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無弦琴”對老子哲學的演繹
作為詩人,陶淵明一生追求的是詩意的生活。彈奏“無弦琴”,是詩人的風流,這種風流本身也就是一個充滿詩意的浪漫的藝術顯現過程。陶淵明的“無弦琴”,妙就妙在一個“無”字,這就是它的會意性,而非言傳性。因為陶淵明平生深受“言意之辨”的哲學思潮的影響,他是一位典型“言不盡意”論者。《陶淵明集》卷三《飲酒》其五:“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這無疑是其玄學人生觀的袒露。陶淵明的“無弦琴”既是充滿詩意的,也是富于哲理的,它實際上昭示了老子哲學的“有生于無”的終極性哲學觀念。《道德經》第四十章曰:
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
有聲出于無聲,有弦出于無弦,“無”乃是“有”的根本,天下的萬有皆來自“無”。“無”是世界的本體,也是萬物的本源。《道德經》第四十一章曰: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
“大音希聲”的觀念,正是“有生于無”的思想具體化。莊子進一步豐富了老子的這種思想。《莊子·天地第十二》:“視乎冥冥,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道”是可感可知,無處不在的,但也是不可聽不可聞的。老子肯定“無”,卻并不否定“有”。《道德經》第二章曰: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
“有無相生”是老子提出的又一重要哲學命題。因此,陶淵明彈奏“無弦琴”乃是對這樣一種形而上的具有超驗性質的哲學觀念的具象性的實踐,是可感可知的藝術化的哲理顯現過程。馬克思說:“人的思維是否具有客觀的真理性,這不是一個理論的問題,而是一個實踐的問題。人應該在實踐中證明自己思維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維的現實性和力量,自己思維的此岸性。關于思維——離開實踐的思維——的現實性或非現實性的爭論,是一個純粹經院哲學的問題。”“無弦琴”所表現的詩人思維的客觀真理性,就在于其哲學的本體意義,在于其對音樂之聲與自然之音的高度的涵蓋力。它由此而表現出的那種“現實性和力量”,正是其不朽的魅力之所在。所以,我們讀唐張隨(生卒年不詳)或者明錢文薦的《無弦琴賦》,都發現了陶淵明與俗人的辯論和抗爭:張氏的賦主要表現陶淵明隱逸避世的情調,錢氏的賦則突出陶淵明“性托于琴”的雅致,而俗人必以琴有弦,弦有音,才能適用,“弦為音而方用,音待弦而后發”,否則,琴即如同朽木,沒有任何意義。俗人的理解是形而下的,他們既不能洞見“無弦琴”背后的“有”,更不能覺察“無弦琴”所蘊藏的深刻哲理,而后人對陶淵明“無弦琴”的解說也大都屬于這種俗人式的。“陶淵明的哲學思考有很強的實踐性,他的哲學不是停留在頭腦中或紙面上,而是訴諸實踐,身體力行。他不但以其文字也以其整個人生展示他的哲學。所以他的人生體現為一種哲人的美。”“無弦琴”正是集中顯現這種哲人之美的風流雅器。
總之,當我們以科學的眼光對“無弦琴”的故事重新加以審視,并努力將它還原到陶淵明的音樂生活和文學世界中去的時候,我們發現了一片澗壑幽深、柳暗花明的嫵媚風光——我們既領略了老子哲學本體論的深刻和深邃,也體會了陶淵明以“無弦琴”演繹這種哲學本體論的高絕與高妙。換言之,陶淵明的“無弦琴”深寓著老子“有生于無”“大音希聲”和“有無相生”的哲學本體論理念,它顯示的不僅是一種意境——詩人的脫俗氣質和音樂家的瀟灑風流,更是一種道境——超越寰中、凌駕今古的終極性的哲理,正如荷蘭學者高羅佩(R.H.Van Gulik)《琴道》所言:“It is a way,a path of wisdom,Tao.”
陶淵明的“無弦琴”是一種生命的境界,是一種哲理的沉思,是一種靈魂的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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