滿紙嗚咽。起下十四字疊字總言心情之悲傷,中心無定,如有所失。”好處在有層次有深淺,達難達之情。“尋尋覓覓”,劈空而來,直寫若有所失之心態(tài)。“冷冷清清”,既指環(huán)境,也指心情,由內而外。“凄凄慘慘戚戚”一疊,是外之環(huán)境與內之心靈銜接的關鍵,承上啟下。由淺入深,文情并茂。“乍暖”兩句,在用意上是含蓄,在行文上是騰挪,是十四疊字的延伸,情在詞外。“雁過”與“黃花”,一仰一俯之間,今昔盛衰之感痛徹肺腑。“黑”字押一險韻,哽咽渾成。梧桐細雨之境,逼出結句。文外有多少難言之隱在內,無限痛楚抑郁之情噴薄而出,有奇思妙語卻非刻意求工,反而真切動人。故“后幅一片神行,愈唱愈妙”。可謂“曲盡人意,姿態(tài)百出”。
李清照善于化用前人詞中的經典意象,但又經過自我情懷的充分熔鑄,意境一片渾成。例如她的《武陵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雖然出自李后主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卻明顯有李清照對于家國之痛的獨到理解和獨特表達,與李后主的君王之嘆不同。其婉約中,又自有清新、清疏、清婉、甚至清朗、清壯之格,一體多面;其詞除了“皆以尋常語入音律,煉句精巧則易,平淡入調者難”的銳意創(chuàng)新,開徑獨行外,在篇章結構上開合跌宕,前后峰回路轉、話語騰挪,兼具婉約詞少有的丈夫氣。“無一毫釵粉氣,自是北宋風格。”故清人論“易安倜儻,有丈夫氣,乃閨房中之蘇、辛,非秦、柳也。”“閨房之秀,固文士之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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